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白,三月了,蜀崗應該滿坡茶綠了吧,路過冶春園,點一壺明前茶,看新焙的小小蓓蕾在透明的杯子裏翻翻沉沉,心事,也翻翻沉沉。想起我們的初遇,便是在冶春園,我和你各執一杯新茶,都不說話,茶香盈漾。到是牽媒的阿姨,喋喋地說到停不住,說你的工作,說你的好脾氣,說你的童年。
小時候你住在北柳巷嗎,我小的時候也在北柳巷住過,到讀中學才搬走。怎麼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你。隻記得巷口有一棵好大的瓊樹,高大的枝椏一直伸進了小學校鏤空的老牆,春天花開的時候,整條巷子都是香的。
牽媒的阿姨離開了,我和你從冶春園出來,你還是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就那樣沿著禦碼頭一直走到東關街,又折回頭,沿著小秦淮河不知所措地走。也許太悶,你便踩著綠島矮矮的水泥護攔走,老是踩空,我笑,你也笑,兩個人走走笑笑,笑笑走走,走著走著,笑著笑著,你過來牽我的手,我無法掙紮,卻羞得一臉胭脂霞。
冶春園要打烊了,小服務生好脾氣地對我說著,對不起。站起來,才發現,整個冶春園隻剩我空蕩蕩的一個人,為什麼,我最近老是覺得恍惚,老是會想起你。
沿著我們第一次走過的路,月華如水,倒映在澄淨的小秦淮河,兩岸的迎春花開得瘋了,瀑般流瀉到粼粼的水麵。小秦淮河的盡頭就是北柳巷,我來來回回地走,卻沒有找到那棵巨大的瓊樹。巷子盡頭倒是有一棵樹,柳樹。也許是我記錯了吧,既然叫北柳巷,又怎麼會開瓊花。
2.
小白,還記得你第一次吻我的那個地方嗎,瘦西湖邊,長長的廊榭,我和你並肩坐在簷角,腳下是湖水,頭頂是溫暖而刺眼的陽光,你說,顏堇,快看快看,一行白鷺上青天。我扭過頭去,你的吻就落下來。
那時候,湖心的荷花都開好了吧,層層疊疊,轟轟烈烈。湖心洲不停地有白鷺撲棱棱地飛起又落下。你支好了畫架,調好了油彩,筆是幹淨的一大把。你說,我畫你吧。我站在湖邊,張開雙臂。遇見你的心情,像小鳥飛飛。
你畫的那麼好,為什麼,你隻甘心在梅嶺做一個美術老師,你應該有更加高遠的天空。可是你說,你喜歡孩子,看著她們,好象每個人隻要在頭頂畫一個圈,再加兩個翅膀,便都是天使。你畫我的時候,也在我的頭頂畫了一個圈,還加了安琪兒一樣的翅膀。那麼,小白,我是你的天使嗎?
那幅畫,雖然顏色都開始黯了,眼角的油彩也開始剝落,像是眼淚,但我仍然一直珍藏著。每次路過瘦西湖,我都習慣停下腳步,趴在大虹橋的白玉欄杆上朝遠處望,荷花開開謝謝,白鷺起起落落,畫中的人和風景都還在,隻是畫畫的那個人,你去了哪裏?
我現在工作的地方,也在梅嶺,就在你從前工作的那個小學校的對麵。我在史公祠實習講解員。工作冷清得很,現在已經很少有人來憑吊這位誓死守城的將領了,人都是健忘的,光陰荏苒,誰都敵不過時光。小白,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也早已把我忘記。
3.
最近我的傷口總是隱隱的痛,我去問醫生,醫生也說不清為什麼。小白,難道是你感應到我的想念了嗎?我是真的很,非常,極其想念你呢。
在蘇北醫院後一條街的KFC,你猜我遇見了誰?是他,林耀輝。他有新女朋友了,兩個人坐在最靠近櫥窗的地方吃冰淇淋,最奇怪的是,她們兩個叫的冰淇淋居然和我叫的那杯是一樣的,草莓味道。
林耀輝也看見我了,遠遠地跑過來。他說,顏堇,你好嗎?我笑而不答。其實我想說,我不好。林耀輝看我不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了。五月的陽光照進來,潑潑濺濺,在他的臉龐鍍一層柔和的金,他還是那樣好看,眉目如畫。
他的小女朋友等得急了,在遠處招手,小指頭有一枚閃閃的尾戒,我看見林耀輝的小指頭也有一枚。那個小女孩也特別好看,小小瘦瘦的,臉很白,眼睛很大很黑,穿白襯衫,小裙子,長長的泡泡襪一直裹到小腿,帆布鞋上畫著卡通彩繪。我說,她在叫你。林耀輝卻裝做聽不見,他說,顏堇,我要結婚了,六月一日。本是無比幸福的事情,他卻說得那樣感傷。
看著他很小心地幫他的小女朋友推開KFC的門,小女孩小鳥依人,挽著他的胳膊消失在人潮洶湧的汶河路。為什麼林耀輝的婚期會是六月一日呢,那不是兒童節嗎?我想,他一定是害怕長大吧。KFC的服務真是貼心,居然在我這樣想的時候,店裏開始播SHE的《不想長大》,我不想我不想長大,長大就沒有童話。
4.
史公祠還是那麼冷清,我每天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廳,好象自你走後,這個世界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很偶然地,我發現了史公祠門口兩株巨大的梧桐樹上被人刻滿了字,都刻得低低的,應該是小學校的那些孩子們刻的吧。
我也想刻點什麼,趁守門人不注意,我用小美工刀在上麵刻下了你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刻得那麼深,每一個傷口都有眼淚流出來。守門人過來了,我來不及刻完“我想念你”。你看我,多像一個孩子,還玩這麼寂寞無聊的遊戲。
那以後,每天上班的時候,我都會看一下我刻的字,看著那傷口慢慢地愈合,漸漸地變成了褐色,那麼清晰。守門人說,梧桐是愛情樹,栽得梧桐引鳳凰。那麼,我在梧桐上刻下你的名字,便是鳳求凰,希望你能夠聽得到。
汶河路的文昌百彙新增加了回轉木馬,我跑去看,卻是一群孩子在玩,一排一排的木馬,列著隊,轉著圈,往前追,卻不知道,追來追去,都要回到原點。我也想追,卻越追越遠,有些事情,錯過了,便是錯過了,再不會回來。我想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人們才發明了回轉木馬吧。
看得恍惚,有調皮的孩子踩著輪滑來來回回地跑,好幾次撞到我的傷口。最近我的傷口總是痛得厲害,是不是我越想念,它就越痛。心電感應。可是,小白,我隻能疼痛,因為我停不下對你的想念。
5.
在醫院,醫生問我,從前那個總是陪著你的男孩子,他怎麼好久都沒有陪你來?小白,我該怎麼回答醫生呢?為什麼,你好久都沒有陪我來。好象真的痛,總是來得很輕易,沒有聲音,亦如當初。
那個午夜,你從醫生辦公室出來,不說一句話。我問你,怎麼了?你不說話,眼淚撲蔌蔌地落。我追著你,抱著你,搶你手裏的化驗單,咬破了你的手背。腎炎。恍若電影放到最高潮突然失了聲,我咬著你的肩膀,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那一刹那,我最不想離開的就是你。你摸摸我的額頭。你說,顏堇,不怕。
要有多少的愛,才有勇氣在自己的身體上劃開一個口子,取出裏麵的器官給另一個人。手術的那天,你的家人在醫院的走廊好幾次哭到暈過去。進手術室的時候,你還在朝我笑,做著勝利的手勢,我也笑,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隔離病房的窗外,也有一棵好大的瓊樹,那個時候剛好又是春天,瓊花開得瘋了,壓在枝頭,遠遠望去,落了雪一般。我就想起小時候北柳巷的那一棵,也是這般高大,花開的時候,也是這般繁華,滿樹馥鬱。兩棵瓊樹,一棵從前,一棵現在,是不是預示著我的新生。
很久都沒有你的消息,我拍著玻璃門問每一個路過的護士,她們都說你很好。可是,你真的很好嗎?
6.
出院的那天,是我的生日,你比我提前康複,早早地就來接我。我說,小白,我叫你媽媽吧,謝謝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你摸摸我的額頭,你的手很大。你說,乖,媽媽給你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