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誌留紀——胸懷大陸,誌留台灣,露骨卡好,何必蓋棺。(4)(3 / 3)

我從1949年5月12日登陸台灣,一天也沒離開,轉眼已滿五十年。一個外省人,五十年在孤島上,一天也沒離開過,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這個外省人,“殘山剩水我獨行”,在國民黨一黨獨大的統治下,挺身與國民黨當權派鬥爭,一往直前、二入牢獄、三頭六臂、四麵樹敵;又挺身與台灣人當權派鬥爭,五花八門、六親不認、七步成章、八麵威風。在所有鬥爭中,總是以人不可及的大人格、大節操、大頭腦、大才華、大手筆、大刀斧、大有為和大不敬,去斬將搴旗,外加踹走狗、小卒一腳——李敖的敵人是不分大小的,從外省人民族救星到台灣人民間乩童,隻要看不慣,都可成為我嫉惡如仇的敵人,然後動用大量的資料與黑資料,筆力萬鈞,把死人鞭屍、把活人打倒。在這種得理不饒人的作業中,我是獨行俠,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外,又“時髦不能動”。畫餅樓主在《台北日記》中說:“對整個知識界、思想界來講,李敖才當得起真正的孤星,因為他耐得住寂寥,忍得住高處不勝寒。”正因為有這種氣魄,所以我不為“時髦”所動,“雖千萬人,吾往矣”,在往矣以後,回頭以先知姿態,作弄別人。別人永遠跟不上我。別人是羊的時候,我是老虎;別人變成了老虎,我又是武鬆。這樣的外省人,在這樣的孤島上,豈不是怪事嗎?

亞曆山大大帝見到思想家狄阿傑尼斯,自負地說:“如果我不是亞曆山大,我願我是狄阿傑尼斯。”而我的自負是:“如果我不是李敖,我願我是李敖第二。”五十年在台灣,我自負得不做第二人想。雖然如此,作為一個來自白山黑水的人、作為一個午夜神馳於人類憂患的人、作為一個思想才情獨邁千古的人,我實在生不逢時、又生不逢地。嚴格地說,我根本不屬於這個時代、這個地方,就好像耶穌不屬於那個時代、那個地方一樣。我本該是五十年後才降世於大陸的人,因為我的境界,在這個島上,至少超前五十年。我同許多敵友,不是“相見恨晚”,而是“相見恨早”。今天的窘局,隻是他們媽媽小產和我媽媽早生的誤差。這一誤差,湊合了許多根本不該碰麵的人碰在一起。也許,隻有從這個謔畫的角度來看我難以見容於這個島,大家才舒服一點、開展一點,才少一點怒容、多一點苦笑。

耶穌說沒有先知在自己鄉土上被接受,大陸是李敖的鄉土,但我不在其內;台灣是李敖的鄉土,但我被見於外,不過,對我說來,在內與見外,皆屬過眼煙雲,總歸中國是我的鄉土,在這鄉土上,大陸也好、台灣也罷,對我都是一樣,我的終極是在無何有之鄉、在廣漠之野、在中國與人類的曆史上定位。在那定位深處,我英靈不泯,也會驀然回首、回首“向來蕭瑟處”的台灣、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台灣,而有以渾然一笑。——我會自語:“那個孤島嗎?我曾經住過五十年,從青春到老去,我都在那兒。那是一個奇怪的島,不論我住多久、不論我多麼快意恩仇,總覺得隻有我一個人在那兒。雖然如此枯寂,我還是忘不了它!”

1998年8月7日清早,在中國台灣寫

(最後附告:我已跟台大醫學院骨科主任韓毅雄醫師、法醫學科主任陳耀昌醫師初步談好,我死以後,將捐出遺體,做“人體解剖”,然後做成完整骨骼標本,永遠懸掛於台大骨科,除嘉惠醫學教學及研究外,恨我入骨者亦可髑髏相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