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陳瑕正色道,“珞珈,父親的為人咱們做子女的應當再清楚不過。他對皇帝的忠心日月可鑒。”陳琬聽到兄長口中對父親大人的形容,微微哂之。自家的父親,大陳朝開國元老之子,三朝丞相,自稱為大陳興亡願肝腦塗地的大忠臣,到底心裏想什麼,或許也隻有他自己清楚了。不過如今既然回來了,她也不再是幼時懵懂任人操縱的布偶,有些問題自然會明白。“這些年,母親過得可好?”陳琬將包袱往後肩聳了聳,轉頭望著自家的兄長。方才匆忙中未留意,這會兒才發現陳瑕的左眉角上有一條與眉峰幾近平行的疤痕,似乎是被什麼利器所傷。陳瑕注意到她的目光,滿不在乎地笑笑,抬手撫過眉角,“還是托父親大人的福。”說罷,衝立在他身後不遠的一個守衛招招手,“把姑娘送回府去,記得走北門。”守衛答應著走到陳琬麵前行了個抱拳禮,轉身就大跨步向前走去,陳琬見兄長並沒有想要解釋的意向,癟癟嘴跟上了守衛的步伐。陳瑕目送著妹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似是不經意地再次撫上自己的傷疤,輕輕地歎出一口氣。此時全城都進入宵禁,街上除了偶爾走動的巡夜,不見一個人影。坊間的柵欄前全都有全副武裝的士兵把持著,坊內的平民想要出來,倒真得考慮考慮。不過,有些特殊人群倒是在坊市間行動自如,比如那位倚在平安坊坊口的粉衣人,陳琬隻是遠遠地在暗處掠過一眼,那股濃厚的脂粉味摻雜著別的味道就撲麵而來。光從身影上辨不出到底是男是女,但她卻看到守夜的那位士兵已經將手伸進那粉衣人的衣襟下,看陣勢……“姑娘。”走在前麵帶路的守衛似乎腦後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地提醒陳琬,陳琬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破了“非禮勿視”的戒律,不禁微紅了雙頰,加快了腳步。雖然她自知事起便被送到琅琊山,師父習授的也不是孔孟之道,但從小就長在書香門第,骨子裏侵淫著那套禮節規矩,到底是對那般場景避之不及。守衛將她送到晉安侯府北門,再向陳琬抱拳,陳琬正要告謝,卻見眼前黑影一晃,再定睛時,人已不見。看來陳瑕身邊真當是臥虎藏龍,這麼個小守衛輕功都如此了得。陳琬整了整自己的淩亂的鬢發,上前一步,拉起門環,輕叩一下,緩緩地,再輕叩一下,最後短促地重扣三下,然後向後退開三步,不多時,一旁的偏門吱呀地開了,探出了一盞紅色的紙燈籠,燈籠後跟著一張老態龍鍾的臉,“小、小姐?”陳琬衝老人嫣然一笑,“馬伯,我回來了,麻煩告給母親一聲。”馬伯身後還跟著一小廝,馬伯一肘子撞在那正睡得半夢半醒的小廝肋上,小廝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霎時眼前清明一片,轉身飛奔著向正屋跑去。馬伯在他身後低低地吩咐,“別驚醒了老侯爺!”聲音雖輕,那小廝卻是聽見了,縱身一躍,跳上了回廊的扶欄,弓著背,踮著腳,衝著正屋去了。“小姐這麼一去就是這麼多年,我老了啊,眼看著小姐都回來了……”馬伯提著燈籠在陳琬身後走著,言語間帶著哽咽。也難怪,馬伯的妻子便是陳家兩兄妹的奶娘,馬伯自己膝下無子,自然把主人家的兩個孩子視為己出,自家的小女兒出遠門回來,哪個沒有激動感懷的道理?!那小廝動作極快,還沒等陳琬走到抄手遊廊,就聽到遊廊那頭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黑暗裏,一盞明晃晃的氣死風隨著人影的走動向陳琬這邊靠了過來。“我的心肝喲……”一陣香風撲麵而來,陳琬來不及反應,自家娘親已經來到麵前,一把將自己拉入懷中,陳琬的臉整個就嵌進了娘親豐滿的胸部,擠得她透不過氣來。“娘……”陳琬吃力地想要掙開娘親的臂膀,可惜她忘了自家娘親可是當年比武招親一人獨擋一百二十壯漢的武成郡主,這個手勁可非她一個隻會搗鼓搗鼓藥草的半吊子好。陳夫人把女兒的腦袋摁在懷裏,也不理會一旁插著手候著的馬伯和一幹婢女,涕泗橫流,好不淒慘,“我的小珞珈哦娘可總算把你盼回來了……娘可是天天想啊月月念啊恨不得肋下生出雙飛翼飛到琅琊去看你啊……”珞珈是陳琬的閨名,據稱當年陳琬尚未落地之時,晉安侯府曾來過一位自珞珈山來的雲遊道士,陳夫人難產,那位道士杏林妙手,保住了陳家母女性命。當年仍健在的老晉安侯感激不盡,無論如何都想報答那位高人,可惜高人在第二日便繼續雲遊四海離開了侯府,老晉安侯無奈之下,將自家的小孫女取名為珞珈,以此作為寄托。“娘,我不是每月都寫信給你嘛,何至於此……”陳琬好不容易透了口氣,趁著娘親疏忽的當口掙脫開來,“況且此次歸京,可不會再走了……”“不走了?”陳夫人怔了怔,雙手抓住女兒的肩膀,“此話當真?”陳琬莞爾,低頭將手放入母親的手心中,“咱們回房去說,我單個說與你聽。”馬伯在一旁帶領著婢女們道了“告退”,留著她們娘兒倆慢慢敘舊。陳琬拉著母親的手,走在母親身邊,腳步跟得緊緊的,學著母親的樣,腳下沒發出一點聲響,甚至連呼吸都屏著。她剛才發覺到進了侯府後,所有人都是在放緩動作,放輕聲響。就像,就像,生怕被人發覺府上有人來往走動般。雖說全城宵禁,但本朝從未有過宵禁後不許再自家院內走動的先例,如今這是鬧哪出?一直到進了臥房,陳夫人親手關上了房門,落了鎖,轉過身來長出了一口氣,拍了拍胸脯,雙眼炯炯有神地盯著自家姑娘,“珞珈,你方才要和我說什麼來著?”陳琬現在卻不想和母親講那個話題,她直接就問出了心中所想,“家裏是怎麼回事?”陳夫人上前握住女兒蔥段般秀長的手指,陳琬是她的閨女,自家女兒心中所想全數都寫在眼中,她最了解不過了“我也是個不管事的,這幾年便跟著宮裏的娘娘們吃齋念佛,家中事橫豎有人在操勞,我倒也落得個輕鬆。”陳琬聞言又是一驚,抽出自己的手反握住母親的,“宮裏的娘娘?咱們家的娘娘還是……”陳夫人淡然笑道,“為何要分自家和別家,說到底,打一進宮,就沒有誰家的娘娘一說了,都是劉家的人。”說著,她騰出手來覆上陳琬的額,低下頭來視線與陳琬平齊,琥珀色的瞳孔在燭光下仿佛有魔力般令人著迷,“再說,咱家的娘娘,你父親估摸著也瞧不上了。”“這是又什麼緣由?”陳琬常年跟隨師母出門采藥,幾晝夜翻山越嶺下來也不覺得困頓,如今卻覺得一陣困乏,身子才挨到母親的被褥,眼皮就已經開始上下打架,“你不願說便算,我自然有辦法知曉的……”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低,陳夫人側耳去聽,卻發現她已然和衣躺在自己的被褥上睡熟了。當然威武霸氣的武成郡主靜靜地望著女兒的睡顏,不知不覺地,嘴角綻開一抹淡笑,但笑著笑著,一滴淚水卻悄然滑落,滴在女兒烏黑的發間。燭光跳躍,映在窗戶紙上。陳夫人俯下身去,替小女兒攏了攏有些散亂的鬢發,對著那一張酷似自己的芙蓉嬌顏出了神。珞珈山秀,有鳳來儀。當年的那位老道人留下的話,如今恐怕是一語成讖。隻是自己十月懷胎孕育的小女兒,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小女兒,自己怎麼忍心再送進牢籠去受罪?門外有人輕咳一聲,陳夫人這才緩過神來,起身幫女兒脫了鞋襪,抱著女兒的腰,將她的身體擺正,然後將女兒摟進自己的懷裏,和衣而臥,一夜無眠。陳琬睜開眼時,已是天色大白,刺眼的陽光從窗戶中照射進來,無數的細塵雀躍舞動。她想坐起身來,卻發現自己被娘親牢牢地抓著小臂,動彈不得。索性就這麼躺著,陳琬開始回想昨晚遇到的一係列怪事。雖說京城戒嚴宵禁是常事,但看昨晚在街上的種種,似乎並不如想象中那般嚴苛。全京城隻有主幹道上有巡夜之人,一轉到小街坊之中,雖說沒有亮燈,可是月色如此之好,普通百姓要出門走動也非難事。花柳巷的人在市坊間穿行自如甚至於和守夜士兵調情胡鬧。而那些所謂的京城護衛,個個都身懷絕技,光是那位送她回來的人,一身輕功恐怕不落她大哥之後。再說在晉安侯府內,連個通風報信的小廝似乎都是武林高手,府內戒備森嚴,她自己回家竟然還不能從正門進,娘親出來見麵身後竟然還跟著那麼大一幫的婢女,都是些自己沒見過的新麵孔,馬伯一開門時的反應也值得商榷……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難道真的如酒肆中的路人所說,京城真的要變天了?他們說的幼帝登基,那位幼帝又是宮中的哪位小皇子呢?皇家枝葉並不繁盛,皇後加上賢德淑良四位妃子,總共才為先皇生了九位皇子兩位公主,除卻公主不論,皇子中稱得上“幼”的,隻剩下七皇子以下兩位尚未及冠,而九皇子身來體弱,據說是素來煎藥當飯吃,不太可能是他,那麼,所謂幼帝,便是……八皇子,劉鈺?劉鈺?!她大哥陳瑕便是八皇子的伴讀,小時候她跟著娘親進宮去見良妃娘娘,大哥就總是帶著皇子躲在珠簾後偷聽她們講話。偶爾良妃娘娘發覺了,從果盤裏扔出一粒小核桃,小皇子也不躲,就這麼砸中了,在簾外哭起來,被大哥捂住嘴拉走。陳琬閉上眼仔細回想記憶中那位小皇子,卻總是拚不出完整他的麵容,也許是當初就隔著珠簾的緣故,如今麵目更模糊了。“珞珈?珞珈?起來吧,去見見你父親。”耳邊傳來娘親柔聲的呼喚,陳琬從回憶中抽身,再度睜開眼,發現母親擁著被子對自己微笑,一縷發絲從她的耳邊垂下,蓮藕般嫩白的手臂露在豔紅的被褥上,忽然想起母親還算是那位八皇子的堂姑姑,劉家人出美人,想來那位幼帝也是個美男子。可是那麼脆弱的,總是需要大哥保護的皇帝,真的有那麼脆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