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西去青田遺善言
哭祭拜親朋哀連連
一
老爺(祖父)歐陽青田養老的地方,是兩間老舊破敗的青磚黑瓦房。院子也不大,西側有一間灶屋,灶台上糊著一個五印鐵鍋,上麵的木鍋蓋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它的滄桑。窄小的灶口上沿被柴火熏得烏黑發亮,紋路姿態奇異誇張。灶台一旁整齊的垛著幾捆幹樹枝,那是老爺閑來無事撿拾來的。院子靠南邊是一口汲水井,四周勻開幾棵手腕粗細的梧桐樹,東南角還有一處石棉瓦遮頂的茅坑,不過還好這時節裏很少會有東南風吹來。咱這地方寬敞著唻,老爺常說。
日常所需的東西,他要的也不多。一個月十斤油,十斤麵,五十斤饅頭,幾籃子蔬菜,幾斤肉蛋。他認定人多吃油鹽才有力氣,才能長壽,一天三頓的青菜鹹湯就饅頭。他不止一次說過,他想和他的父親歐陽沐一樣能活到八十歲,便知足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後,老爺再也爬不起來了。他已經足夠老朽了,真的。即使是一塊再堅硬的鋼鐵,在曆經無數的風雨侵蝕之後也一定會碎裂掉,何況是人呢?他看見譽剛進來房間,就掙紮著想要從床上坐起來,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隻是胳膊微微動了一下,人仍舊躺著。半年裏,他就靠著兒女們供奉給的衣食,延續著自己垂老欲熄的生命。那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憐愛自己,珍惜自己,就像一束幾近被灼燒掉的燈撚子,正貪婪的四處尋找所剩不多的油料。可是並沒人能體味得到,理解的透。
“譽剛好久都沒有過來啦。”
他這樣說著,聲音輕微無力,眼睛跟著眨了幾下,裏麵渾濁無光,老淚蕩漾。
譽剛羞得不說話,走進老爺的床前,一遍又一遍的打量。老爺讓譽剛給他穿衣裳,想著到門口嗮嗮太陽。
“外麵是陰天。”
譽剛大聲的喊,怕老爺聽不見。又把他扶著坐起來,倚著一床被子靠在牆上。老爺側著頭一直就看他,看到他心裏都發慌,他隨便找了個理由跑出來,蹲在院子裏潮濕的地上,畫起一堆無聊的線條。他哪裏知道老爺是想在心裏記下他的模樣啊。老爺坐在床上往外喊:
“譽剛,你不上學就不上吧,”
老爺一連咳嗽了幾聲,譽剛趕緊進去房子裏,接著聽老爺講話:
“你啊,就找你遠叔去,讓他幫你想想辦法。”
譽剛點點頭,卻不說話。
二
老爺已經糊塗了幾天啦。這一天,他的眼睛一直都閉著,嘴裏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一會子罵人亂爬房梁太危險,一會子又質問誰在嘿嘿發笑。到了晚上,他醒過來,頭腦也清醒的很,大爺歐陽常國還給他削了幾塊蘋果。他喊譽剛的名字,譽剛沒在,他又交待歐陽成,讓俺譽剛去找他遠叔,說了一遍又一遍,總也不煩。
幾天後,老爺死了。殯葬車拉著他往南走,家裏的老少、親朋們哭喊著往外送,聲音一時雜亂淒慘。時瘸子點著三輪車上的汽油炮對著山牆放了一響又一響,炮口的火光帶著熱浪,轟的看熱鬧的村婦頑童捂著耳朵遠遠的躲到一旁。彎腰痛哭的歐陽成涕淚交加,鼻涕墜著有一尺多長。譽剛嘴裏仍舊哭不出來,一直就盯著父親歐陽成看,小心的用胳膊攬著他,譽剛根本不敢鬆手,他害怕歐陽成一不小心便會跌倒,那時他的整張臉就會完全的貼到地麵上。譽剛倒是不擔心後麵跟著的母親王鳳,因為她平常總有辦法哭出來,到了此時此事或許才算發揮了她的專長吧。浩蕩的送行人群一直過去汊河才極不情願的緩緩停下來,悲傷的眾人把心裏、肚腹裏的痛苦哭完喊盡了,才慢騰騰的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