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宮人累 宮廷對食和魏忠賢的興衰沉浮(1 / 3)

魏四進宮

河北肅寧縣人魏四,在二十多歲已經娶妻生女的情況下,自己割掉生殖器當了太監。

二十多歲已經過了當太監的黃金時間——多數太監是從小淨身,被送入宮中從底層做起的,而且還麵臨諸多困難。生理上的困難是成年男子發育完全了,再淨身的手術風險很高。古代手術技術和術後保養都跟不上,許多和魏四想法相同的人都沒能挺過手術和其後的並發症。心理上的困難是成年男子如何麵對家庭、社會的歧視和內心的掙紮。他舍棄的不僅僅是一個器官,還有生活的幸福和做人的尊嚴。

所以說,自我淨身要求入宮當太監的成年男子都是意誌極其堅強的人。支撐他們戰勝生理痛苦和心理掙紮的隻能是內心的渴望。一種渴望是對皇宮的渴望,渴望在皇帝身邊飛黃騰達,渴望能夠改變自己和家族的社會地位,名利雙收。第二種渴望是生存的渴望,一些成年男子把當太監作為一個職業選擇,迫切希望通過進宮來吃飽飯穿好衣,順便拿一份俸祿可以養家。皇宮外麵的民間,生活是那樣艱難。從小被父母送去當太監的小孩子們不會有切身的感受,自然也不會產生那麼強烈的渴望,隻有在生活中滾打了多年的成年男子才會有。

很多年以後,猛烈批判魏四或者試圖客觀解釋魏四言行的人,都想當然地認為魏四入宮的動機是對權力的強烈渴望,也就是第一種渴望讓他踏上了一條布滿荊棘的道路。

但筆者相信,魏四自宮的動力主要來自於生存的壓力。

當你看到連褲子都穿不起的魏四躲在肅寧城裏的柴火堆中,被賭場追債的人揪出來,當街拳打腳踢的時候,你就能多少理解魏四的選擇了。魏四是肅寧這個窮鄉僻壤中最窮、最底層的那類人。被人打過以後,魏四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胡亂在地上撿幾根布條或者幾把枯草抹抹傷口,然後就蹣跚地回到那破敗不堪的土坯房。深夜,躺在柴草堆上,他透過屋頂的窟窿仰望天空,耳邊傳來妻子、女兒的鼾聲,鼻子裏是刺鼻的黴臭味。此情何堪!魏四長得身高體壯,幹活也是把好手,無奈家裏的幾分薄地三下五除二就種完了,一年也收不了多少糧食。魏四每年有大把大把空閑的時間,無所事事,就找人賭錢。他想贏幾個錢,卻越輸越多。原本好好交往的朋友竟對他惡語相向,動手打人。魏四空有滿身能力卻無處發泄,無助地看著自己在貧困卑賤、饑寒交迫的道路上沉淪下去,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幾十年後自己悲慘死去的結局。他不願意就這麼生活下去,他想吃飽飯,想有衣服穿,想翻新自家的土房,如果別人能客客氣氣地對他說話就更好了。可魏四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實現這一切,除非——去當太監。

河北肅寧盛產太監,因為這個地方窮。另外,不定時的有肅寧籍的太監回鄉省親,騎著高頭大馬,衙門裏的差役迎來送往,穿著漂漂亮亮、幹幹淨淨的衣服。他們都對魏四這樣底層的貧民起到了榜樣的作用。當魏四決心要入宮當太監後,他的妻子竟然沒有反對。已經分家單過的哥哥還賣掉了家裏的驢,來給弟弟魏四籌措手術的費用。對於貧賤的魏家來說,用一個人一生的幸福,來換取全家人可能得到的衣食無憂,很劃算。對於意誌堅定的魏四來說,當太監是無奈中的最好選擇。於是,人高馬大的魏四告別家鄉和親人,悲壯地上路了。

魏四到了北京城,用僅有的一點錢找了一個私人手術師做了淨身手術。非常幸運的是,在手術過程中和手術後的一個月中,強壯的體質幫了魏四大忙。他竟然沒有任何差錯地挺了過去,順利下地行走,還保留了強壯的力氣。沒有人知道魏四在不能排尿、整天躺在臭烘烘的草堆裏的一個月裏有什麼感受。是悔恨,是痛苦,還是對社會的滿腔仇恨?

下地後,魏四麵臨一個更大的難題:如何進宮去?宮廷製度森嚴,不是誰想進宮當太監就能當的。成年太監想入宮,要托關係找門路。為此,魏四的哥哥們把家裏的房子給賣了,幾家人搬到城外破廟裏住,把錢送給能找到關係的吳公公。誰知人家根本就看不上那幾兩銀子,不收。魏家人狠狠心,把家裏的薄田賣了,把魏四的女兒也賣了,湊了錢再給吳公公送去。這回,吳公公收了,讓魏四“等著吧”。這一等,就是四個多月。北京城裏有許多像魏四這樣進不了宮的“半太監”,生活無著,或乞討作惡,或蜷縮等死。魏四就在寒冷的冬天,頂著刺骨的北風,在北京龍華寺的廊下窩了四個多月。後來,宮中的前三所需要一個倒馬桶的太監。各個送了錢記了號的“半太監”們都被叫去等候挑選,其中就有凍得半死不活的魏四。結果,魏四中選了。不是因為他送的錢最多,而是幾個主事太監看中魏四個子最高,樣子最傻。萬曆十七年(公元1589年)臘月十四,魏四正式進了宮,倒起了馬桶。

應該說,每一個主動淨身入宮的成年男子都是一個悲劇,他們的背後都有一段辛酸的往事。

多年以後,沒有名字的魏四有了一個很主旋律的名字,叫做魏忠賢。

不過,魏四在宮廷最初登記的名字不是魏忠賢。負責記名造冊的人問魏四,你叫什麼名字?魏四傻乎乎地搖頭,說俺姓魏,沒有名字。那人就隨手造了一個名字:李進忠。

倒馬桶的活,對李進忠來說太簡單了。每天清晨早早起來,把各家各戶的馬桶倒完後,就沒有什麼固定的活兒了。但是因為他是最低級的太監,誰都可以指使他幹活。常常是比李進忠小好幾歲甚至十幾歲的高級太監,頤指氣使地叫他打雜幹私活。李進忠也很樂意幹這幹那,畢竟宮中的生活比肅寧的日子好過多了。結果,李進忠整天默默地忙這忙那,加上他個子高,長得又憨厚,在宮中得了一個外號:“傻子”。

既然是“傻子”,宮中的各種升遷、好處都沒有李進忠的份了。

宮中太監、宮女的待遇,除了生活中的吃飯穿衣和住宿免費外,每月法定的報酬就是幾鬥米,非常有限。要想通過當太監改善生活,必須獲得一定級別才行。從最高級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秉筆太監、隨堂太監,到其他各監、司、局的負責太監,再到具體的管事太監,李進忠和最高級太監的差級,用全部手指頭和腳指頭來數都不夠。那些高級太監,金銀財寶源源不斷,可以在宮外置辦宅邸、美妾,過著和顯貴權戚相同的生活。次一等的太監,或者因為能夠在皇帝、妃嬪的身邊,或者受命出去辦事,有許多灰色收入,可以保證衣食無憂。李進忠就很淒慘了,隻有法定的死俸祿,每月那一點俸米還不夠自己開銷的,根本接濟不了家庭。被賣掉的女兒不知去向了,根本談不上贖回。家裏生活越來越窘迫,侄女、外甥女也相繼被賣到北京來做奴婢。

李進忠倒了好多年馬桶,還沒有任何升遷的跡象。他也慢慢成了一個中年太監。全家人在李進忠身上的投資,看起來是失敗了。

不過李進忠傻傻的形象也有一個好處,就是在爾虞我詐的宮廷環境中不招人注意。不招人注意也就不招人忌恨,李進忠得不到什麼好處,也沒有什麼危險。一些高級太監比較喜歡李進忠這樣的角色,比如李進忠的直接領導魏朝,又比如大太監王安。《明史》說:“朝數稱忠賢於安,安亦善遇之。”也許是天長地久,魏朝知道手下有個憨厚年長的李進忠,覺得這個人很獨特,就介紹給了更高級的太監王安。王安是明朝大太監中唯一一個得到朝廷讀書人認可,被認為是清正廉潔的人。王安不整人,也不以權謀看人,所以對魏朝介紹的李進忠觀察了一下以後,覺得他的確是個憨厚可用之人,於是作出了提拔李進忠的決定。

這個決定,改變了李進忠的命運,也間接改變了明朝的命運。

其實,王安對李進忠的提拔是正常的提拔。李進忠在宮中多年,原本就該提拔了。王安用李進忠的長處(辦事老實認真),提拔他當了東宮一個才人(王才人)的夥食管理員。東宮是太子朱常洛的宮殿。萬曆皇帝很不喜歡朱常洛,隻是迫於朝臣的壓力才不得不立這個長子為太子,立了以後還時常捉摸著如何廢太子。朱常洛的位置很不穩,宮中的太監、宮女們都不太看好他的前途。李進忠又是去給朱常洛的一個才人(低級嬪妃)做夥食保管員,看起來也挺沒有前途的。王安對李進忠的提拔,實在算不上是“破格”。

不過李進忠對夥食保管員的新職位很滿意。新工作比倒馬桶要強多了,而且李進忠可以發揮小農的狡黠,每月撈那麼幾兩散碎銀子的灰色收入。所以,李進忠對夥食保管員的工作幹得很認真負責、很投入,把王才人的夥食照顧得好好的,沒有出任何差錯。他還是那麼傻,對東宮主人朱常洛岌岌可危的位置,對王才人並不高的地位都沒有概念,隻是埋頭做好自己的工作,然後偷偷摸摸想方設法把積累的散碎銀子拿出宮去,接濟赤貧的家人。王才人對埋頭幹活的李進忠很滿意,特許他改回本姓。於是,李進忠改名為魏進忠。

在夥食保管員的職位上,魏進忠一直幹到53歲。53歲的魏進忠已經遠遠超過了明朝人的平均壽命,此時距離魏進忠進宮已經過了30年了。任何人,包括魏進忠自己在內,都認為他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魏進忠對自己這輩子感到滿足了。現在的他不愁吃喝,每年能有一百兩左右的灰色收入,又得到主子的肯定,比在老家肅寧種一輩子地好得多了。最重要的是,50歲的魏進忠生活還不枯燥無聊。在東宮,他有類似家庭的豐富生活。

乳母客氏

魏進忠管理了幾年王才人的膳食之後,王才人就給太子朱常洛生下了長子。這是萬曆皇帝的長子長孫,取名朱由校。

朱由校出身金貴,原本應該接受係統的貴族教育。無奈當時父親朱常洛的太子位置朝不保夕,一度還遭遇“梃擊案”,幾乎被刺客要了性命。弟弟福王朱常洵和父皇的寵妃鄭貴妃對他虎視眈眈,朱常洛整天想著自己的安危,根本沒時間照顧兒子朱由校。身邊的人,包括理應負責皇孫教育的高級太監和宮女們並不看好朱常洛,也不願接手皇孫朱由校的教育問題(有說法是萬曆皇帝本人不讓人教育朱由校)。最終,朱由校成了個“三不管”的孩子:父親無暇管、爺爺不讓管、宮廷不願管。

生母王才人又是命短的,生下朱由校沒幾年就死了。朱由校表麵上是交給其他的嬪妃“撫養”,實際上,其他嬪妃才不會理睬這個沒娘的孩子呢。加上宮廷製度對皇子皇孫和嬪妃的接觸設置了種種障礙,朱由校實際上是處於一種“野孩子散養”的狀態。

那麼,朱由校是怎麼成長起來的呢?他是被乳母客氏和生母的夥食太監魏進忠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

我們先放下乳母客氏不說,說說魏進忠和皇長孫朱由校的特殊關係。

魏進忠看著朱由校出生。他之前沒有好好照顧親生女兒,為了進宮還默認家人賣掉了女兒。這道心理創傷讓他對親情深感內疚,進而極有可能把這份內疚轉移到親眼看著出生、長大的朱由校身上。朱由校出生後,魏進忠順帶兼管皇長孫的夥食。看著朱由校成了“野孩子”,就毅然擔起了教育的重任。這份重任之前沒有人願意挑起,現在被一個年老的太監主動挑了起來。

雖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朱由校“散養”的狀態,但魏進忠盡他所能教育著朱由校。朱由校學會了騎馬、溜冰、爬樹、掏鳥窩和挖蚯蚓,還特別癡迷於製作桌椅板凳,老琢磨著怎麼把它們給卸了再重新裝上。這些鄉間頑童的行為愛好,很難說全部是朱由校“無師自通”的。來自鄉間、在鄉間生活了二十多年再入宮的魏進忠對朱由校的內外塑造,肯定起了不小的作用。常常,到了夕陽餘暉掛在紫禁城琉璃瓦頂的時候,朱由校還纏著魏進忠玩騎馬遊戲,或者吵著要魏進忠講河北民間的風俗故事。

魏進忠的這種義務教育,是沒有名分、純粹義務的,在所有人看來都是“無私”的。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太監盡力撫養一個不知世事的小皇孫,況且這個皇孫和他的太子父親一樣地位不穩,你說這個老太監有什麼功利目的嗎?比較可信的解釋是,在宮中30年的魏進忠的生活需要有所寄托,他把教養朱由校當做虛擬的家庭生活,當做一種對親情的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