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自殺是“一點小事”嗎?不是真心喜歡她?不是真心他會連性命都不要趕去救她嗎?這女人究竟明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啊?而且他哪有罵她,頂多是聲音大了一點而已……

“我……”

“我就知道你說什麼從今以後寵我愛我都是假話,你隻會記得我是漢朝公主,是你仇人的女兒!”

“浣春……”

“現在都這樣了,總有一天你會討厭我、恨我,把我一腳踢開,說不定還要殺了我!”

“喂……”

她根本不容他插嘴,罪名已經山一樣扣下來,“你這口是心非的大騙子!”

聲音哽咽,眼中有淚光浮動,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仇無涯徹底傻眼,這女人的性子怎麼好像大漠的風沙一樣說來就來變幻莫測啊?“你……你到底怎樣才相信我是真心?”他無奈又苦惱地看著她淚光盈盈的秋水雙眸,不明白他們的話題是怎麼由“該不該自盡殉情”變成“他到底愛不愛她”上麵來的。

淚水在眼眶裏轉了幾轉,撲簌簌滾落一串,擰疼了他的心。“除非你發誓,從此再不被舊時陰影糾纏,放開心胸遠離過去,我便信你。”

他若有所悟地看著她淚濕的雙頰,良久,伸臂攬她入懷,“我發誓。”

在他懷中,她淚落如雨,是心疼,也是甜蜜。

歎息一聲,他扳起她的臉,“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記住,活下去最重要。你答應我,無論什麼時候,什麼情況,都再不隨便就想自盡呀殉情呀什麼的!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聽到了……”她抱緊他,這個男人,是將她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還要重啊……

坐在石洞外,白牙摸了摸鼻子,小兩口兒你儂我儂,連累他在這裏吃風,他這個師兄做得還真是鞠躬盡瘁隻差沒有死而後已了。

“到底還有多遠?”在中途歇息的時候,浣春問仇無涯,“我們好像走得比前幾日慢許多。”

自從那日之後,她與無涯之間再無隔閡,情意更深。浣春自幼長於深宮,教養嚴謹,即使心中愛他至深,之死靡他,但若要她在人前(也就是白牙麵前)表露親密,仍然很為難。仇無涯則恰恰相反,年幼失親,長於荒漠,去掉他矢誌複仇而顯得陰冷孤僻的外殼,骨子裏卻是一個率直奔放的大漠男兒。這兩人的相處分外有趣,一路行來,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說,白牙看戲看得津津有味。

仇無涯想早日趕回去見師父,倒不是因為有多大孝心,而是婚姻大事畢竟要有一位長輩主持才算名正言順。浣春雖不在乎這個,他卻不願意太草率而讓她受委屈。更重要的是,越早一日完事,他就可以越早一日甩掉師兄白牙,跟浣春雙宿雙棲神仙逍遙。

白牙想早日到達,一方麵是因為總算可以把無涯這個最讓別人煩心的麻煩家夥移交回去,省得自己天天為他勞心勞力還要受他白眼,另一方麵卻是希望早一日趕到雅丹沙,瞧瞧從不肯給自己一個好臉色卻偏偏讓自己放不下的彩雲。

說起來兩人原因不同,目標卻是有誌一同地要甩掉對方。

但是真的快到家門口,至多還有半天行程時,兩人不約而同地放慢速度。這和近鄉情怯沒什麼關係,實在是兩人都想起師尊閉關前的千叮萬囑。無涯私自去尋仇,而且是向漢朝公主一個無辜弱女子尋仇,就算結局圓滿,難保老頭子不會嘮嘮叨叨外加奇奇怪怪的懲罰處置。白牙也是一樣,無涯去尋仇,他是幫凶,做強盜也是左輔右弼,總而言之脫不了幹係。

所以浣春好奇而問時,兩人對望一眼都無以為答。這些想法實在上不得台麵。

此時三人正坐在一片紅柳林裏休息,白牙煮了西域特有的奶茶。浣春慢慢地品嚐著那混雜奶香與腥騷氣息的特殊風味,他們既然不答,她也就不多問了,況且去見的是無涯的師父,她心裏多少有些緊張。

而無涯與白牙師兄弟卻是完全食不知味。

“無涯,我們早就說好了,師父出關後一切事情都由你頂著,與我無幹!”白牙小聲對無涯說。

“師兄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一直同我在一起,如果說什麼都不知道你覺得師父會相信嗎?”

“相信不相信是師父的事,總而言之我才不要替你背黑鍋!”想了想白牙有了主意,“師弟,我看安順公主天姿國色又聰明伶俐,不如你求她去哄哄師父,說不定師父一高興就不跟你計較了,如何?”

“這個……你是要我去求浣春?不行不行!身為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做出這麼有損顏麵的事!”

“你去向公主尋仇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你的丈夫氣概顏麵問題?”白牙對他的借口嗤之以鼻。

“總之我不幹,太丟臉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這算什麼丟臉。”白牙不以為然,“況且你在公主麵前還有什麼威風可言?笑話!”

“你是什麼意思?小心我……”仇無涯橫眉怒目。

“不要說廢話!要麼你自己出頭認罪,要麼請公主幫忙,你自己選吧!”

“……”

“……”

四隻眼惡狠狠對視片刻,仇無涯敗下陣來,本來也是自己理屈。

“浣春……我有點事要同你講……”心不甘情不願,仇無涯在師兄露骨的凶惡眼光監視下,嘟嘟囔囔開口說道。

再長的路總有到頭的時候,何況不過三五裏,快馬片刻可到。仇無涯帶著浣春來到一片隱藏在數座石峰之間的小小綠洲,在沙漠裏這樣的綠洲星羅棋布,無疑這是最難被發現的那種。圍繞著一灣湖水樹立著百十頂雪白的帳篷,還有幾間木頭搭建的平頂小屋。很多穿著皮衣裘褐的渠勒男女忙碌地幹著手頭的活,一副熱鬧的生活景象。

看到仇無涯回來,大家一齊大聲歡呼起來,說的什麼浣春半點不懂,卻能聽出其中滿滿的喜悅之情。

“公主!”從一頂帳篷裏飛奔出一個女子,衝到她麵前,“奴婢給公主請安……公主真的平安回來了……”竟喜極而泣。

“彩雲!”浣春也大喜過望,“原來你沒事!”

正當主仆兩人激動地淚眼盈盈時,一把蒼老而溫和的聲音傳入耳中,“安順公主,故人重逢,十六年別來無恙,可喜可賀。老夫有禮了。”

一個身材高瘦、白須如雪,看不出真實年紀到底有多老的老者漫步走出木屋,一身寬袍大袖的漢服點塵不染,對著她微微而笑。

浣春不由好奇地看著他,這位老人看起來有些麵善,不過她從未見過他啊,怎麼會是故人?她下意識看看身旁,“你們怎麼了?”

冷汗一滴滴地從已化做木石狀的師兄弟身上滲出。

“……師父……”

“師父?”浣春嚇了一跳,這個看起來仙風道骨的漢人老者就是他們口中凶神惡煞般的師父?

“孽徒!”老者白眉聳動,中氣十足,“還不過來向為師請罪!”

“我們真的是故人啊,安順公主。”老者笑嗬嗬地說,一副慈眉善目的有德之相。

“為老不尊……”仇無涯隻敢在肚子裏腹誹。師徒如父子,何況他剛剛同師兄一起被狠罵一頓,現在的樣子實在有點灰頭土臉。

可是她真的不曾見過他啊,浣春心中一動,莫非……“您到過宮裏?”她遲疑地問。

“早得多呢,”老者笑容不變,“老夫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繈褓裏的小嬰兒哪。啊!忘了自報名諱,老夫姓潭,上師下古……”

“潭天監!”浣春霍然起立。是他!真的是那個為自己批命,從而間接造就她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人嗎?!

天監?仇無涯與白牙齊刷刷看向自己的師尊。

“師父你什麼時候去當漢賊的官兒了?”仇無涯覺得自己的頭發暈,“騙人的吧……”

“為師本來就是漢人!”潭師古不滿地瞪徒弟一眼,敢在他麵前漢賊漢賊地叫,“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

浣春呆在那裏,心情一時之間完全混亂,十六年的生活一一閃過眼前……

出生剛剛足月,就被送入暗無天日般的皇宮……在各種傾軋中掙紮求存的日子……聽到和親時那種冰冷的心情……太子皇兄無奈而懦弱的眼光……常樂郡主,冬兒,她那同父同母卻無緣的妹妹……和親送行時十六年中僅有的匆匆一麵……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這位潭天監!

“浣春!浣春!”仇無涯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大為驚慌,“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不,沒什麼。”她回過神來,深深看了一眼潭師古,露出一個苦澀之極的笑容,“潭天監,您當年的預言似乎一一應驗了呢,這一次的西域之行果然是我的大劫。”

“大劫之後便是重生啊。”潭師古收起笑容,別有含義地看了一眼她的手。浣春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方才不自覺抓住仇無涯的手。她的臉倏忽一紅,便想掙脫,卻被無涯反手握住,用力攥緊,一邊示威地向師父揚了揚下巴。

噗嗤!這是白牙在偷笑。

劍一般尖銳的憤怒眼光射來,彩雲臉色發青,這蠻子居然敢輕薄她的公主!

潭師古強忍住笑意,無涯這小子的霸道一點也沒改嘛,隻是對浣春,有些話仍要交代明白。

“轉眼就是十六年了呢,”他不無感慨,“你入宮之後,老夫便向皇上請辭雲遊天下,就在臨走的前一晚,你的父母,就是河間王夫婦,特意到京中的家裏來求我,為的就是你十六年後的大劫。”

“河間王?父母?……”浣春喃喃念道,這些稱謂在她的生命中從來隻是些名詞而已。

潭師古敏銳地看她一眼,接著道:“你爹娘說:既然你十六歲有大劫,必須遇貴人方能逢凶化吉,他們求老夫的,就是幫忙把那個‘貴人’找到。老實說這實在有些強人所難,因為老夫一向隻管批命而不管解禍,但河間王與王妃苦苦哀求,其愛女之情且令人感動,於是老夫就答應下來。現在呢,總算功德圓滿,把你的貴人送到你麵前了。”一拍無涯的肩膀,“渾小子!為師果然是神機妙算啊!”

浣春與無涯雙雙愣住,他是她的命中貴人?怎麼聽起來有如兒戲一般不真實呢?

潭師古捋著頷下飄灑的白須,悠然道:“公主你的雙掌皆為斷紋,是大凶之命;且生辰為春分之日,春分者,乃乍暖還寒之象,生死各半。而無涯則是所謂‘冥星照命’,克盡親人,偏偏與你的命格對衝,反而互相化解……這些說了你們也聽不懂,總而言之,他是你的貴人就對了!”

白牙從另一個角度提出抗議,“師父,現在你這麼說,那閉關之前幹嗎要讓我看好無涯?他如果不去鬧場不就碰不上公主?明知他會這麼做,你折騰我幹什麼?”

“那是你自己笨!”潭師古振振有詞,“為師叫你看好他,是叫你看著他不要把自己的小命玩掉,否則一個死人還成什麼貴人?其他的我可什麼也沒說。況且天機莫測,為師其實也沒有什麼把握啊。”

一口冤氣直衝頂門,白牙活活噎住。

“再說,若不是這樣,你能碰到彩雲丫頭?”早看出來自己這個大徒弟的眼睛老往人家身上瞟,潭師古故意補上一句,叫他徹底氣絕。

果然如願得到一個狠瞪……白牙啞口無言,隻剩翻白眼。

“不必太在意這個,”潭師古看著浣春與無涯呆若木雞的樣子,笑了,“總之,你們兩情相悅就很好,其他的明不明白、知不知道都沒關係。”

師父分明是在拿他們做實驗的材料嘛!白牙這個時候覺得,比起師弟與小公主,自己還是比較幸運的那一個,不過日後一定要跟彩雲離老頭遠一點,切記!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