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有個紹興幫01(1 / 3)

蔡元培:為有源頭活水來

早年我在紹興城裏遊走,也曾走進過筆飛弄的蔡元培故居。

我曾經在填各種表格的“籍貫”一欄裏,糾結過好長時間,究竟是填紹興還是杭州呢?

明明白白的,我父母和祖父祖母都是紹興孫端人,爺爺家到外祖父外祖母家也不超過五分鍾,印象中也就隔了幾個大台門,那是我從快樂奔向另一個快樂的必經之路,所以我填紹興是理所應當的,隻是後來要跟人解釋半天也麻煩。也有人跟我開玩笑,讓我說幾句紹興話試試看,這個時候我的表情雖不像孔乙己般的尷尬,但也跟問我“知不知道朦朧詩是怎麼回事”是一樣的,而真到接近鄉音未改鬢毛衰的年紀,對血脈和基因中的某些東西又多了些認同和歸依,因為我知道,田園將蕪,故鄉不再,這不是因為戰爭,而是比戰爭更為迅猛和慘烈的革命和建設。這個時候我筆下的紹興二字,一定不是高樓大廈以及類似的國際廣場什麼的,因為這你比不過美國甚至比不過迪拜,作為故鄉的紹興,它一定是小橋流水黴幹菜,秋瑾魯迅蔡元培。這裏除了感慨之外,我也還得解釋,我還得倒出不少掌故。就我的興趣來說,我已經不好臥薪嚐膽、王羲之以及徐文長這一口,我隻是覺得民國這一壇陳年黃酒,就足夠我喝的了。

說起紹興的名家誌士,動刀動槍的,就有王金發、陶成章、徐錫麟、秋瑾、陳伯平這一路的,他們真正是我以我血薦軒轅。想到這些先烈,誰敢說紹興人隻好幕僚師爺刀筆吏?而文的一路,邵力子、經亨頤、許壽裳、周氏兄弟、劉大白、孫氏兄弟,仔細一探文脈來路,似乎都跟蔡元培有所關聯,有人甚至說出“沒有蔡元培就沒有魯迅”這樣的話語,把話都說絕了,其實魯迅生前自己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倒是其學生兼妻子的許廣平還是心存感激的,在《魯迅全集》終得出版之際,她曾這樣撰文道——“蔡先生文章道德,海內傳頌,魯迅先生一生深蒙提掖,此次更承為全集作序,知何宗尚,魯迅先生有知,亦必含笑九泉,豈徒私人之感幸。”說“一生深蒙提掖”,這是何等重的話語啊,一個大師提掖另一個大師,這本來就是佳話。

扯遠了說,蔡元培早年是文武都來的,兩手抓兩手都硬的。反清的時候,他曾是個暴力革命的信徒,研製炸藥,企圖用炸彈炸掉黑暗的舊中國;其言其行,甚為前衛。蔡元培還曾是上海光複會的首任會長,而同鄉陶成章即是副會長,所以這個源頭也是可以算在蔡元培身上的。而光複會從某種程度上就是暗殺會,後來因孫中山先生的建議而合並同類項又成立同盟會,孫先生是職業革命家,這一點蔡先生跟他還是有區別的。

隻是後來蔡先生才覺得要用科學和教育來救中國和建中國,於是遂成一代大師。這個當年的翰林,是從舊堡壘中殺出來的,現在我們來看那個時代有成就的人,無不是從舊體製中出來的,蕭山的沈定一也是這樣,都是做著清朝的官,然後就起來反清了,這不像徐錫麟,是早有圖謀潛伏在清府裏的。其實你看袁世凱又何嚐不是呢,雖然他最後是稱過帝,但我以為還是不能否定他前麵的革命行為,不能說他一開始革命就是為了稱帝的。但那個時候大家都在探討救中國的路子,沒有哪一個人能做總設計師的,都在淌在石頭過河,有些是淌著淌著倒下了,有的是偏航或掉頭上岸了。那個時候當然也允許有各種路子的存在,更不能是勝者為王敗者寇。我們一直來好給人貼標簽,喜歡簡單化符號化,把複雜的事情給簡單化,然後又把簡單的事情給複雜化。

我曾經看過不少寫蔡元培早年的文章,比如周作人,比如曹聚仁,他們文中都說蔡元培早年是個怪才,這個怪在紹興城裏的讀書人那裏都似有所聞,好像是說他寫的八股文也跟人不一樣,但再怎麼不一樣,那也是八股文呀,且也得有人欣賞才好。這也就是說在那個體製裏,還是允許讀書人怪一點的,這在今天叫作特立獨行。請注意,蔡元培1892年在參加殿試策論的文章題目是叫《西藏的地理位置》。這一百年前似乎還沒有《國家地理》的雜誌吧,一個讀書人如果沒有全局胸懷,大約是做不好這篇文章的,雖然他做的也是八股文。說白了,八股文隻是一種形式,而今天之八股,則完全是一篇篇正確的廢話,這就是指內容,就是內容上基本不講人話,真不知這些官員跟老婆和情人孩子是不是也這樣說話的。

這裏有個例證,是說蔡先生在1896年回紹興居住時,閱讀的書籍就有——

1月30日,閱《日本史略》,彼國阿波岡本監甫著(筆者注:原文如此)……

《日本師船考》,沈敦和(仲禮)著。

《盛世危言》,香山鄭觀應(陶齋)著。以西製為質,而集古籍及近世利病發揮之。時之言變法者,條目略具矣。

2月2日,閱《電學源流》、《電學綱目》、《電學入門》、《電學問答》。

2月5日,閱《光學量光力器圖說》畢。10月10日,閱梁卓如“《西學書目表》,區書名,撰譯人,刻印書,本數、價直、識語六品,甚便翻檢。識話皆實。”至梁著“《讀西學書法》,則取識語,演簡為繁耳。末篇立意本正,而竄入本師康有為悖謬之言,為可恨也。”(出自《紹興文史資料選輯》第七輯謝德銑先生的文章《蔡元培先生在紹興》)

在舊體製中浸淫多年,尤其經曆了甲午海戰的慘敗,蔡元培一定是覺得他所經營的那些文字蒼白無力,當時他在是官府裏的職位叫編修,相當於一個史官吧,他發現自己做不了司馬遷的,因為要編撰的全是國家和同胞被欺侮之事,那時的中國也一定叫泱泱大國的。那個時候蔡元培就開始讀那些國外的書以及科學常識類的書,那就是希望看得更遠更深,所以他後來把目光投向了德意誌,投向了哲學、倫理學和美學,後兩者從大概念上也都屬於哲學範疇的。

而蔡元培真要去德國留學,則要到1907年,這一年他已經是41歲了,而且在德國還得學語言,還要當家庭教師,這是很不容易的,不像魯迅他們是早早去了日本。在今天40歲上下的這個年紀是不少有錢人剛剛開始辦投資移民,而且移出去之後不管換不換太太,一般也都還要梅開二度,再生個孩子的。孩子一多,父母的責任也就重了,有責任脾氣也會好一點,所謂父性母性都是人性。

特別要注意的是,1907這一年又恰是皖浙起義徐錫麟秋瑾被砍頭的年份,這是標誌性的一年。我沒有考證過,是蔡先生出國在先,還是烈士捐軀在前。這一年清政府終於廢了科舉製,這在今天看來至少算是教育體製改革吧,動作夠大了吧,這就大大動搖了千年以來的官僚選拔製度。四年之後,皇帝垮台了。即使垮台,還得說清政府其實還是很了不起的,腐敗是一個方麵,末日的政府沒有一個不腐敗的,但那至少已經看到了腐敗,也至少已經在刮骨療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