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南河下(3 / 3)

醒來的時候,他問,桑離呢?鄰居指指桌子上小小的陶瓷壇子說,在那個裏麵。哲生抱著桑離淚如雨下,他又一次哭到暈過去。

鍋裏的南瓜湯還在,北陽台的曇花還沒有開,艾加爾的《愛情萬歲》嘎然而止,哲生看著小小的房子,第一次覺得,原來它是那樣的空曠。

那以後,南河下日日夜夜流淌著鋸木頭一樣的琴聲,所有的人路過的時候,都會慢下腳步,輕聲地歎息。那個男人,他終日趴在窗口,朝著滾滾而去的運河,憑吊他逝去的愛情。

10.

馬戲團的大棚車轟隆隆地向前,桑離從黑箱子裏鑽出來,抱著小醜的脖子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她問,車出揚州了嗎,悶死我了。是的,刺進桑離胸口的隻是一把道具匕首,而被火化的也是馬戲團的道具人偶,它可以騙過億萬的觀眾,當然也一樣能夠騙過哲生,還有那些手忙腳亂的人群。桑離沒有死,一切都隻是一場完美的魔術表演。

桑離說,太好了,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小醜說,桑離,對不起,我沒有家,我走到哪裏,哪裏便是我的家。桑離說,是啊,你走到哪裏,哪裏也是我的家,我一直向往漂泊的生活,無拘無束。

大棚車哐啷哐啷路過一個江濱小鎮,桑離從油氈的縫隙看過去,它真的美極了,漫天的荻花,像是下了茫茫的大雪。小醜說,桑離,你知道嗎,這個小鎮有個美麗的名字,花蕩。桑離興奮地說,真的嗎,那我們可不可以在這裏停留,我喜歡這裏。小醜有點猶豫,他說,我們不久之前,剛剛在這裏表演過了。

桑離有點生氣了,她扭過頭,不搭理小醜,盡管他努力做著鬼臉,但桑離還是壓抑著不笑。小醜終於妥協了,他說,那好吧。小醜掀開綠色的油氈,大聲叫司機停車。陽光照進車裏,真的是很美麗的小鎮,連陽光都是有香味的。

馬戲團的大棚搭在湖邊的空地上,小醜忙著牽長長的流蘇還有彩色的燈泡,另外幾個可愛的侏儒打著馬唱著歌沿街宣傳。很快空地上便聚滿了來看稀奇的人群。桑離看到一個女孩,穿著長長的白裙子,頭發卷卷的,她不停地在人群裏鑽來鑽去,偶爾還朝帳篷裏張望,好象是在找誰,她的表情看起來很憤怒。

11.

表演開始了,小醜讓桑離預先站在人群裏,等一下表演的時候裝作觀眾的樣子做自己的助手。艾加爾的《愛情萬歲》響起來,音箱也許因為路途的顛簸出了點小毛病,音響師好幾次把唱片倒回去,害得小醜好幾次出場了,又不得不退回去。人群哄笑著,有個小孩子居然還把香蕉皮丟上了舞台。

大黑箱子推上來了,小醜在人們的掌聲裏朝桑離微笑著走過來,人群也全都扭過頭,所有的目光全都朝向桑離,桑離覺得自己幸福極了,她挽了一下裙擺,她就要出場了。可是小醜走到台邊的時候卻停住了,他楞在那裏,好象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往後退,笑容僵在五彩斑斕的臉上。

順著小醜的目光看過去,桑離看見那個穿白裙子的女人了,她正拚命擠過人群朝舞台走來,她的表情憤怒極了,眼睛裏冒著火,卷卷的頭發都爆炸了,一個頭變兩個大。桑離也是一個頭變兩個大,這個女人她是誰,她也要做小醜的助手嗎,這怎麼可以。

小醜轉身想要逃走,可是那個女人一步衝上舞台使勁拽住他黑白格子的大袍子,小醜努力掙紮。他的麵容都扭曲了,像是一個彩色的皮球,紅鼻頭也滾到了舞台的角落裏,他驚恐地問,你這個瘋子,你究竟要做什麼?

那個女人撕扯著小醜波斯菊一樣火紅的頭發,她哭了,滿臉的眼淚和鼻涕,她說,你這個騙子,你說過要娶我的,可是你為什麼不說一句話就偷偷跑掉了,還拿走我的寶石戒指還有所有的錢。

人群嘩然,不知道是誰先扔的爛蘋果,緊接著,汽水罐,香蕉皮,橘子皮全都下雨一樣朝舞台砸過去,小醜狼狽地躲閃著,桑離看到他哭了。她想起第一次見小醜的情景,桑離噴灑曇花的水弄髒了他的臉,原來第一次見麵,便注定了要淚流滿麵。

桑離悄悄地從人群裏擠出來,她坐在湖邊,荻花飄驚,她突然想起了南河下溫暖的巷弄,想起了窗台上那盆總也不肯開放的曇花,想起了哲生鋸木頭一樣的《愛情萬歲》。

12.

小醜找到桑離的時候,桑離已經爬上了一輛裝滿番茄開往南河下的卡車,她趴在油氈上看見小醜追著卡車跑了很久,他流著淚,揮著手,卡車轟隆隆地響,桑離聽不見小醜在喊什麼,她不想知道了,她隻想這貨車快點駛離花蕩,到達南河下。

車到教場,桑離便聽到了悠揚的小提琴聲,是艾加爾的《愛情萬歲》,再也不是鋸木頭的聲音,而是那樣的美妙,那樣的動聽。桑離跑過長長的巷弄,穿過天井,蹬蹬蹬地穿過狹長的舊樓梯,哲生撐著豌豆莢一樣的雙腿靠在窗台上拉琴,窗台上的曇花都開放了,屋子裏滿滿的芬芳。

桑離喊,哲生,我回來了。可是哲生卻像是沒聽見,依然拉著他的琴。許久,他又沿著窗台一直挪到房間裏,那個陶瓷壇子放在床上,蓋著被子,哲生坐在旁邊喃喃地說著,桑離,秋天了,冷嗎?

桑離說,哲生,我不冷。哲生緩緩地轉過頭,奇怪地看向桑離,他說,我跟我的桑離說話呢,你是誰啊?桑離說,我就是你的桑離啊,你的妻子。哲生驚恐地後退,他說,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妻子已經死掉了,我親眼看見匕首刺進了她的胸膛。

桑離衝過去,想要握住哲生的雙手。可是哲生卻驚叫起來,巨大的身體像是番薯一樣從床上翻下來,順著樓梯骨碌碌地滾下去。

在醫院,哲生隻要看見桑離就會尖聲驚叫,抱著那個陶瓷壇子瑟瑟地抖。他是真的不認識桑離了,桑離難過極了,仿佛有人在用匕首一刀一刀割自己的心髒。

桑離沿著南河下不知所措地走,月光清冷,她抱緊雙臂,不知道該往哪裏去。超級市場的燈還亮著,她走進去,選了南瓜,番茄,還有土豆。她做了滿滿一鍋沸騰的湯,可是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等回喝湯的那個人。最近她的記性越來越差了,她又忘記買鹽了,而那湯卻一直鹹到心底,眼淚才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