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周記 [沈記]
寫沈定一,通常都是倒敘的,即用結論來推導他一生的所言所行,包括那種所謂曆史的局限,也都是用教科書式的條條框框出發的。教科書本身也許沒有問題,隻是把血和肉風幹之後,一個光鮮的人也就成了木乃依。
沈定一是19世紀的80後,生於1883年。往前推一百年,世紀之末的80後也頗有驚世駭俗之舉動的。陳獨秀是1879年,魯迅是1881年,毛澤東是1893年,他們中最早的蔡元培是1868年。這個年代成大事者一般有幾個先決條件,第一是留日(或美或歐)海歸,第二是加入政黨和團體,或與同誌結社(如同盟會)辦報辦刊,走過這幾步倒不能說就一定是有了如何先進的思想觀念,但通過這幾步,一個人,無論他是浙江人還是山西人,他都有了一定的社會網絡圈,正如今天的人要參加種種俱樂部和培訓班一樣,很可能就是為了結交朋友。
要說沈定一,我也先是從談資和緋聞中了解的。大概是某一部長篇小說中的一個細節,說沈定一曾經和他的媳婦楊之華一起在家鄉的河裏洗澡(遊泳?)……這個細節是想告訴人們——那就是個驚世駭俗的時代,不要以為我們現在有多麼時尚,其實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時尚從某種程度上比之今天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沈定一一開始進入我視野時,便是一個異常激進的政治領袖。查1912年的《申報》(注,是互聯網上的引文),便有以下這段文字——
2月28日的《申報》載:蕭山沈劍候(玄廬、定一)公民急進黨創始人,通過報紙,謂袁總統通電取消各省的軍政分府,望王金發勿再引用紹興分府名目,以歸統一。再南京陸軍部長告知,並不任王練兵或予現有職稱委狀。
我估計這可能是沈定一第一次上申報。 “公民急進黨”是一個反對袁世凱的黨派,以前印象中,是要到1913年沈定一他們才反袁的,那便是民國初期的“二次革命”,也是因為這次行動失敗,沈定一才流亡日本,並在日本又遭麻煩繼而流亡新加坡,據說就是在新加坡認識了劉大白並由此成為了摯友。據《血路》的說法,沈定一是在蘇門答臘開始從事記者職業的,那時是編一張給當地華僑看的報紙叫《蘇門答臘報》。而《申報》所述的,是沈定一反王金發,其實我們知道,沈王本來都是革命黨人,特別是王金發,是光複杭州的敢死隊員,是辛亥革命的英雄,但革命勝利之後他又成了統治紹興的土皇帝。如何分配革命成果,革命黨成為執政黨之後,究竟是為誰謀利益,這是曆朝曆代改朝換代時都碰到的致命的問題。
1912年4月16日的《申報》又載——
公民急進黨沈定一致電副總統黎元洪,謂王金發率部在紹縣自稱都督。浙都督蔣尊簋不敢纓其鋒,遂致政紛於上民閑於下。現各屬軍分府取消,唯獨王金發負隅如故。請限王將其軍隊交並統一,取消分府及自稱都督名目。
5月4日的《申報》又載——
公民急進黨沈劍候(定一)對浙江都督蔣尊簋及民政司長褚輔成,禁止政黨幹預政權的決定,著論駁議。
注意文中所提的蔣尊簋和褚輔成,都是民國的有功之臣,且蔣尊簋就是紹興諸暨人,他們對建設新浙江新杭州,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此時作為在野的沈定一,還是依然反對他們。
注意這是1912年,這個時候沈定一的頭上有一頂“公民急進黨”的帽子,而1916年《申報》上沈定一的身份已經是“浙江省議會議長”,即相當於今天的省人大主任了。4年時間,沈定一完成了從在野到在朝的轉變,這個轉變最主要的政治籌碼就是沈定一堅決地反對袁世凱稱帝。後來褚輔成也一度成為沈的政治搭檔。
沈定一的了不起,在於他首先能反對自己出身的那個階級。沈家是蕭山的大地主,地主一做到大,必然會參與到當地公共生活領域中,田多了錢多了,就想要官了,這條規律自古皆然。而生於19世紀80後的人,一個地主的兒子,當然還是要讀書做官的。沈定一也是考中過秀才的,但一個秀才在清朝末年,也已經沒有多大的出路了,於是父親便給他捐了一個官做做,一個滇邊的官,即雲南廣通縣的知縣。一個江南大地主的兒子,到邊疆去做個縣長,而且還是候補的。怎麼說呢,這多少還是一種要求進步的表現,就像今天的大學生去做“村官”,這個進步當然是指在那個係統之內,也是對學而優則仕的一種提倡(至少表麵上是這樣的)。沈定一去雲南做官是在1904年,即他在21歲時就做了縣太爺,而今天這個年齡的孩子也會出門遠行,那可能是去上大學或出國或打工。現在沒有資料顯示,沈的七品官做得怎麼樣,當地老百姓的口碑如何,都沒有記載。廣通縣今屬楚雄州,現已並入祿豐縣,廣通僅存鎮名,所以要想找到沈定一的事跡,估計至少要跑到楚雄去才行,而且有和沒有也是未知數。這樣就有不少疑問,比如 他為什麼在1907年一個人跑到中越邊境去參加反清活動了,他是什麼時候參加的反清秘密組織,這絕對是個秘密組織吧,販夫兵卒揭竿而起尚可理解,一個縣裏的一把手,起來反對知府巡府乃至北京的王室,這就有點不可思議了。因為那個年代,做個貪官倒是正常的,一下子拋掉烏紗帽來反對現行政府,這一定是有兩方麵的原因,要麼就是他的官做不下去了,一定是比他更大的官來壓他,還有一點就是出於政治理想,他敢於反清,這意味著他徹底背叛了他的父親,背叛了他的那個階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