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完全不知所措的所謂真相揭穿之後,接下來一整天浣春都是一種若有所思的樣子。仇無涯在她眼前打轉,她仿佛沒看到,理也不理,讓他徒然氣悶。直到現在,兩人坐在湖邊的月色下,望著一泓碧水發呆了快一個時辰,仇無涯還是沒聽她說一個字。

“喂……”他瞧了她半天,實在忍不住了,“你到底……”

她突然轉過臉來看著他,眼光輕飄飄的,一字一字地說:“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可以被輕易丟棄的人……”

生平第一次,浣春說出了一直以為深埋心底,這輩子永遠都不會釋懷的心情。

仇無涯閉了嘴,在她身旁靜靜地聽著。

“為幾句毫無根據的所謂預言就輕易放棄自己的孩子,讓我一個人在深宮裏過了十六年,父皇母後都是別人的……我那時常常想,若是我有自己的孩子,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讓他離開我,但願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安順公主……後來與匈奴和親,叫了十六年的父皇隻一句‘天命如此’就下了定論……口口聲聲說要帶我逃走的太子皇兄,最後親自送我上路……河間王、王妃……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們當初的決定!我從來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曾為我做過哪些安排,原來,一直自以為是的是我……”

仇無涯能清楚感受到她的傷感,但一向不擅長安慰人的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半晌擠出一句:“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想那麼多幹什麼!”

她的臉上現出一個苦笑,“我現在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災星呢。父王、母妃、太子皇兄都被我連累傷心;西域之行,我親手殺了薛克汗,想來兩國必將大亂,征戰若起,不知多少人會命喪疆場……還有你,自從遇見我,先是險些渴死在沙漠裏,又差點被我一刀刺死,最後碰上匈奴仇人,幾乎把命送掉……我想,我想我們若不在一起,會不會對你、對我都比較好?”幽幽一聲歎息。

“你胡說什麼!”仇無涯跳了起來衝口而出,“你一整天胡思亂想的就是在煩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浣春抬起頭,月光下帶著淡淡哀愁的眼中有一種說不出的。

她是認真的!

“你……”仇無涯很想暴跳如雷,但看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怒火又無處發泄,“你,你……”深呼吸了三次,他才得以完整地說出話來:“你這個笨蛋!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嗎?叫我不要被舊時的陰影糾纏,叫我放開心胸遠離過去,你自己呢?還不是被那一套天命之類的鬼話套住了出不來!到現在還想要離開我?你白癡嗎?”

他越罵越激動,低頭看見她的手,突然有了念頭,“從前的事我管不了,但我不是你的貴人嗎?你既然覺得自己的命太糟,那就由我來為你與天抗命吧!”

拉起她的手,斷紋清晰可見。

仇無涯拔刀,雪亮的刀光在月光下帶起一片閃亮。一咬牙,刀刃碰上浣春細嫩的掌心,劃過斷紋,鮮血隨之湧出。

“很痛嗎?”他粗聲問,又迅速在自己手心劃下兩刀。

掌心貼著掌心,鮮血奔流而下。

“這樣應該可以了吧!你不再是斷紋,什麼命都作不得數了,一切重新來過。”他看她,微笑,“我們的血流在一起,從今以後,你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們再不分開,老天要怎樣都由它好了!”

怔怔看著他,看著交融在一起的血的痕跡,眼中閃爍的,是淚光,彷徨浮動的心慢慢沉靜下來。他一直是這樣,無論她怎樣試探,他永遠不會讓她失望。

最後一片冰也消融了,她的心中隻有春風春雨,春光無限。

平生第一次,浣春覺得自己選擇了命運。

主動靠向他,緊緊抱住他,心中萬千話語都不必再說,這一刻,荊棘怒放,燦爛如霞……

“明年春天,我們一起回中原去,看看我父王母妃,還有冬兒妹妹……”

“嗯……”

一旁的草叢裏……

“彩雲姑娘,我都說無涯不會欺負你的公主的,你看,沒騙你吧?”

“哼!誰知道他是不是口是心非,我才不會讓公主再受騙上當呢!還有你,離我遠一點!”

白牙哀歎,為什麼無涯那臭小子都抱得美人歸了,他心上的姑娘還是半點好臉色都不肯給他啊……

“命運這個東西呀……”在自己的靜室裏看著星盤的老者微微笑了,“若不是人心,又有什麼作用呢?”

所以,真正改變的,是他們自己啊……

尾 聲

西漢成帝綏和二年·春分

洛陽·河間王府

春光燦爛,這處美麗的庭院裏鶯飛蝶舞,到處散發著醉人的甜美氣息。幾株嬌紅的桃花在微風中嫋嫋地顫動,仿佛在與湖石旁盛開的茶花爭豔。

坐在臥房的窗前,河間王妃的目光隻是哀愁地望著院裏那株高大的海棠樹。春色已深,可樹上仍是隻見綠葉婆娑,這株兩人多高的海棠,今年似乎仍然沒有要開花的打算。

王妃美麗依舊,隻是終年深鎖的愁眉為她的美麗籠上了一層朦朧的煙霧般的疏離感,仿佛遠遠地將她與這春光隔膜開來。十七年前,自從送走浣春的那一天之後,她的春天就被鎖住了。鎖住了,成了永遠碰觸不到世界。她找不到那把鑰匙,東風不來,花不開,心若寒冬……

“母妃!”清脆甜美的童音響起,一個柔軟溫暖的小身子撲進她懷裏,烏溜溜的大眼睛彎成月牙般,笑嘻嘻地看著她,“看冬兒今天好不好看?”

王妃下意識地摸了摸女兒的頭發,心不在焉,“好看,冬兒,你自己去玩兒吧,母妃今天不舒服……”

“哼!”女孩兒不滿地扭了扭身子,“冬兒知道母妃又在想姐姐了!每年春天都是這樣……”她眨眨眼,噘著石榴般的小嘴兒,嘟囔著,“那個姐姐明明說,父王母妃隻有冬兒一個孩子的!”

王妃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慘淡,身子搖晃得幾乎坐不住,一雙大手從身後扶住了她,“雲卿……”歎息般的呼喚。

她回頭,丈夫的臉同樣蒼白,帶著一絲深沉的疲倦。她的心一痛。

“或許,我們當初真的做錯了……”呢喃著,王妃把臉貼在丈夫手背上,淚水潸潸而下,“那個孩子……在恨我們啊……”

“不會的,雲卿,浣春不會恨我們的。潭天監答應過一定會為我們找到那位貴人,到時浣春會明白。你不要太傷心了……”

“可是,又過了一年,還是沒消息啊。”王妃的聲音裏充滿絕望。自從浣春出塞和親之後,他們一直在打聽匈奴的動靜,數月前竟傳來右賢王暴斃,幾位王子為爭奪王位而互相爭鬥的消息,而關於他們可憐的女兒卻連半點音訊也無法打聽到。

河間王同樣痛苦地閉上眼睛——關山萬裏,大漠塞上,他那十七年難以團聚的長女,究竟有沒有遇到命中的貴人,解開注定的劫難呢?……

忽然,一片微涼的東西飄落在他臉上,他微微一驚,伸手去捉,卻捉了個空。耳邊聽見小女兒大大地“咦”了一聲,“父王母妃,快看快看!下雪了!”

河間王一怔,“怎麼會,現在已是春分了呀……”他的話一下子噎住了,軒窗所對的庭院裏一片雪白,還有無數白色細屑正紛紛揚揚地灑落。

“雲卿……那棵海棠……”他的聲音哽在嗓間,竟然再也無法說話。

庭中的那棵海棠樹,在忽然之間,綻開了滿樹潔白的花朵,又在忽然之間,如雪般紛落凋零……一如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

“姐姐!是那個姐姐呀!”小女孩歡叫起來,小手指著窗外,海棠樹下緩緩走來的白衣人影,身旁,還伴著一位異常高大挺拔的男子。

“雲卿……我們的浣春……回來了……”

寒冬已過,他們的春天,終於姍姍來遲。

—全書完—

番外篇

被命運影響的曆史之斷袖

西漢哀帝建平元年·二月

長安·陽和宮

劉欣揮手遣退了所有近侍和護衛,並吩咐未經召喚不得打擾後,獨自踏進陽和宮。

自從即位以來,他便下令將這裏完全封閉,不許任何人妄動此宮中一草一木,更時常在繁雜朝務的間隙裏,悄然前來,或是默坐片刻,或是漫步一周,再黯然離去。

觸目所及,雲窗無聲,花鈿委地,獸嘴爐中餘香尚存,隻是殿內佳人芳蹤已杳,就連一縷香魂,也不知飄散何處。

劉欣緩緩來到後庭,浣春最愛海棠,因此陽和宮中四處遍植海棠樹,尤以這裏最多。此時已是初春,滿庭海棠綻開,如霜似雪。劉欣清楚記得,數年之前的今日,有一位絕世公主,曾在這兒舞著春風,舞著落花,舞著一身柔美與幽香,也舞著他所有的愛戀與幸福。如今,雖然景色依舊,卻已是人事全非。

他在階前坐下,思緒翻騰不休。當上皇帝又如何,外有權臣把持朝政,內有太皇太後和太後專權獨斷,他這個皇帝形同傀儡,連他的皇後也是太後選擇娘家侄女強迫所立,也因此,他對皇後厭惡之極,也愈加懷念遠嫁匈奴生死不知的浣春。惟有在這陽和宮,他才能稍稍透一口自由之氣。

想起浣春托黎熵帶回的那句話,“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劉欣不由胸如刀絞,痛徹心肺。若是那時他帶著浣春悄悄逃出宮去,或許現在她已是他的妻子,過著隻羨鴛鴦不羨仙的快活日子……一陣風吹過,海棠飄下漫天花雨,落英繽紛。淚眼中,劉欣恍惚看到一個窈窕的倩影,衣衫如雪,在落花間翩翩起舞。他情難自禁地張口呼喚道:“春兒!是你……”

輕輕的足音突然自殿外響起,浣春的身影倏忽消失。劉欣惘然若失,不由皺起眉頭。他曾吩咐近侍不得前來打擾,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奴才居然膽敢違抗聖喻?

腳步聲走近了,隨著穿花拂葉而來的,是一個年輕而纖細的身影,穿著太子舍人的品級服色,顯然是在宮內執役的小吏。而當劉欣看清那人的容貌時,竟然險些驚呼出聲——那少年眉目若畫,清秀異常,這些並不算什麼,最令劉欣震驚的是,他的五官竟無一不肖似自己心底裏珍藏的佳人,連那柔美溫婉的氣質也一般無二!

刹那間,劉欣隻覺全身熱血沸騰,激動得無法自已,是她!是她!定然是上天被他的癡心感動,而將浣春帶回到他身邊了!這一次他再不放手,即使要天崩地裂萬劫不複,他也在所不惜!

劉欣不知道,他所遇見的,是年僅十六歲的太子舍人董賢,更不會想到,他將會為了這個少年,陷入怎樣的不倫之戀。在他眼中,那就隻是他此生最愛的、曾經失去如今卻奇跡般失而複得的珍寶,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他霍然起立,迎向他夢寐以求的容顏……

史書載——

建平元年春分日,劉欣遇太子舍人董賢,悅其美貌,寵愛異常。先封其為黃門郎,旋即又封駙馬都尉侍中,旬月間賞賜累巨萬,數年內先後敕封為高安侯、大司馬衛將軍、大司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據聞,一日帝與董賢晝寢,帝欲起,然衣袖為董賢所壓,帝不欲驚醒董賢,竟拔劍斷袖,可見愛寵之深。

元壽二年六月,劉欣賜封董賢為聖卿,意欲將帝位禪讓,因恐為太後及朝臣所阻,故攜傳國玉璽至大司馬府,囑董賢收藏。然劉欣於回宮途中病重嘔血,當夜崩於未央宮。時年二十五歲,諡為哀帝。

哀帝崩三日後,董賢在家中服毒自盡,時年僅二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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