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史記(2 / 3)

《史記》的注釋始於六朝而盛於唐。舊注流傳至今者唯三家最為著名:劉宋裴鈒的《史記集解》、唐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唐張守節的《史記正義》,合稱《史記》三家注。三家注原本分別流傳,北宋時合為一刻,將注釋散列於正文之下。三家注雖然體例相近,但內容各有所長,《集解》廣征博引,《索隱》探幽發微,《正義》詳於地理,然而疏解正字始終是各家的重點。三家注補充了大量史料,糾正原著舛誤,且《索隱》、《正義》對《集解》、《正義》對《索隱》,都有不少補充和糾正。三家注雖有不少缺點錯誤,但至今仍有重要意義。

《史記》的一百三十篇,分為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史記》五體是一個完整係統,明確分類,彼此互補,相得益彰。十表是國家大事記,有世表、年表、月表之分,明確劃分曆史階段,扼要概括曆史內容,創立了統計學的曆史文體。八書是文化、經濟諸項的分類史,包括禮、樂、律、曆、天官、封禪、河渠、平準,全麵敘述了各種社會製度的發展變革。本紀、世家、列傳屬於人物傳記。本紀記帝王,世家記諸侯,列傳記帝王、諸侯以外的名人。司馬遷重視客觀事實,名號並非唯一的劃分標準。項羽、呂後實際行使帝王之權,因而立為本紀;孔子定六藝垂儀後世,陳涉反暴秦首難有功,因而把孔子和陳涉並立為世家;漢惠帝仁弱如傀儡,雖在位七年,《史記》也不予專載。這是求實精神的體現,與愛憎褒貶沒有必然的聯係。《史記》五體以本紀和表為經,以書、世家和列傳為緯,交織成疏密有致的曆史網絡,縱向貫通西漢以前各個曆史時代,橫向統攝各個領域、各個階層、各個民族、各種行業,反映的社會麵極其廣闊,因而《史記》既是以人物為中心的通史巨著,又兼具百科全書性質。

先秦時代的史書有文誥、編年、國別、譜諜等體例,司馬遷的《史記》不但廣泛運用了先秦史書的材料,而且適當借鑒了先秦史書的體例。《史記》五體有創新有變革,創製多於因革。係統的紀傳體顯示出非凡的優越性,先秦史書諸體便相形見絀,效仿《史記》者遂日益增多。《漢書》、《後漢書》、《三國誌》、《宋書》、《南齊書》、《魏書》等,雖對《史記》五體有所變革,但全用紀傳體。唐代國勢強盛,文化繁榮,初唐時期就在禁中開設史館,修撰前朝國史。所修晉、隋之間的八部史書,也全用紀傳體,從此紀傳體便成為曆代正史的固定體例。《隋書·經籍誌》設立史部,以《史記》為正史之首,自此宣告了《史記》對《春秋》的獨立,確定了《史記》在史學史上的崇高地位。《史記》指導了中國二千年來正史的修撰,史官不能易其法,學者不能舍其書。漫長的中國古代社會逐漸溶為洋洋大觀的二十四史,近三千八百卷,是世界史著海洋中最長的,而《史記》首開其先。

司馬遷生活於諸子思想大融合的氛圍中,自幼深受儒、道思想的熏陶,他的“一家之言”具有非儒非道,亦儒亦道的特征,這一特征貫穿於整部《史記》的內容。司馬遷的政治思想體現為儒道互補:向往大同世界,排斥小國寡民;推崇無為而治,摒棄繁文縟禮;融合儒道尚德精神,抨擊漢武帝諸項弊政。

《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說:“何謂乎王正月?大一統也。”《禮記·禮運》雲:“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春秋》的宗旨是尊崇統一,儒家的理想是大同世界。戰國晚期儒者基於封建宗法思想,為新的統一提供依據,遂記載自黃帝至周代諸侯姓氏世係,編成《帝係》、《五帝德》。司馬遷擇其雅言,寫入《史記》,用同一血統說將華夏各族統一於黃帝旗幟之下,熱情描述堯舜禪讓,以十二本紀為綱,統理上下三千年,擴充發揚了大一統精神。春秋五霸爭奪盟主,戰國七雄逐鹿中原,秦始皇兼並諸侯,漢武帝推恩削藩,是追求和維護統一,司馬遷皆予以肯定;漢初功臣造反,惠帝時諸呂篡權,景帝時吳楚七國作亂,武帝時淮南衡山謀叛,是醞釀和製造分裂,《史記》皆予以譴責;揣測項羽為舜之苗裔,宣揚劉邦是龍的傳人,表明他們都可以統一天下。

《貨殖列傳》序雲:“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挽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道家小國寡民的政治理想,實質是分裂倒退到原始社會。司馬遷指出這是堵塞人民的耳目,於當世行不通,顯然是對道家政治理想的批判。

然而,司馬遷卻極力推崇黃老無為而治的政治方略:尚簡易,黜繁縟;貴卑議,忌深文。《秦本紀》記載由餘論治,將中國之亂歸咎於詩書禮樂法度,讚賞戎夷之治簡易:“一國之政猶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聖人之治也!”《魯周公世家》比較齊魯之治,太公因俗簡禮,伯禽變俗革禮,周公於是有“北麵事齊”之歎。《齊太公世家》表彰太公之治,順應自然,發展經濟,人民歸附,蔚為大國。《管晏列傳》稱譽管仲之治,論卑易行,因俗為政。“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知予之為取,政之寶也”。順應自然規律,貫穿辯證思想,正是黃老特征。《汲鄭列傳》中的汲黯是黃老學派的典型,武帝時的持不同政見者,也是司馬遷的代言人。汲黯正直少禮,清靜無為,揭露公孫弘、張湯之流的奸詐殘忍,麵責漢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切中要害,淋漓盡致。《孝文本紀》刻劃理想的有德之君,文帝無為而治,兼具民本思想,是儒與道政治方略的結合。《孔子世家》充滿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意,但卻借助晏子批評孔子的繁文縟禮,謂“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恰與《貨殖列傳》批評老子相映成趣。這些顯然是道家思想的體現。

《酷吏列傳》序雲:“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製治清濁之源也。”司馬遷並引孔子、老子兩家,求同存異,以尚德觀點為理論依據,抨擊漢武帝的四大弊政:尊儒、重法、興戰、爭利。《循吏列傳》中的循吏奉職循理,不尚威嚴,便民安民,惠愛百姓,恰與酷吏形成鮮明對比。《遊俠列傳》序引莊子放論:“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諸侯之門仁義存。”撕去當朝虛偽的儒學裝飾,推許閭巷布衣之俠,“捍當世之文網”,寄意深遠。司馬遷還將陳涉起義與湯武伐桀紂、孔子修《春秋》相提並論,顯示出順民心反暴政的儒家精神,即孟子所謂“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

司馬遷的哲學思想體現為儒道互補:主導方麵是道家的宇宙觀和樸素辯證法,總體意識未能擺脫春秋公羊學。他融合儒道人生哲理,形成了更為進步的人生觀。

《論六家要旨》認為自然萬物起源於混混冥冥的元氣,元氣產生萬物之前沒有一定的名稱。“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複生,離者不可複返”。

《史記》力求用人事說明人事,力避用天道解釋社會。《項羽本紀》引老子觀點批評項羽“自矜功伐”,指出“天亡我”之說極其荒謬。《伯夷列傳》對“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之說提出質問:“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蒙恬列傳》認為蒙恬錯在阿意興功,苦毒百姓,“何乃罪地脈哉”!《封禪書》和《貨殖列傳》是兩篇閃爍著唯物主義光輝的傑作,前者以紀實的手法,揶揄的筆調,諷刺鬼神之道的荒誕和漢武帝迷信神仙方士的愚蠢,實則宣揚無神論;後者夾敘夾議,完全撇開有神論,單從經濟發展的角度闡釋社會現象,在社會曆史觀方麵作出了積極貢獻。

然而司馬遷的哲學思想與儒家春秋公羊說有不解之緣,始終存在著唯心的一麵。《天官書》常常將星象與人事相比附,認為某些星辰的出現和變化會造成人類的禍福。《史記》有不少神靈怪異的描述。《史記》每遇難以解釋的曆史現象,便歸於天命:“此非天哉!”“此亦天授!”“豈可謂非天乎!”表明司馬遷雖然力圖反對天道論,但始終未能擺脫天人之學。

司馬遷鄙視漢儒的勢利,不取莊子的消極,其人生觀的主旋律及是先秦儒家積極進取的陽剛精神,而以黃老抱樸守拙的陰柔特質為基調,講究以進取為前提的謙讓,是一種有機的結合。

司馬遷的進取精神體現在崇尚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落腳為一個“名”字。陳涉首難,“死即舉大名耳”;伯夷死義,“得夫子而名益彰”;範蠡“三遷皆有榮名,名垂後世”;伍員“隱忍就功名,名垂後世”;信陵君禮賢下士,“名冠諸侯”;藺相如退讓廉頗,“名重泰山”;刺客荊軻等“不欺其誌,名垂後世”;遊俠郭解等“修行砥名,名不虛立”。司馬遷忍辱負重,發憤著書,也因為牢記著孔子遺訓:“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