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疑地,她伸出雙臂,抱住了他。
“仇無涯,我願意做你的女人。”
他的回答是——低頭,深深地吻她。
夜晚的時候,她依偎在他懷裏,已經分不清是誰在暖著誰。
因為缺糧斷水造成體力下降,連帶了體溫也低了許多,他們手腳都糾纏在一起,緊得恨不能完全融合。浣春沒辦法去想班婕妤孜孜不倦地教誨了她十六年的禮教問題,在這殘酷到殘暴的沙漠裏,除了生存,再沒有別的規則。
她也沒有再去想仇無涯和自己能相愛多久,對她來說,這個問題是難以回答的。她不懷疑仇無涯的情意,隻是,這情意能否敵得過他對漢朝與匈奴的恨意?在沒有任何幹擾的現在(絕境也算是種純境),他可以忘記那些過去,然而若他們真有希望活著逃出生天,那時他還能放下仇恨毫無陰影地愛她嗎?
猶疑著,徘徊著,沒有結果地思量之後,她決定索性一切都不去想,隻品味此刻相擁而眠的甜蜜。
當然,她也沒有去想,若真到那一天,她又會怎麼做。更沒有想到,那一天來得這樣迅速,這樣措手不及……
這一夜她隻醒過一次,是在天快亮的時候。太陽要出來的方向藍灰色的雲彩鑲一條橘黃色的金邊。幹枯的胡楊和荊棘灌木的影子比它們本身長得多。耳邊有他輕輕有韻律的呼吸聲。她把脖子再縮下一點,又進入睡鄉。
第七天。
處境變得越來越艱難,幾近絕望。早上他們差點沒能醒來,若非一隻貪婪的禿鷲在仇無涯腿上猛啄了一口,驚動了他,說不定他們會被高升的太陽活活烤成人幹。
這七天就像七年,每時每刻都是煎熬。浣春已經完全沒有力氣再走了,眼中透出死亡的灰暗。仇無涯比她強不了多少,三天滴水未沾的他,即使有著沙漠男兒鐵一般的毅力與堅忍,此刻也搖搖晃晃,幾乎邁不開腿了。
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裏?浣春昏昏沉沉地想,十六歲的大劫,果然還是無法化解啊……
“起來,”仇無涯的毅力此時盡數體現,他推了推癱倒在身旁的浣春,“你看,一大群禿鷲盤旋在那片空中,前麵一定有什麼東西……說不定我們有救了……”
聽到“有救”兩個字,她強撐起最後一絲精神,跌跌撞撞地跟著仇無涯向前走。
並非抱著什麼期待,隻是現在,除了相信他的判斷,也沒有任何選擇。
或者,能夠死在一起,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天長地久。
天可憐見,短短兩裏路,他們差不多耗費了近半個時辰。
隔著一座沙丘,慘叫與狂笑聲就傳入耳中,濃烈的血腥和死亡氣息順風而來。仇無涯站住了,側頭細聆,臉上的顏色忽然變得鐵青,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甩下浣春發足狂奔而去。
不知出了何事,浣春勉力追去,轉過沙丘,眼中所見的景象令她在瞬間震驚得幾乎連呼吸都窒住了——
一群騎著馬、身穿黑袍的男人,手中揮舞著雪亮的彎刀,正在野蠻宰割十幾名老弱婦孺。刀光一閃,便是一顆人頭落地。被殺者的哭叫仿佛被當成了娛樂的音樂,而行凶者兀自哈哈大笑,甚至縱馬去踩踏撲倒在地的孩子。
鮮紅的血淌了滿地,立刻就被幹渴的沙地吸走。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屠殺,毫無人性的凶徒們被殺戮的興奮衝激得忘乎所以,個個都像地獄中的魔鬼,獰笑著奪去一條又一條無辜的性命。
仇無涯站在血淋淋的屍體旁,半跪下來,伸著顫抖的手合上那呐喊般怒瞪著的雙眼。
一個凶徒發現了他,好像怔了一怔,衝著他嘰裏咕嚕喝問了句什麼。仇無涯充耳不聞,甚至沒有將眼光從屍首臉上移開。凶徒怒了,催馬向他衝過來,沾血的彎刀在空中劃了個弧線,當頭斬落!尖叫聲從浣春喉嚨裏衝出,隻來得及閉眼。
就在這個時候,仇無涯拔出了他的刀——雪亮的、鋒利的、如一泓秋水般美麗的刀。刀光如夢。一刀兩段。
沒有人看清是怎麼回事,那個凶徒衝過他身邊,然後從馬上倒栽下來,連刀帶人,被從中間整整齊齊地分成兩半。
然後,他衝向了剩下那三十餘騎凶手當中。
浣春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戰鬥。如果說那些凶手是魔鬼,那麼仇無涯就是魔神。
殺人者變成了被殺者,與那些無辜者同樣的慘叫哀號響徹天地,飛濺的鮮血染汙了他的衣裳,讓黑色變成了赭褐色。浣春完全不知道他的氣力是從哪裏來的,他分明已經體力透支到連站也站不穩了呀……
凶手們試圖合圍,以人數擊殺這個可怕的無名敵人。但是無論他們如何包夾、偷襲、衝擊,那美麗而殘忍的刀光始終像最黑暗的夢魘,將死亡的風吹進他們的身體。
撕裂、切斷、粉碎……
當凶徒們發現合圍根本無效,隻能加速死亡的時候,選擇了四散而逃,然而,追逐而來的刀光讓他們連逃跑也不可能做到。
一刀,一顆人頭。
最後一個凶徒策馬奔出十餘丈後,一道閃電帶著死亡的尖銳呼嘯而至,穿胸將他釘在地上,長長的一聲慘呼之後,戰鬥戛然而止。
飛揚的塵沙慢慢飄散,此地已成修羅屠場,屍盈遍野,血流成河。
仇無涯不說話,也不動,隻是垂著頭,靜靜地站著。浣春強忍著刺鼻的血腥,跌跌撞撞地走向他,好幾次都差點被橫倒的屍體絆倒。好不容易來到他麵前,仇無涯卻先開口了。
“你知不知道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是什麼人?”
他的聲音太平靜,平到沒有辦法聽出高低起伏。
浣春搖頭,從胸口到喉嚨都在翻江倒海,心裏也奇怪自己為什麼居然還能站住不曾倒下去。
“他們是薛克汗派出來為匈奴搜集糧草的前鋒隊。而他們所殺的,是彌族遊牧遷移的普通牧民。”他還是不看她,垂著的雙手已悄然緊握成拳,“匈奴人搜集糧草,向來殺人如麻……對待敵人也如此,敢於反抗的更是斬盡殺絕雞犬不留……”
聲音低下去,低下去,終至沉默。
她的心狂跳起來,呼吸一陣一陣發緊,即使在沙漠中遭遇流沙的生死時刻也不如此刻恐懼,恐懼不是因為鮮血、屍體,也不是因為一群群從空中急掠下來撲在屍體上爭奪撕搶的禿鷲,而是因為仇無涯那異樣的平靜。
仿佛有深不可測的陷阱在前方等著她,隻要一失足,便是萬劫不複。她從中窺出了命運的冷冷嘲諷,恐懼來得那樣強烈,她覺得全身都在發抖。
他抬起頭,眼中是她熟悉的冷銳與憎恨,箭一般刺穿了她的心。
曾經相信的幸福,碎得這樣輕易,比夢幻還短暫,比水泡還脆弱……
眼前的視線迅速變暗、變窄,天空劇烈地晃動,腳下有深淵裂開,將她吞噬……
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處空曠的原野。天際一片血紅的雲霞,風帶來遠遠的血腥味道,讓她強烈地想吐。
“再喝一點,你脫水很厲害。”水袋遞到眼前,仇無涯的聲音恢複了那種冷冷的淡然。
她抬起頭看他,頭腦還是昏眩的,“哪裏來的水?……”
“彌牧民帶的,我把他們埋了。這些水和食物足夠我們走到綠洲。”他把水袋塞到她手裏,起身走到一邊,“我牽了兩匹馬,你喝完就上路。”
水,仍是帶著一股動物的騷味,她清晰地嚐到裏麵的苦澀。
昨日的一切,來得驟然,去得倉皇,連回味都來不及,便已散失無蹤。
咬牙喝完一袋清水,惡心感徘徊不去,昏眩卻漸漸輕了。她掙紮著站起來,仇無涯先走,浣春跟著,隻覺那身影已離自己極遠極遠,雖然咫尺,竟似天涯。
此刻……
“彩雲姑娘,快嚐嚐這道烤全羊,真正的西域風味。”化名“巴勒”的倒黴師兄白牙殷勤備至地向俏臉緊繃的佳人獻寶,討好的笑容都快僵在臉上,佳人仍舊不理不睬,隻賞來兩枚又狠又冷的白眼。
“彩雲姑娘,我知道你擔心安順公主,可是也不能不吃飯那……”
“強盜!”
“你聽我說嘛……”
“騙子!”
“唉,這真的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啊……”
“滾出去!”
“嗚……”白牙耷拉著頭,喪氣地走出帳幕,隻恨不能把罪魁禍首抓來痛打一頓,抬眼就看見一個大漢遠遠奔來,“白牙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麼?”他一把抓住來人,心頭七上八下直打鼓,千萬別是找到無涯那小子的屍首……
“找……找到王子留下的標記了!是朝著焉支山的方向去的!”可憐的報信人差點給他勒得背過氣。
焉支山……那可是匈奴王廷的方向啊……
白牙幾乎要仰天長嘯了,難道無涯那混蛋惹的麻煩永遠沒個頭嗎?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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