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都不該死?死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說的?你果然是從那個宮裏出來的,和那個殺了人之後卻在十二年後下旨表彰其人忠誠的皇上真是一家人啊!”舒斷虹瘋狂地笑著,卻淚如雨下,“你那鶴頂紅既然是給我的,何不就成全了我,讓我和子都一起去,黃泉路上,也好再與他做一對相依為命的鬼。”
劉雪盈看著她,沉默著,麵無表情,終於把手中的紙包遞給她。
舒斷虹接過紙包,也不說話,兩下扯開紙包一仰脖把紙包裏的紅色粉末倒進嘴裏,有些甜的怪滋味在嘴裏化開。是了,人家都說良藥苦口,隻有毒藥才是甜的。可能因為她已服下毒藥,她走近幾步瞪著劉雪盈竟沒有人攔她。她看著麵色如常的劉雪盈,竟也冷靜得一反剛才要殺人似的瘋狂,舉步走到桌邊捧起桌上的酒壇子,搖搖晃晃地晃到魏子都身邊,腳下一絆跌坐在一旁,隨即舉掌拍開封著酒壇的泥封,一邊看看魏子都,一邊舉著個壇子往肚裏灌酒。
“子都,這算是咱們的交杯酒,好不好?”她伸出手握住魏子都尚未冰冷的手,滿是淚痕的臉上浮上一絲不怎麼好看的笑,然後慢慢地倒在魏子都的身上。
她看見急匆匆衝過來的張大力和緊緊隨在他身後的阿秀,不由得露出淡淡的笑意,在張大力抱住她時低聲說:“還好你們趕得及喝上我和子都的這杯酒……”她撐著要去抱酒壇子卻怎麼也動不了,搖晃了一下,整個人都伏在魏子都的身上,動動嘴唇,眼睛已經慢慢地合上。
張大力張開嘴,半晌才能哭出聲音。他身後,阿秀抹著眼淚緊緊地靠著他,生怕也突然失去他似的。一時間,廳裏隻能聽到張大力震耳的哭聲,就連一向厭惡舒斷虹的幾個丫頭看到那麼個漢子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的,也突然覺得舒斷虹是有那麼點兒可憐,都不由自主地別過臉去揉眼睛。
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的葉憑風卻壓根沒看,隻是牢牢地盯著劉雪盈。
劉雪盈站了很久,慢慢地轉過身,坐在椅子上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隻能靠著椅背,沉默了很久,她終於無力地揮了揮手,“我再也不想見到他們。”
聲音很低,可葉憑風卻猛然跳起身,幾步走到門外,喊了幾個家丁進來。
張大力像被狗咬了一樣跳起來,使勁撞開俯身去碰舒斷虹的家丁,“你們要幹什麼?不準你們碰他們!王八蛋,敢碰他們我就跟你拚命。”
葉憑風伸手去攔他,他不由分說一掌打了過去,葉憑風一時不及辯解,微一側身,掌並如刀一掌劈在他的耳後,張大力已應聲倒地,葉憑風順手一扶,不理哭叫的阿秀,叫人抬走舒、魏二人的屍體。
阿秀抱著張大力的頭,兩邊都放不下,隻能嘶聲叫道:“你放下他們!你要幹什麼啊?不管有什麼仇,人死了也就算了,你還要怎麼折磨他們啊?你快放下啊!要不然大力醒了真的會和你拚命的……”
劉雪盈不言不語地看著葉憑風離去,慢慢起身步出大廳。
遠處喜樂正隆,那些正沉溺在喜慶中的人一定不知道這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雖隻隔著幾重院牆,卻已似兩個世界,而人心,也是如此,縱然是站得再近,關係再密切,仍無法明白對方在想什麼。
身後的丫頭低聲問:“郡主,婚禮是不是取消?”
“為什麼取消?難得這麼熱鬧……”劉雪盈回頭笑了笑,笑容裏卻多了些讓丫頭們陌生的東西,“雲兒,你年紀也不小了,早該嫁人了,不如趁著今天嫁了吧!”她轉身看看一旁眼圈還有些紅的侍衛乙,笑了,“就他吧!會為別人傷心的男人一定會是個好丈夫。”
丫環小雲怔了下,看看同樣發怔的男人,紅了臉垂下頭去。
這時,劉雪盈已經走遠了。
黃昏時分。
葉憑風站在碼頭上,目送著漸漸接近夕陽的帆影。
身後響起人聲,雖是已近黃昏,沉寂了一天的碼頭還是因為那些踩著腳步歸來的工人而熱鬧起來:“這世上還是有錢好!”
“不用你廢話!這世上不隻是有錢好,要是有勢、有權那就更好了!你瞧今天那個排場,我自打出娘胎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還以為真能見著郡主出嫁呢!可誰知道,那麼大的排場原來隻是嫁個小丫頭!”
“你知道什麼呀!那侍衛也算是大官,宮裏頭出來的嘛!”
“不就是跟鏢局裏的老張他們差不多嗎?你等著,老子有錢了,家裏就是貓配種也來個大排場,叫鎮江府都知道我老王有錢!”
醉話連篇,那人腳步不穩地撞了過來。葉憑風避開,看看與他擦肩而過的人,再望向夕陽下被染作金緞的江水,終於開懷大笑。
夜晚。
浪輕輕地擊打著船身,船上的人也仿佛在母親的懷中被溫柔地搖蕩著。
慢慢睜開雙眼,一時無法適應昏暗的燭光,舒斷虹眯了一下眼,背對著她的人挪了一下身,燭光被遮住了大半,“這是……”話還沒說完,她已經看清那人的長相,“子都……”她顫抖著嘴唇,猛地撲過去,兩人一齊倒在地上,“子都、子都……”像突然失去說別的話的能力,她隻會重複著這兩個字。
而子都也不說話,隻是緊緊地抱著她,心跳疊著心跳,臉貼著臉……
直到她終於想起來,“已經到忘川了嗎?還好,還好我們沒有走失,就是過了奈何橋見了閻王也不怕了。”她爬起身看看四圍,“這船不錯,好像和我聽人家說的忘川河上的渡船不太一樣哦!”
魏子都看著她,忍了又忍,最後還是笑著伸長手臂又將她摟進懷裏,“我想這不是忘川河上的渡船,而且我們也不是在忘川河上。”
“那是在哪兒?總不會直接送到血池、油鍋什麼的怪地方吧?”
看著她受驚又認真的樣子,魏子都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不禁柔聲道:“我們根本沒有死。”
“不可能!我們喝的是鶴頂紅,必死無疑的。”舒斷虹激動起來。
“你看這蠟燭,這船,還有外麵的水聲……我們沒死。”
“真的?”舒斷虹不信,舉手要咬,卻讓魏子都抓得牢牢的,“要咬來咬我,你受的傷還不夠讓我心痛嗎?”
舒斷虹臉上一熱,那一口怎麼也咬不下去。
手指輕輕撫過她的唇,魏子都伸手舉起掉在甲板上的信,“最重要的是這封信,葉憑風寫給我們的信。”
“我們真的沒死?”舒斷虹看看他,突然掙開他的手衝了出去。
月亮,星星,熟悉的流水聲……
舒斷虹仰起頭,傻傻地笑了,淚水卻不自覺地流下來,“我們真的沒死!”
“咦,舒姑娘你們醒了。”有人衝她打招呼。
她回過頭認出是張大力雇好的船工,“我們沒死……”她傻笑著猛點頭,一溜煙似的回到船艙。魏子都正就著燭光看那封信,“葉大哥說什麼?”
“沒說什麼,隻是說讓我們一路保重,他雖然是一輩子都可能隻做督學使了,但也會做得名垂青史,萬世留芳。”
“沒說別的了?”
“沒有!”打死他,他也不會說葉憑風還在信上說了什麼等他做膩了官就來找他們一齊遊山玩水,把酒談心的話——不管怎麼說,那還是個危險人物,保持距離比較好。
魏子都笑著,慢慢靠近她,“這次,不會再有人來打擾我們了,我終於可以做一直想做的事……”
“嗯!”抬頭撞上他的眼睛,不知為什麼臉上一熱,滾燙的。
“斷虹……”
“嗯……”不是都要入冬了嗎?可為什麼天卻這麼的熱。
“斷虹……”
他究竟要叫到什麼時候?
“斷虹……”
“……”他這樣,她真的沒法子說出話來。可是,他的唇,真的好軟好軟嗬……
天,真的好熱嗬……
番外篇
那一夜。
“你既然贏了賭約,想要什麼?”
“下官所求的,郡主已經做到了。”
“放了魏子都他們?可這對你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好了,你也不必再這樣做作,一副清高的模樣,我知道你是想調回京裏的……”
“……”
“怎麼?抹不開臉求我?”
“那倒不是,隻不過我現在想清楚了,不想回京裏了。”
“你說的是真心話,還是想以退為進……葉大人,在本郡主麵前你不必如此,直接說你的要求就是了。”
“下官說的真是真心話,絕非做作。原本我是想做大官做高官,因為我以為要做一番大事就一定要手握權柄,可現在,我更明白一個人與權利越近,也就離死亡越近……”魏家的前車之鑒,夠讓他警惕的了。
“你真的決定了?”榮華富貴不是他一直想的嗎?“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想,困在這小城裏究竟能做些什麼——‘大事’!”
“……”
“你說,我會答應你。”劉雪盈低柔的聲音仿佛是在誘惑。
他終於笑了,看著劉雪盈,鎮定地說:“既然已經決定,我就絕不會改變。我要,文武狀元皆為我弟子,天下才子皆出鎮江府。”
倒抽一口冷氣,她不知自己是真信了還是覺得他傻,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好狂的口氣……好,本郡主等著看你的大事業!”
三年後,大比之年。
三更方過,已有無數人候在闈外等消息,此時,卻有一匹快馬自闈中悄悄駛出。
在一戶豪宅門前,來人利落地跳下馬,早有人候在門前迎進府去。來人疾奔入內,到得宅院深處月亮門前,門內已迎出一華衣侍女,急問一聲:“怎樣?”來人低低地回了幾句,遞上一個信封便轉身離去。華衣侍女也轉身進了房。燭光中,一抹單薄的身影映在粉牆上。
“如何?”聲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經心。
華衣侍女卻知主子其實很在意的,要不然也不會一夜未眠,單等這封信了。
“回主子,剛才送信的人說今年中進士者七十有八,出自鎮江者不過兩人。”
“是嗎……”影子微微晃了一下,然後歎了一聲:“葉憑風,這就是你的大事業嗎?”
又兩年。
雖隻是偶然一瞥,但入目的丹青卻讓她心念不已,“許夫人手中這把扇子的扇麵不錯,當是出自名家手筆吧!”
“可不是,這是江南有名的畫師所畫,單隻這一幅扇麵就值千金。”難掩的得意之色,讓她頓失再聆聽的心情,
“郡主莫是不知道嗎?我聽說鎮江府有個督學使好像是姓葉的,不隻督促地方開辦學院,更設了‘六世館’,近年來有好多江南才子多出自鎮江呢!”
“是嗎?這麼說來,明年大比之年朝中又要多了一批青年才俊了。”她笑說,卻誰料說笑之語竟一語成讖。
大比之年,中進士者一百有三,出自鎮江府者就達二十七人,更有俊傑高中榜眼、探花。而武進士中更是鎮江人高中今科武狀元。
名單送到昭明郡主府。郡主沉默許久,忽然笑了起來。
這一年,距葉憑風發下宏願已是九年。
而在很多年後的史書中,有一小段百餘字記載了這一年的事,曰:“某大比之年,當科進士中竟有三分之一出自鎮江府,內中更有今榜文武狀元並文榜眼、武探花二人。帝大奇,即令尚書房擬詔,欲宣鎮江府督學使葉憑風入京嘉許,誰知吏部尚書惶然跪奏:督學使葉憑風已於十日之前上折辭官而去。帝怒責吏部官員無能,朝中痛失英才,下詔全國查訪葉憑風下落,可惜無果。此後,再無一人見此一代奇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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