崇禎三年八月。
為世人所談之色變的錦衣衛大獄靜默地立於夜色之中,卻仿佛於無聲之中張開了它的獠牙。
今年的秋來的分外早,端坐錦衣衛牢中的中年人全身狼藉,花白的胡子沾著零星的稻草,囚服磨損得厲害,甚至破損之處露出了些許肢體以及其上形狀可怖的傷。這裏是錦衣衛大獄,世人聞之色變的錦衣衛大獄,但這名中年男子憔悴的麵孔下那雙眼睛卻依舊清澈。
男子輕輕咳嗽了幾聲,看了一眼昏暗的錦衣衛大獄,他緩緩合起了依舊清澈的雙眼,恍惚間以為自己回到了駐守寧遠的那些歲月……
那時塞外的風總是有淡淡的血腥味,一如現在空氣,但隻有凜冽的冷,沒有這種陰暗的潮。
那時他戍城,夜不能寢食不知味,戰火連天不知何時休,後金來犯,那人自稱帶軍三十萬,誓破此城。
而他不願降。
後金終於攻城,軍情一陣急過一陣,戎甲加身的他麵容堅毅不乏睿智,對著麵色焦灼的軍士,緩緩睜開深邃的眼,一字一頓,“用火炮。”
寧遠的風很涼,不像京城的溫和,他立於城牆之上,目之所及皆是身披戰甲的軍士,寬廣而幹裂的大地被踐踏得塵埃四起,馬匹的嘶鳴和著短兵相接的脆響在兩軍喊殺中清晰可聞。城頭軍旗飄搖,填充好的火炮發出巨大的聲響,遠遠而去落於敵軍之中……
泥漿崩裂,屍骨無存。
一發羽箭瞬發而至,擦著他的臉頰而過,他依舊紋絲不動。
接連不斷的後金強攻衝擊著寧遠單薄的城牆,己方軍士忽然發出了騷動。
原來一尊火炮出了問題,而敵軍乘著此空堪堪強攻到城下,眼看那雲梯即將架起——
“我來!”通判金啟倧舉起火把撞向火炮。
那發火炮直直擊落了敵方的雲梯,是如此的灼眼。而灼眼的原因絕不僅僅於此——金啟倧在火炮發出的同時被倒卷的火光波及,哪怕是再動蕩的火光也及不上他身上的火。金啟倧在火光中身形巍然不動,似乎不懼疼痛般沒有發出任何聲息。
但是他懂,他懂金啟倧是為何,這個下屬與他共事過,他又何曾不了解這人的脾性——金啟倧是怕自己被火燒慘死的形象亂了軍心,所以他不能叫。
他始終沒有叫。
那團火光在這以命相搏的戰場並不耀眼,但每個注視到它的己方軍士都忍不住心中激蕩。
他們齊齊士氣高漲,衝著敵軍咆哮。
來吧!
來戰!
還我大明大好河山!
這是浴火猶存的堅強,這是我漢族戍邊兒郎的傲骨堂堂!
這場仗整整撐了兩天兩夜。
然後那人敗了。
那人叫努爾哈赤。
愛新覺羅·努爾哈赤,清朝奠基者,後金開國皇帝。
努爾哈赤敗了。
在寧遠敗於他手。
男子睜開了雙眼,緩緩吐出口唇間錦衣衛大獄裏潮濕的濁氣,眼中猶存在當年戰場上被金啟倧點燃的火氣,或者說節氣。他看著緊鎖的牢門,慢慢開了口。
“臣。”
“袁崇煥。”
“一生忠於聖上。”
“絕無二心。”
獄外秋風飄搖,注定難靜。
沉文學看著窗外狂風暴雨眼中隱隱有淚,“袁將軍此次……怕是難逃此劫。”
他之前被派去和袁崇煥相交涉,出於對此人的欣賞暗中提醒幾番,而此時,顯然已經回天乏術。
袁崇煥,注定要死。
這個秋天,注定戚戚風雨無歸期。
因為那時的天下,無論是平頭百姓還是朝廷重臣,眾人都知道兵部尚書、右副都禦史兼薊遼督師的袁崇煥犯了錯。
他犯了大錯。
平頭百姓都聽聞袁崇煥叛國勾結皇太極,魚肉百姓狼狽為奸,甚至對同朝戰將毛文龍痛下殺手,忘恩負義一路回京搜刮民脂民膏生靈塗炭。他是大惡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而在朝廷中,但凡有點眼力的臣子都明白,袁崇煥犯的錯不是這個,他唯一的錯,就是不懂得明哲保身。
為人臣子,明哲保身。
這是約定俗成心照不宣的為官之道,而袁崇煥,犯了大忌。
皇椅之上的朱由儉端坐其上,他的臉陷在一片陰影之中,聽著臣子的進言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