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騎著馬在黑暗中疾馳,耳邊凜冽的風呼嘯刮過。白牙縮了縮脖子,心中大歎自己命苦。一向溫和純良的自己這幾個月以來從騙徒、劫匪一路做到強盜、保姆,弄至現在倉皇亡命,全都是身旁那小子惹出來的禍,尤其可悲的是目前這種狀況不但沒辦法去罵他、揍他,還得負上照顧他連帶那位小公主之責。天底下做人師兄的還有像自己這般悲慘的嗎?

同樣騎在馬上,浣春緊緊抱住身前的無涯。方才一切發生得太快太混亂,已然心如死灰的她一時竟沒能真正反應過來。直到過了很長時間,她才反應過來手底下抱住的是體溫微冷卻有生命的無涯,兩人一道奔馳在黑暗中(此時她根本把白牙忽略不計了),迎向雖不可知但有兩人共赴的未來。慢慢地她的心開始回暖,終於重新感覺到心的跳躍與血脈的流動……就像終於從噩夢般的長眠中蘇醒過來……

可惜,蘇醒的同時也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怒氣。奇怪,他生什麼氣呢?

不過在這個時候,重生與相逢的喜悅還是遠遠蓋過一切。她更緊地抱住他,臉上慢慢地、慢慢地現出一抹微微的笑容……

她的春天,又回來了……

天蒙蒙亮,兩匹馬差不多奔出了百裏之外,此時天際微微露出一抹魚肚白,星光退到了雲層後麵,沙丘的輪廓漸漸清晰,清涼的風帶著沙漠特有的氣息輕輕吹來。

終於勒韁停馬的時候,最少最少,他們已全力急馳了三個多時辰。浣春覺得自己似乎已同馬兒融為一體了,然而她感覺不出累,隻要是和他在一起,再跑長些也沒關係。

仇無涯跳下馬,落地的時候踉蹌了一下。一旁的白牙看得清清楚楚,眉頭皺起,卻沒說話。接著他抱浣春下馬,用力時終忍不住悶哼一聲。這下連她也發現了。

“你受傷了嗎?”她有些擔心。

“沒事!”他的口氣、態度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但落在她眼中,卻像是強忍著痛苦。

“他受傷了?”浣春轉向白牙,他應該會說實話吧。

“是……”瞄見無涯凶惡的眼神,白牙及時改正,“還好啦……雖然裏麵還是破破爛爛的,但外麵算是黏起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浣春不解。

白牙打了個哈哈,“沒關係沒關係,這家夥一向命大福大,不必替他白費神。”

實際上,仇無涯上次受傷極重,休養時間又短,現在雖然自由行動無妨,但要太激烈活動就很成問題。不過既然他本人要在心上人麵前做英雄,身為師兄自當全力配合。

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處半露在沙丘外的石崖,萬年風沙將堅硬的石壁雕鑿出一個深及數丈的洞窟,數叢荊棘和沙柳環繞著洞口,剛好形成一個絕佳的藏身之所。

砍枝劈木,兩個大男人手腳利落地生起一堆火。幹活的時候兩人都一言不發,浣春有許多話想說,無數問題要問,此時也隻能在一旁靜靜看著。

氣氛有點不大對勁兒……

照理說,兩個生離死別,本以為今生無緣來世相見的情人會了麵,就算方才身在險地什麼也來不及做,此時已經到達安全之地,不是應該相擁而泣,至少應該執手相看的嗎?而仇無涯卻板著一張臉,一言不發地幹活,對一旁的浣春瞧也不瞧一眼,這實在是……

如果願意,浣春可以是非常敏感的人,最初的興奮已經被疑惑與不安代替。發生什麼事了嗎?還是他又在因為放不下對大漢的仇恨而在跟自己鬧別扭?

咳!

白牙幹咳一聲,這種怪異莫名的氣氛讓他覺得渾身不自在。是自己在旁所以讓這對情人沒辦法互訴衷腸嗎?

“我去找地方取水,順便弄些新鮮野味來吃。”他覺得識相一點比較好,“無涯,你要好好照顧人家啊。”

白牙剛離開得不見人影,仇無涯就把手上撥火的樹枝一扔,霍然轉身,瞪著浣春。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一個語氣凶惡,一個充滿疑惑。

“我先說!”仇無涯搶先開口。對他而言,忍耐那麼長時間已到了極限,“剛才你在幹什麼?”

幹什麼?她站在一邊看他們劈柴生火有什麼不對嗎?“什麼也沒幹啊……”她回答。

“什麼也沒幹!那你拿著刀子做什麼?好玩嗎?”

他是說他來救她的那個時候。浣春恍然,“我……我已經殺了薛克汗,反正是逃不了的,所以……所以就打算……”在他的目光下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自我了斷……”

“你是傻瓜啊?!”仇無涯爆發,“那個雜碎殺了就殺了,你幹嗎要陪他死?!你瘋了嗎?我是去救人的又不是想去抱一具屍體回來!”

“我怎麼會知道你來救我?”浣春不明白他的怒氣從何而來,“我一直以為你死了啊!”

“你憑什麼以為我死了?我看起來像那麼沒用的男人嗎?好!就算我‘死’了,你就可以去自殺嗎?!”

浣春能夠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她他身上散發的憤怒,但是,為什麼呢?她不明白。當時那種情況,他生還的可能性本就等於沒有啊,而且她手刃仇人,算為他報了仇,再自盡殉情(這的確是當時她心中惟一的念頭),有什麼錯嗎?他現在不是應該感動之極,抱著她喜極而泣嗎?為什麼反而像她欠了他天大的債一樣!她是為他才走到現在的啊!

不但不感動,還對她大吼大叫,這不知好歹的蠻子男人……浣春怒從心頭起,“我自不自盡又關你什麼事?我又沒有指望你能來救我!你憑什麼罵我?!“

仇無涯的氣勢一下子減弱不少,“是……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等那麼久,但是無論如何,你也不該去尋死!“

最後一句話,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出來。

眼前她就站在這裏,觸手可及,直到此時殘餘的恐懼與憤怒仍然盤踞在心頭。如果他晚到一步……如果她沒聽見他的喊聲……如果那一刀刺了下去……

如果他就那麼失去她,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也不會原諒她!

心裏某個地方刺痛了一下,那是遙遠的、關於過去的回憶。眼前的火光跳了一下,頭有些重,他用力眨眨眼。

可是浣春感受到的隻是委屈,“你以為我很想死嗎?如果能夠活下去誰願意去死?但若你死了,與其一輩子活在那種痛苦裏,不如索性死掉幹淨!再說我殺了薛克汗,反正都是死路一條,難道還等匈奴人動手嗎?”

“你一個女人幹嗎做這種事!”他愈發氣急敗壞,“殺人、報仇這都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在那裏等我?我要是晚來一步你早就被當成活靶萬箭穿心了!”

強盜和蠻子不會和人講理,眼前的男人就是例子之一。

強盜是沒理,蠻子是不講。

所以仇無涯簡直就是不講理。

“不可理喻!”她下了斷言,賭氣轉過身背對他。

如果換一個人,換一種情況,她未必會如此生氣,但此時此刻,她幾乎要用性命為他複仇,居然還會被這樣指責。當然想深一層,他一定是太過擔心她,隻是現在的浣春根本想不到那麼多。

愛情,本來就容易讓人變得失常。

“你才不可理喻!”仇無涯暴跳,特別是看見她竟然不理自己,衝過去拉她,“你們女人就會尋死,從來不為活著的人想想!你以為這樣死了我就會很高興嗎……”

浣春被他拉得手臂發疼,正要反駁,還來不及說什麼的時候,“撲通”一聲,胳臂上的大力忽然消失。

驚慌轉身,一眼看見的是仇無涯倒在地上,雙眼緊閉,毫無聲息。

用力過度,長途疲憊,強提精神,最後加上急火攻心——仇無涯,傷口迸裂,內息崩潰,昏迷過去。

一手拎水袋一手提著兩隻野兔趕回來的白牙看見的,就是惶急萬分的安順公主與毫無知覺的暴躁師弟。

為什麼會弄到這個地步呢!白牙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了。為無涯止血,輸導真氣已耗掉他大半氣力,做完這些他也隻剩喘息的分兒。本來應該好好休息恢複元氣……但看看一旁眼也不眨失魂落魄的浣春,他隻有歎氣。

旁敲側擊,單刀直入,適當的猜測,合理的聯想……費了半天工夫才從她口中弄清楚事情緣由。白牙實在很想把這個師弟拖起來暴打一頓。有這麼對待心愛的女子的嗎?千辛萬苦不顧性命去救人到底為什麼呢?

“公主,你別同這小子計較,他不是故意的……”白牙強打精神,為昏過去的某個混蛋善後。

所謂善後,也不過是實話實說,比如無涯傷勢如何嚴重,如何不肯乖乖休養,如何堅持要早去救人,一路如何咬牙忍受傷痛,得知婚禮消息後如何焦急憤怒,如何要去殺人放火,如何拚命……

白牙的口才不見得多麼出色,但聽著的浣春眼睛卻濕了又濕。無涯如此不要命地去救自己,她怎麼可能不感動,隻是有一件事卻始終不明白——她選擇自盡為什麼會讓他這麼憤怒呢?畢竟被及時攔下了嘛!

“這個呀……”白牙的眼光在天上地下打了幾轉,最後回到她身上,“你換過來想想,無論自己如何,你總是希望無涯能夠平安活在世上對不對?他也是一樣啊。我看著這小子長大,可以這麼說,如果你有什麼不測,恐怕比他自己去死還讓他痛苦……咳咳,嗯,你明白了嗎?”

這種肉麻的話不是應該讓無涯自己去講嗎?白牙覺得自己刀槍不入的臉皮已經要紅到發燙了。

浣春的臉也微微發紅,“真的……隻是因為這樣嗎?”她追問,總覺得白牙的神色似乎不是那麼自然,好像還有什麼內情沒說。

“這個……”白牙噎住,這位公主還真不好騙。

愣了一會兒,他突然說:“我雖然不想管閑事……”隨即又停下來,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劃圈子,“算了!當然我就是在管閑事,否則我也不會跟你說了——”

浣春全神貫注眼也不眨地看著他。

“無涯是我師弟,他的身世你已經知道了吧?”見她點點頭,他接著說,“據我所知,當年渠勒王被匈奴殺死時,王妃,也就是無涯的母親啦,其實已經被護送逃走了。本來她可以帶著無涯一起平安活下去的,但是她得知丈夫的頭顱被拿來示眾的消息後,這位王妃用自己隨身的短匕首自盡——就死在無涯麵前。”

她臉色一白,“你是說……”

“就是這樣啦。”白牙聳一聳肩,“無涯從小立誌複仇,但這件事他從來沒提過。師父和我是從當時在場的渠勒族人口中聽到的。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感受,但是昨夜看見你那個樣子……也許那段經曆對師弟多多少少還會有一些影響吧。”

浣春無語,白牙也不再多說,兩人一同沉默下來,眼光看向靜靜躺著的仇無涯,各懷心事。

仇無涯從深沉的夢裏醒來時,第一眼就看見浣春那張充滿溫柔與憐惜的如花容顏。他皺了皺眉,聲音沙啞,“幹什麼這樣看著我,我又不是要死了……”

這男人難道永遠都不肯說句服軟的話嗎?都傷成這個樣子了,還改不了嘴硬的脾氣。

她又好氣又好笑,“你呀,傷勢這麼重還要逞強,想教我沒成親就先做寡婦嗎?”

說到這個,仇無涯立刻想起昏倒前他還在跟她吵架,而且還沒吵出個結果。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惡狠狠地瞪她,“別想逃避問題!你自盡的事我可沒原諒……”

“我就知道!”她一下子摔開他的手,眼神毫不示弱地與他互瞪,“你還是放不下對漢朝的仇恨,所以為了一點小事就來怪我,罵我!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