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介紹我自己的思想(2 / 3)

把自己鑄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於社會。真實的為我,便是最有益的為人。把自己鑄造成了自由獨立的人格,你自然會不知足,不滿意於現狀,敢說老實話,敢攻擊社會上的腐敗情形,做一個“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斯鐸曼醫生。斯鐸曼醫生為了說老實話,為了揭穿本地社會的黑幕,遂被全社會的人喊作“國民公敵”。但他不肯避“國民公敵”的惡名,他還要說老實話。他大膽的宣言:

世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

這也是健全的個人主義的真精神。

這個個人主義的人生觀一麵教我們學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鑄造成個人;一麵教我們學斯鐸曼醫生,要特立獨行,敢說老實話,敢向惡勢力作戰。少年的朋友們,不要笑這是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陳腐思想!我們去維多利亞時代還老遠哩。歐洲有了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造出了無數愛自由過於麵包,愛真理過於生命的特立獨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

現在有人對你們說:“犧牲你們個人的自由,去求國家的自由!”我對你們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

《科學與人生觀序》一篇略述民國十二年的中國思想界裏的一場大論戰的背景和內容。(我盼望讀者能參讀《文存》三集裏《幾個反理學的思想家》的吳敬恒一篇,頁一五一—一八六。)在此序的末段,我提出我所謂“自然主義的人生觀”。(頁九二—九五)這不過是一個輪廓,我希望少年的朋友們不要僅僅接受這個輪廓,我希望他們能把這十條都拿到科學教室和實驗室裏去細細證實或否證。

這十條的最後一條是:

根據於生物學及社會學的知識,叫人知道個人——“小我”——是要死滅的,而人類——“大我”——是不死的,不朽的;叫人知道“為全種萬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而那些替個人謀死後的天堂淨土的宗教乃是自私自利的宗教。

這個意思在這裏說得太簡單了,讀者容易起誤解。所以我把《不朽》一篇收在後麵,專說明這一點。

我不信靈魂不朽之說,也不信天堂地獄之說,故我說這個小我是會死滅的。死滅是一切生物的普遍現象,不足怕,也不足惜。但個人自有他的不死不滅的部分:他的一切作為,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語言行事,無論大小,無論善惡,無論是非,都在那大我上留下不能磨滅的結果和影響。他吐一口痰在地上,也許可以毀滅一村一族。他起一個念頭,也許可以引起幾十年的血戰。他也許“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善亦不朽,惡亦不朽;功蓋萬世固然不朽,種一擔穀子也可以不朽,喝一杯酒,吐一口痰也可以不朽。古人說:“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我們應該說:“說一句話而不敢忘這句話的社會影響,走一步路而不敢忘這步路的社會影響。”這才是對於大我負責任。能如此做,便是道德,便是宗教。

這樣說法,並不是推崇社會而抹殺個人。這正是極力抬高個人的重要。個人雖渺小,而他的一言一動都在社會上留下不朽的痕跡,芳不止流百世,臭也不止遺萬年,這不是絕對承認個人的重要嗎?成功不必在我,也許在我千百年後,但沒有我也決不能成功。毒害不必在眼前,“我躬不閱,遑恤我後”!然而我豈能不負這毒害的責任?今日的世界便是我們的祖宗積的德,造的孽。未來的世界全看我們自己積什麼德或造什麼孽。世界的關鍵全在我們手裏,真如古人說的“任重而道遠”,我們豈可錯過這絕好的機會,放下這絕重大的擔子?

有人對你說,“人生如夢”。就算是一場夢罷,可是你隻有這一個做夢的機會。豈可不振作一番,做一個痛痛快快轟轟烈烈的夢?

有人對你說,“人生如戲”。就說是做戲罷,可是,吳稚暉先生說得好,“這唱的是義務戲,自己要好看才唱的;誰便無端的自己扮作跑龍套,辛苦的出台,止算作沒有呢?”

其實人生不是夢,也不是戲,是一件最嚴重的事實。你種穀子,便有人充饑;你種樹,便有人砍柴,便有人乘涼;你拆爛汙,便有人遭瘟;你放野火,便有人燒死。你種瓜便得瓜,種豆便得豆,種荊棘便得荊棘。少年的朋友們,你愛種什麼?你能種什麼?

第三組的文字,也隻有三篇:

我們對於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

漫遊的感想

請大家來照照鏡子

在這三篇裏,我很不客氣的指摘我們的東方文明,很熱烈的頌揚西洋的近代文明。

人們常說東方文明是精神的文明,西方文明是物質的文明,或唯物的文明。這是有誇大狂的妄人捏造出來的謠言,用來遮掩我們的羞臉的。其實一切文明都有物質和精神的兩部分:材料都是物質的,而運用材料的心思才智都是精神的。木頭是物質;而刳木為舟,構木為屋,都靠人的智力,那便是精神的部分。器物越完備、複雜,精神的因子越多。一隻蒸汽鍋爐,一輛摩托車,一部有聲電影機器,其中所含的精神因子比我們老祖宗的瓦罐,大車,毛筆多得多了。我們不能坐在舢板船上自誇精神文明,而嘲笑五萬噸大汽船是物質文明。

但物質是倔強的東西,你不征服他,他便要征服你。東方人在過去的時代,也曾製造器物,做出一點利用厚生的文明。但後世的懶惰子孫得過且過,不肯用手用腦去和物質抗爭,並且編出“不以人易天”的懶人哲學,於是不久便被物質戰勝了。天旱了,隻會求雨;河決了,隻會拜金龍大王;風浪大了,隻會禱告觀音菩薩或天後娘娘。荒年了,隻好逃荒去;瘟疫來了,隻好閉門等死;病上身了,隻好求神許願。樹砍完了,隻好燒茅草;山都精光了,隻好對著歎氣。這樣又愚又懶的民族,不能征服物質,便完全被壓死在物質環境之下,成了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不長進民族。所以我說:

這樣受物質環境的拘束與支配,不能跳出來,不能運用人的心思智力來改造環境改良現狀的文明,是懶惰不長進的民族的文明,是真正唯物的文明。

(頁一五四)

反過來看看西洋的文明,

這樣充分運用人的聰明智慧來尋求真理以解放人的心靈,來製服天行以供人用,來改造物質的環境,來改革社會政治的製度,來謀人類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這樣的文明是精神的文明。(頁一五五)

這是我的東西文化論的大旨。

少年的朋友們,現在有一些妄人要煽動你們的誇大狂,天天要你們相信中國的舊文化比任何國高,中國的舊道德比任何國好。還有一些不曾出國門的愚人鼓起喉嚨對你們喊道,“往東走!往東走!西方的這一套把戲是行不通的了!”

我要對你們說:不要上他們的當!不要拿耳朵當眼睛!睜開眼睛看看自己,再看看世界。我們如果還想把這個國家整頓起來,如果還希望這個民族在世界上占一個地位,——隻有一條生路,就是我們自己要認錯。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質機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製度不如人,並且道德不如人,知識不如人,文學不如人,音樂不如人,藝術不如人,身體不如人。

肯認錯了,方才肯死心塌地的去學人家。不要怕模仿,因為模仿是創造的必要預備工夫。不要怕喪失我們自己的民族文化,因為絕大多數人的惰性已盡夠保守那舊文化了,用不著你們少年人去擔心。你們的職務在進取,不在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