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殖民機構都統衙門的統治也留下了許多值得一書的細節。1901年元旦,都統衙門到處張貼布告。內容是:“為出示曉諭事:照得現聞有人假充本衙門之人或充練軍勒索錢文,準該民人等前來本衙門指名稟控,派兵查拿嚴辦。為此示仰諸色人等知悉。特示。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
原本,各國官兵直接統治中國人,遭遇了中國特色的“潛規則”。比如有人向都統衙門告發有翻譯在天津彙豐銀行存入白銀一萬兩,是趁隨軍出征示威演習時訛詐的。都統衙門下令彙豐銀行在查清此款的合法主人之前禁止支付;又有人舉報一些歹徒趁社會動亂,在鄉村收取保護費用。都統衙門責成巡捕局逮捕了部分歹徒,並進行審判;後來都統衙門發現的漢奸或者歹徒的敲詐勒索事件,都責成巡捕局辦理。
1900年冬季來臨後,京津地方紳士和中國雇員按照清朝官場的規矩,開始籌備“炭敬”孝敬占領軍。所謂“炭敬”就是利用冬天送炭禦寒的名義,下級向上級、地方官向京官送錢,順便“聯絡感情”。為應付“炭敬”熱潮,天津都統衙門在1900年的第84次會議上除了討論發放救濟、變賣舊子彈、逮捕義和團、民教衝突等事項外,專門“研究了關於當前一些華人向政府部門成員贈送禮物的問題”,並形成決議:
“本委員會認為此舉應當嚴加製止。同時也相信,政府所有成員都不會接受華人除水果和鮮花以外的任何饋贈。”
四
1900年春天過去的時候,華北混亂的局勢開始塵埃落定。
八國聯軍先前進軍山西追擊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的計劃受挫,慈禧太後逃到西安後,清政府在西安開始對全國發號施令。慈禧太後在逃亡途中就下達了剿滅義和團的命令,在中外軍隊的聯合絞殺下,義和團死傷慘重,團民紛紛退出,整個組織很快瓦解殆盡。八國聯軍占領東北全境和京津地區後,無力進一步擴大占領區,開始思考如何善後。
參與八國聯軍的日本、法國、德國、意大利、俄國都有分割中國領土的想法。俄國更是希望趁機割占中國東北領土。但英國和美國重視商業利益,希望保持中國門戶開放,堅持反對俄國、日本的領土野心。英美希望保持一個穩定統一的、能保證列強殖民利益的中國政府。列強內部出現了根本性的善後政策分歧。
其次,中國人在災難中表現出來的英勇不屈的鬥爭精神和堅韌不拔的生命力,讓列強感受到了中國的勃勃生機。沒有一個列強有能力、有信心對中國進行直接統治。天津英軍司令部參謀奇亞夫上尉接受《悉尼先驅晨報》采訪時稱中國人是“最不凡的”,“他們能在自己的財產、生命遭受危難時,還像一個哲人般坦然麵對,看著洋鬼子們奪走他的糧食、衣物和一切,看著家園被焚毀,看著妻子兒女被迫逃命,他卻照樣帶著微笑注視著敵人,即使損失會依然慘重。他的心中一定在醞釀著下一輪對洋鬼子的抗爭!”盡管八國聯軍占領了部分中國領土,但他們一直不能做到穩定的占領,更談不上有效的直接統治了。瓦德西承認:“在東北常有武器完備的騎兵,數百成群,襲擊俄軍,使其坐臥不安。”沙俄陸軍大臣也擔心沙俄派遣軍的處境:“住在南滿的俄國軍隊是分散而被包圍在敵視我們的中國群眾之中的。”
最後,各國政府得出結論,直接占領中國是不現實的,現實的是在談判桌上懲罰清政府,鞏固和擴大殖民利益。
中國大部分地區是完整的,那裏有幾億雙仇視的眼睛盯著八國聯軍的一舉一動。這讓侵略者們膽戰心驚,更為清政府提供了善後的籌碼。
清政府內部依然有“戰”、“和”兩種意見。有人建議朝廷遷都西安,組織勤王,與八國聯軍繼續作戰。載漪等守舊排外勢力因為力主引進義和團勢力、對外國開戰導致滔天大禍,已經被漸漸清醒理智下來的朝野所唾棄。載漪等人此時再也不敢說繼續作戰了。相反,許多愛國官員激憤於八國聯軍的獸性,力主抗戰。可實際情況是:朝廷直接掌握的京畿部隊已經在與八國聯軍的對陣中覆滅了,朝廷哪裏還有軍隊繼續抗戰?剛剛的失敗也表明,冷兵器為主的清朝軍隊完全不是全副近代武裝的八國聯軍的對手。同時,朝廷賴以依靠的南方各省紛紛加入“東南互保”,反對戰爭,主和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
清政府也決定和談,要在談判桌上清理戰爭廢墟。
李鴻章又簽賣國條約
一
1900年7月17日,77歲的李鴻章在廣州登上了北上的輪船。
年邁多病的李鴻章在貼身侍衛的攙扶下,極其緩慢地走過跳板,上了甲板上就癱倒在大藤椅上休息起來。他把渾濁的目光投向茫茫的北中國海,那裏將是他的目的地,也將可能是他的政治墳墓。幾天前,朝廷下詔,調任兩廣總督李鴻章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任命李鴻章為全權大臣與列強議和。
慈禧太後環顧天下,唯有在政壇起伏近50年、外交經驗豐富的李鴻章“也許”能夠完成不可能完成的議和重任。
李鴻章完全可以不背起這副重擔。他推辭的理由很多:年邁、多病、南方不穩、不熟悉北方發生的事情,等等。從個人利益上來看,李鴻章也應該推辭。李鴻章辦了大半輩子洋務,結果甲午戰爭的隆隆炮聲葬送了他經營多年的洋務結晶北洋艦隊,也宣告了李鴻章洋務努力的徹底失敗;每次朝廷戰敗後受辱都是李鴻章出來做消防員、做保潔員,其中的許多後果是他造成的,但更多的後果不是他造成的,可朝廷選定了他來善後。經他的手簽訂了一個又一個不平等條約,讓國家割地賠款道歉。國人“賣國者秦檜,誤國者李鴻章!”的聲討聲他聽在耳裏,百口莫辯。尤其是甲午戰敗後,李鴻章向中國讀書人目之為“倭奴”的日本人卑言下語,簽訂了傷害國家元氣的《馬關條約》,名聲跌落穀底。人雖未死,但名已列入“奸臣傳”了。如今,八國聯軍占領首都,重兵屯集華北,口口聲聲要報仇雪恥。李鴻章在這種情況下深入虎穴,讓八國聯軍撤軍,如果不作出巨大的讓步、簽訂新的不平等條約,怎麼能辦得到?如果那樣,李鴻章又得添一大罪狀,成為天下的大罪人。
可這一次,李鴻章沒有推辭,還是拖著病體北上了。
李鴻章懷著憤慨、無奈、蒼涼的心,漂蕩在中國東部洋麵上。他很早就力主洋務自強,可惜不僅少有人支持,拆台的人卻有很多;他一直力主韜光養晦,與外國和好,利用現存外交體係維護中國利益,可惜出了義和團和八國聯軍這麼大的婁子。在整個事件中,李鴻章都沒有參與。簽訂《馬光條約》後,李鴻章因為名聲惡劣,加之反對派排擠,從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任上被“發配”到嶺南當了遠非同分量的兩廣總督,被排擠出了核心權力圈子。作為旁觀者,他眼睜睜看著國家大禍將至卻無法出力阻止,事後卻要為此負責,承擔惡名。這是多大的委屈與無奈啊!
當年在日本春帆樓為甲午戰爭善後時,李鴻章遇刺,子彈射入他的左頰。李鴻章一直保留著遇刺時的血衣,理由是“此血可以報國矣!”日本是他的傷心地,李鴻章發誓決不踏入這塊土地。一年之後,慈禧太後安排李鴻章考察歐美各國,避開國內洶湧澎湃的“討李”浪潮。李鴻章不得不途經日本換船前往美國。到日本,李鴻章拒絕上岸,隻是在兩船之間搭一個木板,然後在別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了過去。這一次和八國聯軍鬥法,李鴻章心裏也沒有底,有的隻是堅強的意誌和堅定的信念。
1901年9月29日,李鴻章到達天津。他曾經在天津執政達20多年,擔任天下群督之首的直隸總督,編織自己洋務強國的夢想。如今,李鴻章故地重遊,專門去看了直隸總督衙門——這也是他回任直隸總督後的辦公場所,結果隻看到一片斷壁殘垣。
10月11日,李鴻章到達北京。中外和談正式開始。
二
10月,法國率先提出了懲治禍首、賠款、拆除大沽炮台等六項和談要求,作為與清政府談判的基礎。各國公使就此進行了補充、修改,於12月24日以11國(組成聯軍的8國加上比利時、西班牙和荷蘭3國)的名義共同向清廷提出《議和大綱》12條。
列強主動提出12條和談大綱,讓清政府鬆了一口氣。既然有了和談要求,就說明11國放棄了滅亡清朝的念頭,有了和平善後的可能。在西安的朝廷意識到隻要認可了12條大綱,生死危機就可以度過了。朝廷的基本態度是“十二條不能不照允”,認為12個條件是各國公使“往複密商其政府數十日而定議,非此不能轉圜,非此不能結局”。
但是“不能不照允”並不是“全部照允”。
朝廷給李鴻章等和談代表發去指示,要求:可以以列強的和談條件為談判基礎,但在具體問題上要反複“磋磨”,“審度情形,妥籌磋磨,補救一分是一分耳”。損失能挽回一點是一點。
中外雙方討價還價的核心問題是賠款金額問題。
中國要向列強支付巨額賠款,這是雙方都沒有異議的。列強當然是獅子大開口,要求的賠款越多越好。但清政府家底本來就捉襟見肘,經過義和團和八國聯軍這麼一鬧,已經是“身無分文”了。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是空手倉皇西逃的,餓到好幾天吃不上飯,最後還是問山西老鄉討稀粥充饑。現在讓清政府搬出金山銀山來,哪裏拿得出來啊?
早在1901年1月13日,會辦商務大臣盛宣懷就預測到了列強索求賠款一事。他認為過多的賠款會動搖清政府的統治,弄不好外國人撤軍了,清政府卻因為支付不了賠款而崩潰了。“中國對外賠款為數過巨,中國財政原本即萬分拮據,瀕臨崩潰,竭天下脂膏,不足還債,何以立國?”盛宣懷致電奕劻、李鴻章、榮祿等人,得到了朝野的認同。清政府朝野大臣的基本觀點是賠款是“量力而行”。這裏的“量力”就是“量中國力所能及”(軍機處致議和代表電)、“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2月14日朝廷上諭)。遺憾的是,後人在解讀“量中華之物力”的時候產生了誤會,誤以為這是清政府不惜搜刮民脂民膏、傾全國之力討好外國侵略者,是典型的賣國言論。聯係當時的背景和文件上下文,它的本意是“唯各國既定和約,自不致強人所難。著於細訂約章時,婉商力辯,持以理而感以情。各大國信義為重,當視我力之所能及,以期其議之必可行”(2月14日朝廷上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