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自有菩提森森,奈何自始至終旁人都當她藤蘿需喬木。
一
蕭衍行色匆匆穿行於北固山角的叢林之中。
身後不到半裏便是人馬喧嘩的隊伍——那隊伍追得正緊,隻是……這荒郊野嶺哪有藏身之所?更別提他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華服公子哥。正苦著一張清秀的臉,一個晃眼發現綠樹紅花中竟影影綽綽隱著一處庵。
蕭衍眼睛一亮,皺起的劍眉鬆開,那一雙璨目彎起,蕩出水似的甜,端地是一番好春光。
他不敢停留,匆匆往庵門跑去。
此時將將三月,初春,桃花正糜。庵牆算不得高,於是正巧可以看見庵中那一叢又一叢蔥蘢的桃花,桃樹抽出或粉或白的花來,遠遠看去仿佛一團暖色的雲。
奈何現在算不得賞桃的好時機,換做平常定要作詩幾首……蕭衍內心暗暗歎了一口氣,腳下步子不停,又因著形勢所迫顧不得禮節,咬咬牙直接撞開了微掩的庵門。
花草錯落有致的院內景致風雅。
一溪一橋一桃樹,一茶一人一石桌。
清風拂過,幾點落花逐水而去,樹下那人微微抬起頭來。
蕭衍哪來得及細看,他抱拳道:“小生唐突,此舉實乃情非得已,借貴庵一避。”話畢,也來不及看這庵主臉上是何顏色,便急頭急腦竄進了裏間,覓了個隱秘之處藏匿,還心想這裏間一股焚香氣息,煞是好聞。
樹下那人隻來得及看清蕭衍跑進裏間時翻飛的衣角,還未回過神來,庵門外忽地人聲大作。
一行人馬直直闖進庵來。
為首乃一名中年漢子,文人風姿,但眉宇之間殺伐之氣頗重。他先是作了一揖,這才朗聲道:“小人範白,敢問居士可否看見我家公子?”
樹下那人微微合十雙掌,眼睫半掩,“施主可是尋人?”
範白再作一揖,“正是。”
匿在裏間的蕭衍心中緊了一緊。
聽見範白的聲音,他略略有些忐忑,再一聽庵主的聲音,那份忐忑轉為了驚異,繼而直直抖了一抖。
誰曾想,這庵主竟是女子?!
嗅著裏間若有若無的清香,原本以為是出家人焚香所致,現在看來……蕭衍麵頰飛上粉雲,雖說他平日裏總愛吃些有滋有味的小酒,作些軟玉溫香的小令,看些郎情妾意的閑書……但天可見憐,闖女子閨房這等事他確實還是頭一遭。
庵主又開了口,語調微揚,“你們去別處尋尋,小尼未見過他人進這庵內。”
範白斂眉,“即是如此,那居士可否讓我手下進內間搜索一番?”
躲在內間的蕭衍一聽,霎時間汗如漿出。
女子語調不急不緩:“小尼早已說過未有人進庵,有道是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是信不過我,還是……信不過這青燈古佛?”音色雖軟,但話語卻是擲地有聲。
範白皺眉,他揚手止住蠢蠢欲動的手下,“望居士息怒,隻是……”
“施主不必再逼迫小尼,說了無人就是無人,雖說小尼比不得大家閨秀,但好歹也是女子,閨房豈容旁人亂闖,若施主欺負我一介女流,非要闖得也並非不可,為表清白就先請施主斬了小尼,免得小尼閨房有兒郎闖入,有口難辨,毀了自己一身清譽。”
範白身旁一名黑臉漢子按耐不住,“我說你這尼姑,好生不曉得事理,這房中你讓我們搜上一番又能如何?哪裏要斬來斬去!莫是你覺得俺不敢斬了你去!?”
“住口!”
範白對著黑臉漢子一聲怒喝,又轉向庵主,“是老夫欠妥,居士見諒,我們這就退。”
一番客套之後,範白帶著隨從退出了庵門。
聽門外喧鬧漸息,蕭衍出來作揖謝到,“多謝姑娘,小生蕭衍。”
庵主雙掌合十,“施主客氣,小尼法號妙衍。”
然後雙雙抬頭。
那時初春,院內幾點極粉的桃乘風而來,沾上蕭衍的發梢,也沾上妙衍的僧袍。
那時他是鮮衣華貴公子哥,她是眉目如畫比丘尼。
那時他們初見。
二
出了庵門,範白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庵門上的牌匾。
雲水庵。
一行人馬原路返去,那黑臉漢子懊惱道:“這方圓幾裏都沒個落腳的地,公子不會被大蟲銜了去?”
範白失笑,“你當這天下都是你那雙虎山嗎?大蟲遍地走?無妨,我已經知道公子的去處,既然公子起了玩心,讓他戲耍幾天便是。”
黑臉漢子一臉好奇,“公子何處?”
範白撚須,笑而不答。
雲水庵內。
妙衍沏一壺清茶置於石桌上。
蕭衍看著她如畫的眉目微微有些出神。
她也不惱,輕笑一聲,“小尼臉上可沒有茶水。”
蕭衍知道自己失禮,忙端起茶水往嘴裏送,借此來掩飾自己的失態。
妙衍看著他把那正煎的茶水整杯倒進嘴裏,連阻止都來不及。燙水入喉,蕭衍臉上白了幾分,跟著又紅了幾分。妙衍看看他那白了又紅的臉,又看看空了的茶杯,“這茶……”
“甚好!”他含混道,又放下杯子拱手謝到,“姑娘沏得一手好茶。”
妙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到底不過是年方二八的姑娘,雖說方才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但哪裏又真的那般老道。蕭衍看著嫣然一笑的妙衍,又看看自己的茶杯,也跟著笑了起來。妙衍看著傻笑的蕭衍腹誹,這救下的公子俊美是俊美,怎麼有點癡傻?
蕭衍笑完,正襟一拜,“多謝妙衍姑娘相救,蕭衍名字內也同有個衍字,隻是不知姑娘是何字?”
妙衍用手指蘸了茶水,輕輕在石桌上落字。
橫平豎直。
湊過來看字的蕭衍歎道:“姑娘好字!”
妙衍書畢,微微揚起嘴角,“不知公子名中是何字?”
蕭衍笑了起來。
妙衍見他不回答,便回頭看來——
端坐於石桌前的少女,端坐於少女身畔的少年。她回頭,才發現兩人不知何時竟然已經距離得這般近。
蕭衍止住了笑。
她的臉近看也美,皮膚的白是通透的白,也是幹淨的白,一雙眼睛不是墨黑,顏色很淺,略略泛棕,整張臉除了那好看的眉目便是粉色的唇最為顯眼。他見慣了淡妝濃抹的女子,像這般不施脂粉的臉,也當真是第一次見。
頂上桃樹紛紛揚揚撒下幾點粉色。
妙衍看著少年溫柔的眉眼,緩緩眨了一下眼睛。
蕭衍微微開口,他談吐的氣息拂過她的唇,“是……同一字。”
紛飛的桃花瓣驚了妙衍看著他的眼,於是她低頭輕笑,“那小尼同公子當真是有緣了。”
見她低頭,蕭衍忽地回過神來,忙退開,清了清嗓子,“甚巧……甚巧……”說完他忽地想起了什麼,忙問向妙衍道:“都說出家人打不得誑語……姑娘你……”
妙衍抿嘴一笑,“公子這就不知道了,我佛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人命關天,事出有因,打了誑語,佛祖也會諒解的。”
蕭衍再次拱手一拜,“蕭某再謝姑娘。”
妙衍合十雙掌回拜於他,“施主客氣。”
蕭衍作勢再拜,妙衍秀眉微蹙,扶住他的胳膊,“施主,你要是真想謝我,那就別拜了……我……這太拘謹了,我裝不下去了……”
裝不下去?
蕭衍一時之間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他抬起頭看向妙衍。
妙衍原本正派到嚴謹的臉忽然生動起來,她嘴唇微癟,“太拘謹了。”
蕭衍看著她那張愁眉不展的小臉,複又笑了起來,“好,我不那麼拘謹便是。”
兩人談笑風聲起來。
半掩的庵門外一襲白裙忽閃而過。
三
潤州,北固山下。
顧家大宅的雕漆繡樓格外氣派,這是顧員外為自己最寵愛的大女兒顧生香所造,傳聞顧家大小姐落地生香,打娘胎來身子便帶著一股子香氣,是有名的香美人。
雕漆繡樓內,一名紅妝女子正半倚雲床,右手托腮,左手撚起一塊糯米糕小小啃咬一口。
此人正是顧生香,雲床塌前跪著一名白衣丫鬟。丫鬟半支起身,伏在她耳邊竊竊私語,“大小姐果然神人,顧雲水果然是那狐狸精轉世,箏兒去到雲水庵的時候,正巧遇到那顧雲水私會她的情郎,兩人就這麼光天白日在那樹下倚作一團……當真是不堪入目……庵裏還供著古佛呢……那女人當真是不知羞恥的下賤胚子!”
雲床之上的顧生香一雙丹鳳吊梢眼,細眉粉頰,倒也勉勉強強稱得上一位絕代佳人,隻是那薄唇立腮顯得有些刻薄。她慢條斯理地將糯米糕吃完,這才清清嗓子開口道:“今個兒也巧,本小姐甚是思念二妹,箏兒,你叫上玉哥哥吧,就說一同去探望二妹。”
箏兒臉上浮現出笑意,“小姐說得是,箏兒這就去請玉大公子。”
“且慢。”顧生香微微昂頭,“你先囑咐一眾家丁悄悄守著雲水庵,免得我和玉哥哥去了,遇不到該見著的人,掃了我們的興致。”
“對對……”箏兒連連應到,“大小姐英明,大小姐向來最重姐妹情誼,依箏兒愚見,不若把那香……先送於二小姐一用……”
顧生香大笑,她如何聽不懂,那香……便是纏絲香。纏絲香是西域流入中原的媚藥,千金難求,藥性強烈無解,她看著箏兒,愈發覺得順眼,“也罷……這香雖名貴,但我們姐妹情更深,箏兒,這糯米糕賞你了,事後也重重有賞。”
“謝大小姐!”箏兒起身一拜,出了雕漆繡樓。
顧生香依舊臥在雲床之上,待服侍更衣的貼身丫鬟進了門,她才起身梳妝。
看著銅鏡中妝容精致的自己,顧生香微微昂頭。
她是顧家大小姐,正妻嫡出,地位顯赫深受父親疼愛,誰知偏偏在婚姻大事上因為那名義上的二妹跌了大跟頭。那被人美譽為玉公子的萬家少爺竟看不上她,單單對顧雲水那小妮子臉色和睦。到了最後,竟派人來退親。既是如此,她嫁不得玉公子,那顧雲水也休想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