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鏡子恐懼症(下)(3 / 3)

第四天,王濤仍處在昏迷中,隻有口渴時才醒來,喝過張佳強準備的雞湯後,又倒頭睡去。張佳強的信心在逐漸分崩、瓦解,他能感受到對方的生命之燈在慢慢枯竭,每次睡下後,張佳強都懷疑他再也不會醒來,可每次的結果,都讓他感到意外。王濤似乎隻有一息尚存,但就是這絲氣息,卻以莫大的毅力堅守在他的體內,定時將他一次次喚醒。張佳強不禁感歎人的生命力之頑強。

不過,張佳強漸漸的也開始麻木,不再對王濤報有希望。並且幾天來,兩人的生活條件也在日趨惡化,為了找到足夠的食物,他不得不一天比一天走出更遠的距離,因附近已沒什麼東西可吃。但他仍沒選擇離開,一如既往地守在王濤身旁,等待著奇跡的出現。

每次出行時,張佳強都要帶上自製的弓箭,願自己能交上好運,獵到一隻野禽之類,可這樣的事情並沒發生過。

這天上午,張佳強已記不清是出事後的第六天還是第七天了,他繼續出外覓食。他決定不再墨守成規,向更遠的地方推進,尋找更佳的覓食機會。眼前的困境使得毒蛇在張佳強眼裏也不再可怕,他甚至巴不得能遇見一條,捉來解決肚子問題。他沒吃過卻聽人講過,蛇肉與雞肉吃起來味道差不多。

這次出行,張佳強收獲頗豐,不僅發現了一個從未到過的大水窪,捕完魚返回的途中,突然聽到一陣“咯咯“的叫聲。--是野雞!張佳強立刻抖擻精神,放慢腳步。果不其然,離他前方幾米遠的草叢裏有野雞飛過的身影。他馬上支箭追了過去。野雞最終飛走了。不過在草叢中,他發現了野雞的巢穴,裏麵的野雞卵竟有十幾枚之多!

張佳強滿心歡喜地帶著勝利的果實回到駐地。他盤算著,下午或晚些時候再去野雞窩附近蹲守,運氣好的話,應該還有收獲。他生火做飯,一邊哼著小曲。正當張佳強攤好雞蛋,準備煮魚時,聽到一個孱弱的聲音在呼喊他--王濤醒過來了!

他一定是被雞蛋的香味喚醒的。張佳強忙丟下手中的家夥,來到王濤近前。奇跡出現了!一直以來處在昏迷中的王濤,竟睜開了眼睛!

張佳強百感交集,眼圈兒頓時紅了。

瘦削得隻剩下皮包骨的王濤口中念念有詞,說著什麼。他用力抹去自己因激動流下的淚水,將耳朵湊到王濤嘴邊,這才聽清楚,原來對方說的是:

“求求你,殺了我吧!“

張佳強的心一下子空了,他做夢也沒想到對方會講出這句話。他直起身,再看王濤,對方也正用渾濁的眼神望著他。然後,又把剛才的話無聲地重複了一遍,兩行濁淚從眼眶裏流出。

“不,你不要這麼想,我們還要一起離開這裏。“張佳強衝他喊道。

王濤閉上雙眼。

“我不行了。“他說,聲音細若蚊鳴。

張佳強鼻子一陣泛酸,他想起身邊準備好的魚湯,轉身去端。王濤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要離開自己,痛苦地哼了一聲。

張佳強端來魚湯,王濤卻拒絕喝下去。他兩眼無神,死死地盯著張佳強,嘴裏不斷重複著那句話:“殺了我吧!“

張佳強的淚又流下來了。他明白這是同伴對他最後的請求,王濤確實已不行了,這樣下去,隻有飽受折磨。

他試著扶起對方,王濤渾身軟綿綿的,像攤爛泥一樣。張佳強猛地想到,數日前王濤從樹上落下時,不僅磕破了腦袋,可能腰也摔斷了。一瞬間,支撐他堅持下去的信念坍塌了,張佳強隻感到悲從中來。

王濤看著他奔流的眼淚,也領會到什麼,躺在張佳強懷裏不再掙紮。他老老實實地喝下張佳強喂給他的魚湯,好半天,鼓起力氣說出最後一句話:

“謝謝。“

接著,他又昏了過去,而且再沒能醒來。

這天晚上,雨林裏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水不大,但下了整整一夜。張佳強一宿沒睡,冒雨守在王濤身邊。在連綿的春雨中,他嚎啕大哭,為失去一位同伴,也為自己的無力回天深深自責。那一晚,積蓄已久的情緒,終於發泄出來。

哭完,張佳強重新思考接下來的打算。理性告訴他,想要活著離開這裏,隻有放棄王濤,但良心不允許他這麼做。最終,還是情感占據了上風,他決定繼續留下去,等王濤徹底離開這個世界,再作打算。

而接下來的一天過去了,奄奄一息的王濤仍頑強地沉酣於熟睡中,並沒去世的跡象。

另一方麵,環境卻在不斷惡化。雨水過後,天氣持續晴朗,氣溫上升,王濤的傷口開始潰爛,引來了不知從哪飛來的綠頭蠅。綠頭蠅,則是死亡的使者。

這天中午,張佳強繼續到兩天前發現野雞的巢穴附近伏擊。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次他成功獵獲了一隻野雞。不過,在返回營地時,讓他驚心動魄的事情出現了。

遠遠的,與營地隔了一段距離,就見躺在地上的王濤艱難地扭動著身軀,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喘息聲。張佳強開始還有些疑惑,以為王濤又像上次那樣醒過來了,走到近前才發現,根本不是,隻見一群綠頭蠅在他靠近的那一刻迅速離開!

原來王濤剛才是在本能地反抗綠頭蠅們的蠶食。張佳強醒悟到這點時,毛發悚立,幾乎驚叫出聲!

這天下午,他給王濤灌的雞湯王濤再沒吃下去,全又吐了出來。張佳強頓感萬念俱灰。理智再次提醒他,必須得離開這裏了,繼續下去,無論對王濤還是他自己都已毫無意義。

但自己一走了之,王濤怎麼辦?留他一個人在這裏活受罪?張佳強回憶起王濤央求他的場景,他的雙手顫抖了。他明知道自己依言而行的話,對方可以少受些痛苦,卻怎麼也下不去手。

是夜,張佳強重新被與去留的問題攪得夜不能寐。

天亮了,張佳強依舊為吃食奔波。他有意在外麵多逗留了段時間,想既然自己不能親自動手,那麼就寄望於自己離開期間,王濤能自行死去。想到王濤現已無法進食,離大限時刻恐怕也不會遠。一上午,他都在外麵遊蕩,中午回到營地時,眼前的景象幾乎讓他靈魂出竅!

離很遠的地方,張佳強便見到地上的王濤在衝他擺手。他頓時頭皮森然,站在那裏一動不敢動。他馬上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不可能是真的,肯定是自己的幻覺。等他揉揉眼再看時,那隻手仍在朝他緩緩揮動,張佳強的腦袋瞬間炸開了!

他緊攥著砍刀,渾身的血液像潮汐一樣在身體裏激蕩。刹那間,也許是恐怖激發了潛在的勇氣,張佳強覺得自己完全被一種力量攫取,一步步向王濤走去,一直來到他的跟前。

一陣惡臭撲麵而來,與此同時,成群的蒼蠅“嗡“地一聲散開。

他一手捂住鼻子,仔細端詳,這才發現王濤仍閉著眼睛,他的手不過是一種神經性的痙攣,似乎在下意識地驅趕身上的蒼蠅。尤令張佳強不寒而栗的是,王濤的眼睛和鼻孔處,有白色的東西在蠕動--是蛆!

張佳強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巨大的惡心和恐懼使他怪叫一聲,隨後揮動砍刀,衝上前去……

許久,張佳強手中的砍刀一次次揚起,又一次次落下。他的腦袋一片空白,靈魂像是被強行拖走,背過臉去,不敢直麵眼前的場麵。

不知過去多久,等他一點點從瘋狂中醒轉過來,目睹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時,眼前的情形令他觸目驚心。隻見王濤已被自己大卸八塊,破碎的軀體七零八落地攤開在地上,暗紅色的血漿帶著濃烈的腥氣,濺到他的身上、臉上。

張佳強手持砍刀,癡癡呆立著,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王濤鬆鬆垮垮地躺在血泊中,他再也不能動彈了,血漿像一條條的蟲子,從他身體的各個部位裏流出,鑽入土地中……

然後,張佳強沒有任何猶豫,他簡單收拾了行裝,轉身朝遠處跑去。他當時隻有一個念頭,離開王濤,離開這座雨林。他掉轉方向,一路向東而行,不足二十公裏的路程,整整用去了四天時間。第五天的中午,當筋疲力盡的他終於爬到山頂,見到久違的公路後,當即昏了過去。

後來,張佳強被一輛途經的遊客大巴發現並救起,送往了附近的醫院。在那裏,他度過了一個星期的恢複期。

期間,每個人對他的經曆都充滿好奇,但大家都心照不宣,保持著沉默,不去打擾他。直到一個星期後,他恢複體智,主動講出自己的經曆。

林區的搜救部門聞訊後,立刻出動人力,去雨林搜尋仍滯留在裏麵的王濤。經多方查找,最終找見的也不過是些破碎的屍體殘骸。

張佳強猜測,在他去後不久,很可能有食肉獸發現並拖走了王濤的屍首。

這就是張佳強當天下午對我講述的一年前他在雲南的冒險經曆。內容曲折離奇,又無比震撼人心。

故事講完,我倆都陷入了沉默,空曠的辦公室內隻能聽到空調工作時的微鳴。張佳強點燃一支香煙,抽起來。

我的思緒飛轉著,想讓自己從情節裏抽離出來,分析這段經曆對對方意味著什麼。而事實再明顯不過,這段經曆對張佳強至關重要。從他的談話中,我也能察覺到,事實上張佳強很早就已意識到這點,可為什麼前兩次見麵時沒向我透露呢?他在忌諱什麼?

我正要提出這個疑問,張佳強先開了口。

“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真的,事發後的很長時間,我眼前都是王濤躺在血泊裏的場景。血淋淋的,慘不忍睹。“說完,他再度露出痛苦難過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