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要來洛陽,那些有見識的老百姓都說又要遭殃了,而洛陽知府文悌又一次喜憂參半。喜的是因為那次所謂的“觸犯龍顏”,光緒皇帝罵他是奸詐小人,他被迫離開京城之後再也沒有見過皇上和太後,如今皇上和太後要來洛陽,正是他孝敬姑姑和討好皇上的好時機;憂的是洛陽南邊最近經常鬧土匪,伊河東邊的彭婆有個四五十歲的土匪叫張黑子,打家劫舍,經常和官府為敵,他曾命令捕快捉拿,沒有一次不是無功而返,後來張黑子竟然越鬧動靜越大了。伊河西岸的鳴皋鎮也出了個土匪叫王天縱,本來是個局勇,因與地方豪紳鬧了矛盾,殺人放火之後逃到南山落草為寇,拉起了土匪杆子,公然對抗官府。最近張黑子和王天縱兩股土匪聯合起來,人強馬壯,還公然打出殺富濟貧,反抗滿清的大旗,老百姓說他們是反清義士,官府說他們是叛逆賊寇。文悌派團總三步緊朱至貴到南山圍剿,結果沒有取得任何成效,他知道朱至貴是個言過其實的人,可是念起是自己的大舅子,還不能對外人說他是酒囊飯袋。前幾天有人報告說王天縱的土匪占領了陸渾關,這還了得,他急忙再派朱至貴帶領人馬去剿匪……不過現在洛陽僅有土匪還是小事,這地方連年遭災,先是天旱欠收,後是暴雨大澇,洪水衝垮了洛河和伊河的大堤,淹死了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毀壞了萬頃良田,僅修複河堤就讓文悌忙了整整三個月,花空了府庫的存銀。因為大災,該收的銀子收不上來,該花的銀子卻不能少一兩,現在官府的日子已經捉襟見肘,還拿什麼去迎接皇上和太後呢?如果皇上不念舊惡對他客客氣氣也就罷了,如果皇上不忘舊恨,再找岔子開銷他一下,那他可真是沒有退路了。要說文悌也不是多麼勤政的官員,他之所以風風火火地修複河堤也是無奈之舉。身為一方知府,又曾經是朝中禦史,如果連地方上的水患都治不了,地方豪紳要彈劾他無德無能,上邊皇上和太後再怪罪他辦事不力,那他可真成十足的庸才了,想再回北京簡直就是白日做夢。為了保住自己的頂戴花翎,為了不使自己再一次栽跟頭,更為了自己能夠東山再起,他花盡了府庫的庫銀,總算在九九重陽節前夕把洛河和伊河的大堤修複一新,既為自己撈了那麼一點政績沾沾自喜,也為失去大把的官銀惋惜不已。
官場上自古都是鼓吹加粉飾這一套,地方豪紳多是蠅營狗苟之輩,他們也挺會討好巴結知府文悌的,一聽說洛河和伊河大堤修複一新,上百名地方豪紳聯名為文悌歌功頌德,還帶人敲鑼打鼓給文悌送來“愛民如子”和“功滿河洛”的匾額,一路鼓樂,一路鞭炮,好不熱鬧。文悌望著豪紳送來的匾額有些哭笑不得,難道那麼多銀子就換來兩塊不能吃、不能花的匾額嗎?他在北京什麼大場麵沒有見過,哪裏稀罕這些破匾額啊!人們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是文悌自從被降職到河南洛陽上任以來就沒有安生過,前邊是大旱,後邊是大澇,北邊是饑民逃荒,南邊是土匪鬧事,去年是修葺周南驛為行宮,今年是準備迎接皇上和太後來洛陽。再加上上任知府無休止地征集糧草支持官軍攻打太平軍,已經把洛陽的地皮刮淨了,這裏再也沒有什麼油水可撈。現在倒好,沒有油水的府衙還得月月出錢讓官兵到南山去剿匪,自己還沒有撈到多少銀子,倒是把府庫裏那點存銀花得一幹二淨。現在又得剿匪,又得迎接聖駕,哪一項離了銀子能行?沒有錢怎麼能給老佛爺留下一個好的印象呢?又怎麼能夠再回北京去任職呢?如果老佛爺一不高興那自己就隻能在洛陽這個地方待一輩子,或者終老邙山腳下,成為洛陽之鬼了。但是要想讓慈禧太後高興,沒有大把的銀子揮霍,老太太能夠高興嗎?銀子從哪裏來?簡直把文悌愁死了,他感覺一夜之間自己的頭發稀疏了、花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增添了許多。他也想讓豪紳們給老佛爺獻一點孝心,也想到利用職權直接向大戶人家攤派,可是這些都是需要時間的,決不是今天攤派,明天就送到府衙的,有錢人哪個沒有靠山,哪個不是把錢看得比命都主貴?要起錢來比討債還難。西安離洛陽這麼近,老佛爺說到就到,迎接聖駕的事情一天也不敢耽誤。原以為老佛爺西逃不再路過洛陽來,周南驛整修已經一年了,原來裏邊準備的東西有些已經不能再用,現在老佛爺又要來洛陽,重新準備既要時間也得花錢,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自從洛陽的南山鬧了土匪之後,文悌任命武舉人出身的朱至貴為團練總兵,可是這個朱至貴徒有武舉人的虛名,多次出戰,沒有一次大捷,每次都說剿滅土匪若幹人,可是土匪沒有見少反而增多了,因此人們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三步緊。也不知道是朱至貴無能,剿匪不力,還是土匪太狡猾,多次交鋒,竟然戰不過一個毛頭小子王天縱,更捉拿不住頑匪張黑子,現在讓土匪越拉杆子越大,已經隨時會威脅到洛陽的安危。土匪如果隻是在南山鬧一鬧也就罷了,文悌最擔心的是老佛爺和皇上要來洛陽,一旦張黑子和王天縱趁機來洛陽鬧事,驚動了聖駕,那可就徹底炸鍋了。前幾天他又派朱至貴到南山去剿匪,朱至貴走的時候拍著胸脯說不剿滅南山土匪決不收兵,可是隻聽說在陸渾古城交戰,並不見捷報送回,後來幹脆就沒有新戰績上報,看來是沒有什麼進展了。文悌現在對朱至貴已經不怎麼相信了,他知道張黑子、王天縱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朱至貴也不是個馬到成功的將帥之才。果然不出文悌所料,三步緊朱至貴到南山忽悠了一大圈子,說殺了十幾個土匪,收複了陸渾古城,把土匪趕進深山老林了,根本沒有說與張黑子、王天縱交戰的具體細節,隻說天氣轉涼,士兵們要回來更換棉衣,要求於近日撤兵。撤兵就撤兵吧,老佛爺要來洛陽,護駕比剿匪更重要,文悌隻好答應讓朱至貴撤兵回洛陽。
文悌有時候恨三步緊朱至貴的無能,有時候也喜歡他慷慨聽話。朱至貴並不是個省油燈,在別人麵前他霸氣十足,但是在文悌麵前從來都沒有傲氣,就像個低聲下氣的孫子一樣。這不,朱至貴人還沒有回來禮品和請柬先到,禮品有南山的山貨一大車,獸皮一大車,還有煙土一百兩,有些東西說是戰利品,有些東西說是孝敬知府大人的。還說不讓知府大老爺出城迎接,等他回來之後,請大老爺直接到朱府去吃酒抽大煙。朱至貴也識趣,明明知道文悌看不起他,不可能出城迎接他,就順勢給個台階讓文悌下。老實說,文悌為了慈禧太後來洛陽的事正鬧心,這個時候即便是有天鵝肉他也吃不下去,滿腦子都是如何迎接聖駕的事情,這個事情也確實需要和朱至貴商量,更需要他這個洛陽首富出錢幫助。
文悌接到皇上和太後回鑾路過洛陽的聖旨是光緒二十七年的重陽節上午,地方豪紳給他送匾也是重陽節的上午,如果送匾在前,也許能夠讓他高興一陣子,可惜是先接到聖旨,再收了匾額,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接到迎駕的聖旨,文悌並沒有告訴洛陽知縣,府衙和縣衙雖然都在洛陽城內,相隔不遠,可是洛陽知縣是個庸碌的老官痞,已經毫無進取之心,平時也不怎麼討好文悌。文悌則視他為可有可無的擺設,很多時候知府幹脆代替知縣行使權力,即便如此,洛陽知縣既不反感也不答謝,老是不熱不涼、可有可無的樣子。
關於迎接聖駕的事情,文悌心裏更多的是擔心。慈禧太後西逃的時候既然不走洛陽,回京的時候幹嗎就偏偏想起來要從洛陽路過呢?聖旨上還說母子二人要在洛陽停留數日或十數日,要拜關帝廟看龍門石窟,還要到白馬寺去燒香,起碼要在洛陽住個三五天吧。皇家氣派又大,僅隨從就不計其數,這三五天的花銷肯定小不了,如果是在以往年景,洛陽土地肥沃,天下太平,也許官民還盼望著他們母子到來,為古都洛陽增加一些傳奇色彩。可現在災荒連年,內憂外患不斷,誰還希望他們來此折騰?盡管慈禧一高興也許會賞給文悌一些銀子,或者給他官複原職,可她這次是逃難回來的,聽說走到哪裏刮到哪裏,哪會舍得把銀子賞賜給地方官員呢?即是賞賜,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還得讓地方籌集銀子。官複原職的事文悌根本不敢多想,現在的北京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洋人橫行霸道,為所欲為,光緒皇帝軟弱無能對他不冷不熱。其實就是讓他官複原職,他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回北京去坐冷板凳。
文悌放下水煙袋,在三堂裏捋著胡須踱步,寬大的書桌,雕刻精細的博古架,牆上懸掛的名人字畫,這些以往他最賞識的東西現在也不能引起他的興趣,花白的大辮子在屁股後邊有節奏地左右搖擺著。他再望著室內結構工整,裝修精細,擺設考究,古色古香的書架,平時他在此習經練字,修身養性,現在這些東西都讓他看著心煩,甚或膽戰心驚。如果伺候不好老佛爺,可能明天他就不是這裏的主人了,這些東西可能就要被別人使用。
此時突然有人在外邊稟報:“老爺,朱至貴團總的手下在洛陽金穀園抓到一個南山土匪的探子,你看怎麼處置啊?是殺了還是先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