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魂是教授理論課的老師,主講的課程有《魂術的演變史》、《言靈術的辯證觀》、《魂術的數理結合》……他的授課內容算不上深奧,卻是大部分魂術修行的理論基礎。幽魂致力於研究魂力與魂術的本質,探索魂術與自然科學相結合的方式,發表了大量學術性的文章,魂術修為反倒被荒廢,連許多學生都比不過,一度被其他老師調侃為“學術界的泰山北鬥,打架界的三歲小兒”。
幽魂在這四人小隊中學識最淵博,閱曆最豐富,所有重要決策都是由他敲定,比如選擇這條線路前往明城,比如讓葉塵行走在暗處隨機應變。當一堵土牆黑壓壓的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就意識到了不妙。
葉塵沒有給他任何預警信息,這是一個極其不好的信號,意味著葉塵很可能已經遭遇了不測。葉塵的實力超過了白石、幽魂、羅飛之和,若他也敵不過眼前的敵手,那他們更是無能為力。幽魂把鬥笠從臉上拿開,看著土牆頂上,那個迎著朝陽、沐著晨風的黑色人影,陽光給那人描出一個橘紅色的輪廓,憑添了幾分神聖氣息。
但幽魂知道眼前的人跟神性毫無關係,隻是一個被欲望驅使著,被金錢誘惑著的毫無道德底線的凡人。
落亥一和火靈狼從牆上躍下,揚起大片的塵土。他用冰冷的眸子掃視兩輛馬車,徑直地向遊若琳所在的馬車走去。
落亥一走得並不快,步子很沉,身體很穩,顯得特別鄭重。兩匹馬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呼吸聲蓋過了落亥一的腳步聲,卻蓋不住白石的心跳聲。
白石的確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很清晰、很急促。他知道他是在害怕,他握著韁繩的手都在顫抖,他腋下已經開始滲出冷汗了。可因為他把整個人都包裹在繃帶裏,沒人看得見他的恐懼。
他和幽魂有著同樣的擔憂,對方可能是葉塵也無法戰勝的敵人,他們的抵抗掙紮將毫無意義。
羅飛感覺到馬車停止前進,探出頭來打算問個究竟,恰巧看見了走向另一輛馬車的落亥一。
落亥一吹了許久的風,頭發有些散亂,又經過長途跋涉,神色疲倦,再加上胡子許久沒修理,看起來有些髒。
於是羅飛說:“哪裏來的叫花子,為了要錢把路都給堵了,真沒素質。”說著把頭縮回馬車,最後還加了句,“沒錢,快滾!”
幽魂和白石麵麵相覷的看了一眼,都歎服於羅飛的想象力。落亥一淺淺的笑了一下,大概覺得羅飛的判斷十分有趣,不過他的腳步仍未有任何變化,不緊不慢的向前走著。
“葉塵,救命啊!”羅飛剛剛回到馬車,就迅速把頭伸出窗外,對著天空大喊。
他的這一聲大喊,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幽魂緊盯著落亥一,怕他突然發難對羅飛下死手;白石仍舊同身體的恐懼做著抗爭,調整呼吸的節奏;遊若琳把車簾拉開一個小小的縫隙,露出一隻幹澀的眼睛打量外麵的世界。
她不認識落亥一,也不可能認識。中洲西南一個小傭兵組織的二隊隊長,微不足道的身份,她怎麼可能認識。落亥一跟她沒有仇怨,可是落亥一卻是一定要殺她的,其實要殺她的不止落亥一,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這些人跟她都沒有仇怨。
這些人要殺她,僅僅因為她是墨山的女兒,是墨山的希望,是一筆巨額的賞金。誰管她是不是一個剛滿十八歲的無辜少女呢,錢最重要了。
羅飛這一聲大喊傳遞到空氣中,聲波一圈一圈的向四周擴散,像石頭落入水中激起的一圈圈漣漪,一環一環的蕩開。忽然,這漣漪之間出現了許多裂紋,漣漪流進了裂縫裏,水麵又一下子變得平了,聲音消失在裂紋裏。
空氣重歸於平靜,有人擊碎了聲音。
“風魂術,斬音!”幽魂閱曆甚廣,他感知到了空氣不尋常的波動,做出這樣的判斷。
幽魂心想這黑衣人沒有做任何動作,那斬斷聲音的一定另有其人了。他左右顧看,果然看到左手邊兩個黑衣人倚在樹下,右手邊也有五人,他們或站或蹲,看似懶散,但目光都如鷹隼一般,緊緊地盯著兩輛馬車。
幽魂越來越不安,也越來越絕望。可是這個時候他卻不能有半點退卻,因為他是他們的老師,是這裏唯一的長輩,他有著長輩的責任。他走下馬車,來到落亥一身前。
“不知先生擋住我等去路,所為何事?”幽魂做了一個螳臂當車的決定,問了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
落亥一沒有理會幽魂的問話,隻是步子邁得愈加沉重,許多泥塊漂浮起來,沉澱在他身體表麵。他的魂力有著土屬性,每當他運轉魂力時,總會惹得許多塵埃翩飛而起,黏在他身上。
問話沒有得到應該有的回答,幽魂也隻能無奈的苦笑。
對方的目的性很強,不想在幽魂身上多費唇舌。這樣的人十分難纏,他根本不留給對手思考對策的時間,使得幽魂不得不以武力與之對抗。這可苦了他這個“打架界的三歲小兒”了,若落亥一讓他闡述魂力的兩大特性,三大變化,八大屬性,他可以連續說個三天三夜都還思路清晰,條理分明。可現在對方卻直接運轉魂力,給他下了戰書,逼得他以戰應戰,這可是最糟糕的局麵。
兩年前,羅飛曾經失戀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他很喜歡找葉塵聊天,但大多數情況都是葉塵安靜看書,羅飛自言自語。為了應付羅飛喋喋不休的語言攻勢,葉塵特意花了三個小時學會斬音術,給自己的耳朵一個清淨。所以羅飛對斬音術已然十分熟悉,在自己的聲音被斬斷後,第一時間就反應了過來。
敵人把聲音完全封鎖,徹底斷絕他們呼救的念頭。
羅飛和幽魂他們的想法不一樣,他從未設想過葉塵遭遇不測這樣的情況,他對葉塵有著接近盲目的信任,他首先想到的仍是向葉塵求救。聲音不能傳遞出去,但求救並不一定要用聲音。羅飛是光魂師,他可以用魂力扭曲周圍的光,用“隔牆觀物”的技巧找到葉塵的位置,然後再把這裏的景象投射到迤羅河上,製造一個小型的海市蜃樓。
這對於羅飛來說比讓葉塵聽見自己的呼救聲可簡單得多。
羅飛想到此處,未做多餘的耽擱,迅速調動魂力,追尋附近的光線。可當他剛剛捕捉到來自迤羅河麵的光,打算彎折拉伸時,一把刀猝然貼著他的脖子插進車身裏。
一個黑衣男子出現在車裏,刀正握在他的手上。
“不要讓我感受到你魂力的波動。”那黑衣人冷冷的說道。
感知型的魂師!羅飛被嚇了一跳,迅速把魂力收回體內,乖乖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妄動。
那可是真的刀啊,能夠輕鬆切開他喉嚨的刀啊,羅飛什麼時候經曆過這樣的場麵。在束手就擒的同時,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湧上了他的心頭。聲音被鎖死了,魂力不敢使用,他能為遊若琳做的就到此為止了嗎?
他回想這三天來,自己除了說一大堆無用的謊言安慰,就再也沒有為遊若琳做任何事了。他有些後悔自責過去的慵懶,沒有好好修行魂術,現在他欣賞的女子遭遇了死亡的威脅,自己卻隻能在旁邊看著,動動嘴皮子,看著她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深淵而無能為力。
真他媽廢物!
……
“你的聲音真有磁性,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可自拔的愛上你了,你介意我是男人嗎?”羅飛很快結束了自我反省,開始尋找脫身的辦法。
幽魂已經有兩個月沒有進行淬魂修煉了,運轉魂力時經脈有明顯的酸脹感,魂力也時斷時續,忽強忽弱,極不穩定。這樣的身體狀態使得許多魂術他都無法施展,比如熱感,通過對身體溫度的感知精確定位敵人;比如斬音,捕捉聲波並製造小型的真空裂縫將之消弭;比如光隱,精確折射、反射大量複雜光線使得物體無法被肉眼看見……許多看似簡單的魂術都需要精準細微的魂力控製,平穩、持續的魂力輸出是這些魂術的基礎。
隻能用一些簡單粗暴的魂術了,幽魂恨恨地想著。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大的諷刺,他這輩子致力於魂力研究,其中一個重要的課題是“如何在魂術威力最大化的同時把魂力消耗最小化”,他用心理學、概率論、幾何學、物理學、物質學、人體解剖學、魂學方麵的知識,強化了一百多個魂術,誰知到了這危難時刻,他一生的研究成果,竟全用不著了。
幽魂從懷裏摸出一個銀白色金屬小球,用魂力將其碎成粉末,並讓它浮在掌心,持續加熱,直到金屬球燃燒,生成耀目的白色火焰,宛若一個小型太陽。
火魂術不是狹義上的控製火焰,而是生成高溫,對熱的控製。溫度越高,火魂術威力越大,幽魂通過燃燒金屬,瞬間製造一個高溫火球,縮短火魂術的準備時間,增強了火魂術的威力。
幽魂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裏有金屬燃燒生成的大量灰色固體,他等到火球裏再也沒有灰色固體落下時,才抬起頭來對落亥一說:“看見這顆火球了嗎?一千四百多度的高溫,連岩石都可以熔化,別再往前走了!”
可不知落亥一是聾子、啞巴還是瞎子,他對於幽魂的威脅沒有任何反應,仍然不說一句話,緩步向前走著。
幽魂更慌了,他現在維持火球穩定、使熱量不逸散就得耗費極大精力,更遑論增加變化,施展威力強勁的火魂術了。幽魂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顆火球扔出去砸他,可就這樣扔出去,連羅飛都能輕鬆躲過,砸得到誰!
“不要逼我出手,我很多年沒殺人了。”幽魂繼續言語上的威懾。
落亥一沒有理會,他走到幽魂身前一步的地方停住,對著他微笑,然後伸手向他掌心的白色火球抓去。幽魂此時的心情格外複雜,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怎樣把火球扔到落亥一身上,卻沒想到對方自己送上門來。短暫的驚喜過去,卻是理性思考後的絕望:這火球傷不了他!
大量的土元素向落亥一掌心聚集,為落亥一的手掌提供一個堅實的盾牌。土與火的碰撞,使得幽魂再也無法維持火焰的穩定,火球爆炸,發出震耳的轟鳴,狂風四卷,光芒四射,刺得幽魂睜不開眼。等到光散風息,幽魂感到自己耳朵嗡嗡地響著,像有一隻蚊子在耳朵裏胡亂的撞,他睜開眼來,看見熾熱的岩漿灑了一地,失去知覺的右手已被落亥一握在掌中,像一種古老的握手禮。
幽魂腦袋一片空白,他對這場戰鬥本來沒抱多大期望,卻沒想到敗得這麼徹底。落亥一沒做多餘的停留,伸出另一隻手按在幽魂的胸口,向前走了半步,一推。幽魂的身體就化作了一道白色的殘影,從兩輛馬車間飛過,落在遠方的林子裏去了。
他的右臂,還握在落亥一掌中。
落亥一將幽魂的斷臂扔給身後的火靈狼,繼續向前走,來到馬車跟前,對白石說:“讓一下,小朋友。”
白石還沒有從幽魂的失敗中緩過來,聽見落亥一的聲音可被嚇了一跳。
他的呼吸仍然很亂,心跳依舊很快,雙手緊緊握住韁繩,因為用力過猛而有些顫抖。地上還有許多血跡,有許多灰色的岩漿逐漸冷卻,有灼熱的風卷動他們的衣衫,他緩緩抬起頭來,看著落亥一,用力吸了一口氣,用他那低沉、顫抖、含糊不清的腹語說:“不讓。”
羅飛衣衫不整的從馬車裏衝出來時,白石已經同落亥一交上手了。
白石全身透著淡紅色的光,手臂舞動間拖出一個紅色的殘影,他動作極快,利用一套極精妙的擒拿手,貼身與落亥一纏鬥。
落亥一隻用了一隻手接招,無論白石出手如何快速、角度多麼刁鑽,他都能輕飄飄化解,隨手一拳,又逼得白石轉攻為守,疲於應對。
力量的絕對差距在這裏顯露無疑。
落亥一速度越來越快,很快白石就跟不上了。他忽然化拳為爪,扣住了白石的手腕,猝不及防之下,白石隻覺得一股大力襲來,身體不由自主的飛了起來。
落亥一原地輕轉,把白石摔了出去。
一道白影從羅飛眼前飛過,本來羅飛在馬車前佝僂著身子幹嘔的,他的視線被這一道白影吸引過去。
轟——土牆倒塌,白石撞塌土牆後還飛出了十幾米,在地上劃出一道很長的血痕。
衣衫被鮮血染紅,他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顫抖著,往回走著。每走一步都全身抽搐,走了兩步,雙腳不穩跪倒在地,身體卻依舊向前挪動著。直到頭砸在地上,徹底倒下。
沉重的呼吸揚起少許塵土,那是不甘,是憤懣,是無聲的悲泣與呐喊。
白石不愛說話,連倒下都如此安靜。他沒有哀嚎,也沒有嘶喊,可他肉體上的極大痛苦,精神上的極端憤怒,羅飛又怎能感覺不到?
他立刻停止了幹嘔,擦幹嘴邊的唾液,拭幹眼角的淚,死盯著落亥一。
和重傷的白石、生死不明的幽魂老師相比,自己受到的委屈算得了什麼。
“臭叫花,你鼻屎都長到眼睛裏去了,也不嫌惡心。臉白得跟屁股一樣,一看就是腎虛,晚上經常被女人羞辱吧,所以來這裏欺負老人孩子找自尊,找成就感,還真他媽出息,哼哼!”羅飛知道打不過他,於是發揮長處,用言語與之相鬥,極盡諷刺之能。
羅飛的話引來路邊黑衣人的一陣竊笑,卻仍然不能讓落亥一停留哪怕一步。
終於,他一隻腳踏上了馬車。
羅飛徹底慌了神,於是大喊:“白石,就這樣,揍他丫的!”
這一次終於讓落亥一稍微偏了一下頭,恰巧看見鋒卻舔著嘴,提著一把短刀,從另一輛馬車走出來。
落亥一瞪了鋒卻一眼,責備他沒有控製好他的俘虜,放了這麼一個聒噪的玩意兒出來。
鋒卻望著落亥一,攤攤手,笑道:“味道很好,想多玩玩。”
羅飛看見鋒卻惡心的笑,想到剛才在馬車裏恥辱的一幕,隻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那些經過一夜發酵的酸臭的食物,一股腦兒的往胸口上麵湧,好不容易才被他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