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介紹我自己的思想(3 / 3)

請大家認清我們當前的緊急問題。我們的問題是救國,救這衰病的民族,救這半死的文化。在這件大工作的曆程裏,無論什麼文化,凡可以使我們起死回生,返老還童的,都可以充分采用,都應該充分收受。我們救國、建國,正如大匠建屋,隻求材料可以應用,不管他來自何方。

第四組的文字有六篇:

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嚐試集》自序

文學進化觀念

國語的進化

文學革命運動

《詞選》自序

這裏有一部分是敘述文學革命運動的經過的,有一部分是我自己對於文學的見解。

我在這幾十年的中國文學革命運動上,如果有一點點貢獻,我的貢獻隻在:

(1)我指出了“用白話作新文學”的一條路子。(頁一九四——二〇三;頁二三八——二四〇;頁二七七——二八三。)

(2)我供給了一種根據於曆史事實的中國文學演變論,使人明了國語是古文的進化,使人明了白話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占什麼地位。(頁二四二——二八四;頁三〇四——三〇九。)

(3)我發起了白話新詩的嚐試。(頁二一七——二四一。)這些文字都可以表出我的文學革命論也隻是進化論和實驗主義的一種實際應用。

第五組的文字有四篇:

《國學季刊》發刊宜言

古史討論的讀後感

《紅樓夢》考證

治學的方法與材料

這都是關於整理國故的文字。

《季刊宣言》是一篇整理國故的方法總論,有三個要點:

第一,用曆史的眼光來擴大研究的範圍。

第二,用係統的整理來部勒研究的資料。

第三,用比較的研究來幫助材料的整理與解釋。

這一篇是一種概論,故未免覺得太懸空一點。以下的兩篇便是兩個具體的例子,都可以說明曆史考證的方法。

《古史討論》一篇,在我的《文存》裏要算是最精彩的方法論。這裏麵討論了兩個基本方法:一個是用曆史演變的眼光來追求傳說的演變,一個是用嚴格的考據方法來評判史料。

顧頡剛先生在他的《古史辨》的目序裏曾說他從我的《〈水滸傳〉考證》和《井田辨》等文字裏得著曆史方法的暗示。這個方法便是用曆史演化的眼光來追求每一個傳說演變的曆程。我考證《水滸》的故事,包公的傳說,狸貓換太子的故事,井田的製度,都用這個方法。顧先生用這方法來研究中國古史,曾有很好的成績。顧先生說得最好:“我們看史跡的整理還輕,而看傳說的經曆卻重。凡是一件史事,應看它最先是怎樣,以後逐步逐步的變遷是怎樣。”其實對於紙上的古史跡,追求其演變的步驟,便是整理他了。

在這篇文字裏,我又略述考證的方法,我說:

我們對於“證據”的態度是:一切史料都是證據。但史家要問:

(1)這種證據是在什麼地方尋出的?

(2)什麼時候尋出的?

(3)什麼人尋出的?

(4)依地方和時候上看起來,這個人有做證人的資格嗎?

(5)這個人雖有證人資格,而他說這句話時有作偽(無心的,或有意的)的可能嗎?(頁三四——三四九)

《〈紅樓夢〉考證》諸篇隻是考證方法的一個實例。我說:

我覺得我們做《紅樓夢》的考證,隻能在“著者”和“本子”兩個問題上著手;隻能運用我們力所能搜集的材料,參考互證,然後抽出一些比較的最近情理的結論。這是考證學的方法。我在這篇文章裏,處處想撇開一切先入的成見,處處存一個搜求證據的目的,處處尊重證據,讓證據做向導,引我到相當的結論上去。(頁四一一——四一二)

這不過是赫胥黎、杜威的思想方法的實際應用。我的幾十萬字的小說考證,都隻是用一些“深切而著明”的實例來教人怎樣思想。

試舉曹雪芹的年代一個問題作個實例。民國十年,我收得了一些證據,得著這些結論:

我們可以斷定曹雪芹死於乾隆三十年左右。(約西曆1765)……我們可以猜想雪芹大約生於康熙末葉,(約1715—1720)當他死時,約五十歲左右。(頁三八三)

民國十一年五月,我得著了《四鬆堂集》的原本,見敦誠挽曹雪芹的詩題下注“甲申”二字,又詩中有“四十年華”的話,故修正我的結論如下:

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他死時隻有“四十年華”,我們可以斷定他的年紀不能在45歲以上。假定他死時年45歲,他的生時當康熙五十八年(1719)。(頁四二〇)

但到了民國十六年,我又得了脂硯齋評本《石頭記》,其中有“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的話。壬午為乾隆二十七年,除夕當西曆1763年二月十二日,和我七年前的斷定(“乾隆三十年左右,約西曆1765”)隻差一年多。又假定他活了45歲,他的生年大概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這也和我七年前的猜測正相符合。(頁四三三)

考證兩個年代,經過七年的時間,方才得著證實。證實是思想方法的最後又最重要的一步。不曾證實的理論,隻可算是假設;證實之後,才是定論,才是真理。我在別處(《文存》三集,頁二七三)說過:

我為什麼要考證《紅樓夢》?

在消極方麵,我要教人懷疑王夢阮、徐柳泉一班人的謬說。

在積極方麵,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問的方法。我要教人疑而後信,考而後信,有充分證據而後信。

我為什麼要替《水滸傳》作五萬字的考證?我為什麼要替廬山一個塔作四千字的考證?

我要教人知道學問是平等的,思想是一貫的。……肯疑問“佛陀耶舍究竟到過廬山沒有”的人,方才肯疑問“夏禹是神是人。”有了不肯放過一個塔的真偽的思想習慣,方才敢疑上帝的有無。

少年的朋友們,莫把這些小說考證看作我教你們讀小說的文字。這些都隻是思想學問的方法的一些例子。在這些文字裏,我要讀者學得一點科學精神,一點科學態度,一點科學方法。科學精神在於尋求事實,尋求真理。科學態度在於撇開成見,擱起感情,隻認得事實,隻跟著證據走。科學方法隻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十個字。沒有證據,隻可懸而不斷;證據不夠,隻可假設,不可武斷;必須等到證實之後,方才奉為定論。

少年的朋友們,用這個方法來做學問,可以無大差失;用這種態度來做人處事,可以不至於被人蒙著眼睛牽著鼻子走。

從前禪宗和尚曾說,“菩提達摩東來,隻要尋一個不受人惑的人。”我這裏千言萬語,也隻是要教人一個不受人惑的方法。被孔丘、朱熹牽著鼻子走,固然不算高明;被馬克思、列寧、斯大林牽著鼻子走,也算不得好漢。我自己決不想牽著誰的鼻子走。我隻希望盡我的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們學一點防身的本領,努力做一個不受人惑的人。

抱著無限的愛和無限的希望,我很誠摯地把這一本小書貢獻給全國的少年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