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出身優越,袁紹卻在將近十年的歲月裏把自己“潛伏”起來。對時局的敏銳判斷,顯示出這個年輕人不一般的老成。
誰可以拯救這個國家?
汝南人袁紹已經從濮陽縣長的職位上下來多年了。
袁縣長下來的原因不是因為他貪汙瀆職,他的官聲很好,行政能力更是不容置疑,上司對他的評價是上等之上等、優秀中的優秀。袁縣長下來的原因更不是因為他的人脈不夠而受到同僚排擠,袁門的樹大根深,加上袁紹本人的善於經營,袁本初的人脈早已超越一般同僚,這一點,連同出袁門、擁有嫡子身份的袁術也自歎莫及。
袁紹辭去官職的理由是母親病故,所以需為母服喪。大漢帝國以孝治天下,袁紹的辭官理由再充分不過,上司無法強留,隻能忍痛割愛,而在士大夫群體中,袁紹的孝道行為更抬高了他的聲望。
對於服喪,儒家經典早有嚴格規定,按照血緣的親疏遠近,服喪的規格、時間大不相同。若是一般親屬,隻需穿著細麻布做成的緦麻喪服,而且三個月後即可脫掉;若是本宗族的親屬,則需穿著熟麻布做成的喪服,五個月後脫掉,是為小功。若是近親,則需穿著熟麻布做成的喪服,九個月後脫掉,是為大功;若是妻子、祖父母,則需穿著用生麻布做成的喪服,這種喪服把邊縫齊,所以叫“齊衰”。“齊衰”之喪,適用於繼母、祖父母、妻子,時間長短各異。
袁紹為母親服喪,稱為“斬衰”,是儒家喪禮中最隆重的級別。所謂斬衰,是指用粗麻布做成的喪服,其實就是用刀子隨手裁取幾塊粗麻布,拚湊縫合在一起。這種斬衰之喪,一穿就是三年。喪服的簡陋與服喪期的漫長,都是表明對至親的悲傷緬懷之情至深,以至於沒有心情製作精良的喪服,哀思之情,更需要三年才能化解。
製度雖然如此,可是奢華的世道,世風日下,認真執行儒家孝道的人早已不多。漢代自文帝以來,早將三年的喪服期限縮短至二十五天,其後政策雖有反複,但是認真執行三年服喪的人,總歸不多。袁紹這樣的世家豪門弟子,卻如此嚴格近於苛刻地對待自己,令天下的士大夫,無論高第、寒門,莫不景仰稱讚。
自然,也有刺耳的聲音,說袁紹不過借此沽名釣譽而已。有人說,這傳言的源頭,就來自袁門內部——有的幹脆說,就是小心眼愛擺譜又好嫉妒的弟弟袁術。
其實對於外界的言論,稱讚也罷、諷刺也罷,袁紹並不在意。冠禮(古代漢族男子的成年禮儀)之後,少年老成的袁紹便已經對自己的人生有所謀劃。守喪,對於袁紹而言,既是在寂寞中寄托對母親的哀思,也是靜下來思考一些問題的好機會。熟讀經典,又廣泛涉獵雜家的袁紹正是在守喪的黑暗中想到:自古以來無不亡的國家,更沒有永保繁榮富貴的世家。大漢帝國的強盛和袁家的繁華,都已經持續了太久,變局即將到來,若不能清醒地看清將來,京華不過煙雲一場。
冷眼旁觀這時局,袁紹看到了兩個字:濁世!
這個結果,有時會讓年輕的袁本初感到悲哀。人人都渴望清平之盛世,大漢帝國早年的文景之治,本朝之初的光武中興,那些黃金歲月,寫在汗青之上讓後人看著都羨慕得流口水。然而盛世早已如風而散,生在渾濁衰敗的年代,卻是不可更改的無奈之世。
但這個結果,有時又會讓年輕的袁本初感到興奮。所謂濁世,未嚐不是英雄奮起、清掃天下之時。四百年大漢,中間也曾經有過王莽篡奪、綠林赤眉,卻能依賴光武中興,重建社稷。焉知這一次不能再次複興?
袁紹服母喪的第三年,即將脫下喪服之即,聽聞大漢天子駕崩,新帝即位,士大夫領袖陳蕃就任太傅,與大將軍竇武共輔幼君,袁本初夜望星空,仰天長吭,莫非這令人窒息的濁世即將終結。
新帝的名字叫劉宏,他是一個十二歲的男童。在進京登基之前,他居住在黃河以北的河間,身份是“解瀆亭侯”。
大漢帝國有十三個州,河間在冀州。河間並不是一個大城市,眾所周知,大漢帝國最繁榮的都市是京師洛陽。但即便在冀州,河間也算不上名城,巨鹿、渤海顯然更有名,河間這個地名之所以在後漢書上占有一席之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裏連續出了兩位天子。
曆史有太多必然,人生卻有太多偶然。河間能連續產生兩位天子,純屬偶然。第一位河間出身的大漢天子,是漢桓帝劉誌。他的前任——漢質帝因為看不慣囂張的大將軍、外戚梁冀,說了一句:“此跋扈將軍也!”惹來殺身之禍,雖然漢質帝當時不過三歲小兒,梁冀卻不認為童言無忌,毫不客氣地將小皇帝毒死。
漢質帝的一句話斷送了他的小命,大漢帝國的皇帝寶座出現了空缺。大將軍梁冀必須考慮善後問題。最初的人選是清河王劉蒜,但是有人不同意。這人不是朝中高官,卻比朝中高官的權勢更炙手可熱,他就是中常侍曹騰。
曹騰之所以不同意擁立劉蒜,純屬個人恩怨。這位年輕的清河王心氣太高,曾經對曹騰無禮,所以引起曹騰的嫉恨。但梁冀可不會因為不相幹的個人恩怨而改變主意,所以曹騰的說辭很巧妙,他推薦河間王之孫、蠡吾侯劉誌,理由很充足。第一當時劉誌當時隻有十五歲,年紀比清河王小,可塑性強;第二當時梁太後正打算把妹妹嫁給他,如果立劉誌為帝,豈不是親上加親,對於梁家來說,等於是上了雙保險,可保權勢永固。
曹騰一席話說得梁冀熱淚盈眶,姓曹的居然比姓梁的更加維護梁家的利益,梁冀又是感激又是佩服。於是當機立斷,改了主意。於是在本初元年閏六月初七,十五歲的劉誌從河間老家來到帝國京師洛陽,即位為帝。
漢桓帝在位二十餘年,在年富力強的三十六歲駕於崩德陽殿。他的死,再次造成帝位的空缺,因為荒淫無度的漢桓帝,居然沒能有一個兒子來繼承他的帝位。
人生往往是平淡的,但這平淡一旦被突如其來的大事變打破,往日的平靜,便永遠不可回複。劉宏平靜的人生在他十二歲那年被完全地改變,之後二十年,奢華、動蕩、不安充斥著他的人生。漢桓帝駕崩那一年,劉宏十二歲,十二歲已經不能算是天真幼齒,但劉宏的十二歲,實在太過跌宕起伏。
劉宏的父親叫劉萇,是大漢帝國的一位侯爵。大漢朝的行政區劃,郡下有縣,縣下有鄉,鄉之下則有亭,所謂亭,也就相當於如今的村。劉萇的封地,正是一個叫做“解瀆亭”的村落。父親的死,使劉宏一下子成為帝國最年輕的侯爵之一,盡管他對這一切完全懵懂。
沒等劉宏完全適應侯爵的身份,更大的事變發生——大漢天子駕崩了。這一切本與遠在河間的劉宏無關,但事情就是這麼湊巧,一個叫劉儵的官員恰好得到大將軍竇武的垂詢,而劉儵,恰好是河間人,也是劉宏的老鄉。劉儵很順其自然地推薦了劉宏。
於是十二歲的劉宏出現在皇位繼承人的名冊裏,他與漢桓帝的血緣很近,同屬於河間王家族(漢桓帝是劉宏的伯父輩)。更重要的是,劉宏還是個小孩,而且失去了父親,孤兒寡母、無依無靠。
有時候,孤苦伶仃也是一種資本。對於皇太後竇妙和大將軍竇武來說,一個孤兒就是最佳人選。於是劉宏在一夜之間從解瀆亭侯成為大漢天子——從一個村的少房東變成幅員數萬裏的東漢帝國的國家元首。
這樣的一飛衝天,實在太過刺激,即便是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難以一下子接受這個事實,更何況劉宏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迎接劉宏的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大小官員,個個表情嚴肅莊重,欽差所念的聖旨更是讓劉宏一頭霧水!
“大行皇帝德配天地,光照上下,不獲胤嗣之祚,早棄萬國,朕憂心摧傷。追覽前代法,王後無適,即擇賢近親。考德敘才,莫若解瀆亭侯宏,年十有二,嶷然有周、成之質。《春秋》之義,為人後者為之子。其以宏為大行皇帝嗣,使光祿大夫劉儵持節之國奉迎。”
接完聖旨,一群人就畢恭畢敬卻不由分說地擁著他上了白色車蓋的馬車,劉宏回頭,望見母親站立在原地,低頭啜泣的樣子。
“母親不隨我進京麼?”有一名官員跟他解釋了幾句,大意是他已經是大行皇帝的兒子,所以生身父母不再是他的父母,先皇才是他的父親,皇太後才是他的母親。
劉宏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母親不再是他的母親,而遙遠洛陽宮廷裏一個從未見過的不相識的女人卻要做他的母親?劉宏唯一明白的是:這些人說了半天,其實就是要將母親和他分開!沒有人問他願不願意,如果有人問,劉宏想回答說不,但是沒有人問,他該怎麼辦?看他們的表情,劉宏知道,即便他說了不,也不會有人在意!
母親……
劉宏想哭,十二歲的孩子,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令他吃驚的是:那些官員立刻也哭成了一片。
哭誰呢?哭先帝呢!
哭聲中,一個尖嗓門的聲音特別引起了劉宏的注意,這聲音離劉宏不遠,後來劉宏才知道此人的名字叫做曹節,身份是中常侍(宦官)。隨後的幾天中,劉宏開始對這位曹節產生好感。和其他官員相比,曹節的態度更為溫和、謙卑,說話也更柔軟、動聽,更重要的是,他說的話劉宏聽得懂。
混熟了之後,劉宏大著膽子問了曹節一個問題:“為什麼是我?”
“這是因為殿下賢明聰慧,所以太後才會選中殿下啊!”曹節的回答讓劉宏聽了很受用,十二歲的兒童,很自然地對這個和藹的近侍產生了極大的好感。
正月初三那天,劉宏一行抵達洛陽。在洛陽城郊的夏門亭,劉宏見到了更多的朝廷大員,表情更加嚴肅莊重,說的話更加叫人聽不懂。
諸多大員中,大將軍竇武尤其引人注目,他看上去修養不錯、威儀之下卻也透著一股儒者風度,劉宏想,就是這個人決定了他的命運。而如果說大將軍竇武的威嚴多少令人有點害怕,那麼他身旁那位白發蒼蒼的儒雅老者顯得十分和藹,劉宏後來才知道,這就是太傅陳蕃——按製度而言,他就是小皇帝的老師!
在大將軍竇武的主持之下,劉宏換乘了一輛青色車蓋的馬車,青色,就是青天的顏色,這代表劉宏已經正式成為帝國的儲君,享用皇家待遇。馬車載著劉宏從北門進入雄偉的帝都洛陽。來不及觀賞宮廷的華麗壯觀,劉宏的第一任務是覲見皇太後。
皇太後是大將軍竇武的女兒,有一個聽起來很美妙的名字,叫做竇妙。三年前,竇妙被選入宮,她是開國功臣竇融的後代,門第高貴顯赫,所以雖然姿色隻是中上,卻一進宮便被封為貴人,地位僅次於皇後。
竇妙進宮之後的命運似乎總與冬天密切相關。進宮後的第一個冬天,在後宮爭寵戰爭中失利的皇後鄧猛女被廢去後位,漢桓帝一心想立他最愛的采女田聖為後,卻遭到朝中大臣的極力反對。有人甚至搬出了前漢成帝因為寵愛趙飛燕而亂國的例子,當時擔任太尉的士大夫領袖陳蕃也說:
“田氏卑微,竇族良家,陛下宜立竇氏為後。”
士大夫的理由很簡單,天子可以寵愛出身卑賤的女子,封為妃嬪。但是皇後這個位子不同,她不但是皇帝的愛人,還是天下之母。所以冊立誰當皇後,不是皇帝的私事,而是公務。試想,天下的士大夫,怎麼能接受一個狐媚做國母?
漢桓帝雖然昏庸,卻不是暴君,他說不過群臣,隻能投降,乖乖地冊立了他並不喜歡的竇妙為皇後。鄧猛女和田聖都是當世的大美人,竇妙隻能說姿色中上,雖然貴為皇後,但是皇帝很不待見她也在情理之中。竇妙幾乎是守了兩年的空房,到第三個冬天,桓帝甚至不顧她的反對,封田聖為貴人。
漢桓帝的強硬緣於他感覺自己時日無多,封田聖為貴人,多少是對情人一個最後的安慰。果然不久以後皇帝便病危,旋即駕崩。竇妙對她的丈夫漢桓帝,顯然怨恨多於愛戀,對於田聖,更是此恨綿綿無絕期。在167年的冬天,竇妙不再掩飾自己的憤怒,她在桓帝梓宮前下令將田聖斬殺,用情人血淋淋的人頭來祭奠丈夫。竇妙意猶未盡,打算將丈夫生前寵愛的貴人們一網打盡,隻是因為中常侍管霸、蘇康的苦諫,竇妙才打消殺人念頭,隻是將這些狐媚打入冷宮而已。
因為丈夫的冷遇,膝下無子的空虛之痛卻常常旋繞在三十歲的竇妙心頭,小皇帝劉宏的到來,多少是一種安慰。從法律上來說,竇妙現在就是小皇帝劉宏的母親。
“母後!”
現在每日到太後處請安成了劉宏的功課,竇太後也每每對他溫柔細語,以加深母子情誼。但是回到皇帝寢宮,劉宏還是忍不住要想起遠在河間的母親,她很嚴厲,脾氣壞而囉嗦。劉宏曾經因為脫離她的管束而小小地慶幸,但如今身處深宮的他,卻懷念起那種親切的責罵。
洛陽的早春,天氣還是有點冷,中常侍曹節指揮著近侍們為小皇帝放置取暖的器物,劉宏該去禦書房見他的老師——太傅陳蕃了。
太傅陳蕃是一個標準的理想主義者。對於國家、儒學、人生,陳蕃充滿熱忱,精力旺盛,雖然已經是八十歲的高齡,卻依然雄心不已。民間流傳著陳蕃的一個故事,說他十五歲的時候,曾經獨居在一個簡陋的宅子讀書。那一天一位父親的老友來看他,一進宅院,看到院子裏雜草叢生、髒亂不堪,不禁歎息道:“你這小孩子,怎麼不打掃一下庭院來接待客人?”陳蕃反應十分靈敏,立刻回答說:“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此語一出,擲地有聲!隻是恍然一夢,當年少年激昂的陳蕃已經成了八十歲的老人,“掃除天下”的人生目標卻依舊未能實現。
天下人傳頌:“不畏強禦陳仲舉!”——陳蕃的剛直絕非浪得虛名!他從地方屬官做起,一生周轉仕途、浮沉跌宕,多次因為得罪權貴而免官,第一次是忤逆了當時的大將軍梁冀,一下子從地市級的太守職位打壓到縣令;第二次則是因為搭救被陷害的李雲,從部長級別的大鴻臚一擼到底,成了平民;第三次,因為營救被再次從帝國太尉的高位一擼到底。
其實,陳蕃的官已經做得夠大。從屬官到獨當一麵,從縣令、太守到帝國太尉、太傅,陳蕃可以說已經位極人臣,以仕途而論,陳蕃再無遺憾。有人畢生以做官為目的,有人則以做官為實現自己治國理想的途徑,陳太傅顯然是後者。和大多數士大夫一樣,陳蕃也認為當今之世,已經是百病纏身的濁世,然而,陳蕃並不認為自己就應該歸隱山林、獨善其身。他認為這個國家還有得救,而能澄清濁世的力量,就是包括陳蕃自己在內的士大夫。
在陳蕃看來,大漢帝國之所以會由初期的清平政治而淪落為渾濁衰世,並不完全是君王的責任。漢帝國自從光武中興以來,一直維持著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麵,這是一種非常有效的管理製度。在這種管理體係中,君主是世襲的劉家子孫,講究的是血緣的傳遞,大臣卻是選拔的天下俊秀,講究的是道德禮法的傳承。君主是國家元首,而大臣卻是國家的實際管理者。
從現代人的角度,打個比方說,如果大漢帝國是一個公司,天子是公司的董事長,宗室——也就是劉姓家族是董事會。因為天子是世襲的,所以他的資質良莠,很難保證。拿概率來說的話,出現明君的幾率很低,出現暴君的幾率略高一些,平庸君主的幾率則是最高的。
既然如此,寄希望於一個賢明的皇帝來領導大漢帝國繁榮昌盛,其概率和中五百萬大獎差不多,實在是奢望!倒不如考慮在平庸君主治理之下的對策,更為實際一點!
陳蕃認為,帝國高層的腐爛已經不是一日之寒,但是士大夫支撐大漢帝國延續下去的信念卻依然無比堅強,這就是漢帝國繼續維持下去的最強勁理由。而現實正是如此,長期以來,因為皇帝是小孩,所以主持國家的,往往是他的娘家舅舅,書麵語叫做:“外戚”!當小皇帝長大,他便想奪回大權,嚐嚐真皇帝的滋味。他的依靠,便是身邊的宦官。皇帝依靠宦官消滅外戚,但當皇帝死去,繼位的往往又是一個小孩,於是新的“外戚”又誕生,一個輪回又開始。
外戚與宦官的殘殺,屬於帝國高層的內鬥。對於士大夫來說,隻要勝利者肯虛心接受士大夫精英的輔導,國家就能在正常的軌道上順利運轉。蛆蟲之間的殘殺,幹卿甚事!但是當外戚或宦官違背法律和道德的界限,破壞帝國民生生態的平衡,身在中層的士大夫便必須勇敢站出來,以節義勉勵自己,與高層抗爭。
東漢的士大夫,不是上級任命的產物,他們來自“察舉”,所謂的“察舉”,一是察,二是舉。雖然負責察舉的是地方官,但是被察舉的人,卻代表著一個地方的民意。正常的情況下,獲得民間聲譽的人才能被察舉,違背這一點,便會出現以下的民聲抗議:
“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但是即便出現了這樣的背離,察舉製度還是一種相當有效的地方選舉製度。證據就是到了東漢的末年,察舉製度仍然從社會最底層提拔出不少有用之才。朝廷的芸芸公卿,就是一個個生動的例子。除了以外戚身份上台的大將軍竇武,陳蕃自己,雖然祖父曾任河東太守,不過到了父輩,早就家道中落,陳蕃自己不過是個窮書生而已。同事司徒(宰相)胡廣,父母早逝,家境貧寒,少年時邊做工邊讀書,二十七歲時被舉為孝廉,如今與他同掌國政。即便是著名的豪門袁家,當初也是從一個叫做袁安(袁紹的高祖父)的窮書生起步。陳蕃、胡廣以及袁安,都以貧寒的身世,無財無勢,隻是因為才學和品德,便能得到鄉紳讚賞和地方官的推薦,被地方官舉為孝廉。而這不過是察舉製度的滄海之一粟而已。陳蕃相信,源源不斷地從社會底層吸收才德兼備之人,為自身補充新鮮血液,這樣的一個士大夫集團,會很好地延緩自身的腐化,從而保證大漢帝國的長治久安。
士大夫的敵人,在宮廷!
中常侍是個官名,其具體職責是“給事左右﹐職掌顧問應對”。這個官職在西漢時代本來是由士大夫擔任的,但是到了東漢時代,或許是考慮中常侍人在深宮,讓士大夫頻繁出入宮廷,太不方便。所以改成由宦官擔任這個官職。
這個官職多大?其實不是什麼大官,其級別是“千石”,也就相當於帝國一個大縣的縣令,月薪為80斛糧食。後來提升到“比二千石”,月薪100斛糧食,比縣令收入多了,但也沒有超過郡太守一級。
所以說到底,中常侍也就是一個局級幹部,和大將軍、太傅這樣的國家行政首腦,簡直不是一個重量級別。但是真實的官場競技中,中常侍作為宮廷宦官力量的首腦,絕對是東漢政壇的第一黑手。
宦官已經成為禍害大漢帝國的致命威脅,這一點,已經成為當時全中國士大夫和百姓的共識。宦官本來不過是照料皇帝及其後妃生活起居的宮廷工作人員,所謂世上本無宦官,有了皇帝和他的三宮六院,才有了閹割陽物為天子看家護院的宦官。
那麼,工作範圍僅限於宮廷的宦官,為什麼會超越權限,衝出宮廷,成為全天下的禍害?
千年的中華帝王史中,惦記皇帝這個位子的人成千上萬,最終能過一把龍椅癮的人也是五花八門。譬如:漢高祖劉邦,村幹部出身;光武帝劉秀,雖說是宗室,當時卻在南陽鄉下種田;蜀漢昭烈帝劉備,發跡之前賣鞋織席謀生;吳大帝孫權,出身於一個軍人家庭。再往後,南北朝的開國之君,多數是權臣、大將;隋文帝楊堅,是北周小皇帝的外公;唐高祖李淵,是隋朝的封疆大吏;宋太祖趙匡胤,是後周的禁軍大將;明太祖朱元璋,則本來是一個麵貌醜陋的小和尚。此外,還有蠻夷酋長出身,如元、清的開國皇帝。
然而在開國皇帝五花八門的履曆中,沒有一個是做過太監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誰都可以說,唯有宦官是不能說的。誰能想象,烏壓壓的群眾麵前、一座土山之上、暗沉沉的天空中,一個尖嗓門聲嘶力竭地喊道: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多麼詭異而搞笑的畫麵,叫人忍不住發問:“你有種嗎?”俗話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其實,更沒希望的是宦官。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宦官是皇帝最放心的人,換句話說,在皇帝眼中,宦官才是“最可愛的人”。至於士大夫,很不幸,在皇帝眼中,實實在在是“最鬧心的人”。
誠然,皇帝並不否認士大夫的忠誠,但是士大夫的忠誠,並不是針對皇帝本人,而是整個國家社稷。因此,士大夫總是喋喋不休地告訴皇帝,這個應該做,那個不應該做。而除了少數臭名昭著的暴君,大多數皇帝必須聽從士大夫的意見,尤其在士大夫們意見一致的時候,所以皇帝們常常納悶:“到底誰說了算?”因此,與士大夫的“鬧心”相比,宦官的“體貼”讓皇帝感覺很舒服。畢竟,宦官的忠誠直接針對皇帝,隻為皇帝個人負責,所謂國家社稷黎民百姓千秋萬代,那不是公公們考慮的問題。
這樣一來,就形成了一個悖論:士大夫對國家忠誠,宦官對皇帝個人忠誠,這是他們的工作職責,但是到皇帝那裏,就成了強烈的反差。如果是一個明智的君主,應該能調整好國家與個人利益的關係,但是明君的概率太低,在昏君和一般資質的君主眼中,自己舒服不舒服是眼前可以看得到的,至於黎民百姓舒服不舒服,國家社稷能不能長遠,那種事以後再說。
結果是:皇帝愛宦官。
皇帝既然愛上宦官,就不僅僅是給宦官賞賜錢財那麼簡單。皇帝有什麼事,開始找宦官商量,讓宦官出宮辦理。接著,不但宦官得勢,乃至宦官的家族都得以雞犬升天,巴結上宦官的人也耀武揚威起來。
漢桓帝時代,接連發生了好幾件惡性案件,轟動全國,其涉案人或者幕後指使,都牽扯到宮廷裏的公公們。
這是什麼世道?
第一個案件是北海太守羊元群貪汙案。
羊元群是東漢帝國北海郡的太守,級別“二千石”,月薪100斛糧食,職權相當於當今的地市級一把手。此人貪贓枉法、聲名狼藉到什麼程度?據說他所到之處,連公家廁所裏的精巧小飾品也要用小刀切割下來帶走。然而這樣的貪官,卻因為買通宦官,得到宮廷勢力的庇護,長期以來安全無事。
後來,這個捅不得的馬蜂窩讓李膺給捅了。
李膺,字元禮,潁川郡襄城縣人,荀彧、荀攸、郭嘉的同鄉、前輩(注:荀彧、荀攸,潁川郡潁陰縣人;郭嘉,潁川郡陽翟縣人,此外,還有鍾繇、陳群、徐庶等,曹操的智囊團,一大半出自這個郡,號稱潁川幫,就連把諸葛亮推薦給劉備的水鏡先生司馬徽,也是潁川人,他們都是李膺的同鄉)。荀彧的叔父荀爽,曾經為李膺趕馬車,回到家裏,逢人便說:“我今天為李君趕過馬車了。”自以為非常榮耀。東漢末年的天下士人,都把攀登李膺的家門,比之為“登龍門”。一般士人一旦為李膺所接待,就身價十倍。
當時有首流行歌謠是這麼唱的:“天下模楷李元禮,不畏強禦陳仲舉!”陳仲舉就是老太傅陳蕃,李元禮便是李膺!
嫉惡如仇的李膺當時擔任河南尹(帝國首都洛陽的行政長官,相當於今北京市長),羊元群的籍貫,正在他的轄區之內。所以當羊元群任期結束、免官回鄉之時,李膺便上表天子(當時的皇帝是34歲的漢桓帝),請求依法懲治羊元群。
這是士大夫集團與宦官的一次間接交鋒。羊元群也是士大夫,因此可以說士大夫集團內部清除腐敗分子的行為,但是因為宦官的幹預,結果是李膺懲治貪官不成,反被宦官誣陷,剝奪官職,罰做苦工,勞改多年。
第二個案件是中常侍蘇康、管霸低價強買房地產業案。身為大司農(農業部長,土地房產也在他的職責範圍之內)的士大夫劉祐依法將中常侍蘇康、管霸低價強買來的房地產業全部沒收。結果皇帝龍顏大怒,劉祐也被判勞改。
這兩個案件,都以士大夫的失敗而告終。但士大夫集團並未沮喪,尤其是吃了一次虧的李膺後來又東山再起,出任司隸校尉(司隸校尉,相當於北京警備區司令),這一來,又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就是野王縣令殺害孕婦案。
司隸校尉的轄區裏有個野王縣,當時的縣令張朔,是漢桓帝所寵信的宦官張讓的弟弟。這個張縣長,依仗他哥哥的權勢,貪暴殘忍,無惡不作,居然暴虐到剖開孕婦的肚子取樂。以往的司隸校尉,都不敢招惹張縣長,但是張縣長一聽說李膺上任,卻慌了神,他立刻放棄官印,逃到哥哥張讓家裏。
張讓家裏有一個密室,在兩根柱子之間,留有暗門,兩端封閉。表麵上看,卻是很普通的一堵牆。李膺的情報工作做得很到位,膽子也夠大,神似千年之後廉政公署風卷香港,他帶人直闖張讓府第,破門而入,鑿開牆壁一瞧,昔日殘暴不仁、欺壓百姓的張縣長在裏頭瑟瑟發抖。
哥哥張讓得到消息,立刻找漢桓帝哭訴求情,李膺曉得你要來這一招,先下手為強,立刻審訊張縣長,證據確鑿、鐵案如山,也不上報,立刻處以極刑。等到皇帝想赦免,張縣長已經下了地獄,無人可赦!
漢桓帝責備李校尉:“怎麼不事先報告,請求批準!”
李校尉說:“當年孔夫子上任七天就殺了惡人少正卯,我上任已經十天,才殺了這個敗類,正擔心陛下怪我動作太慢呢!”
漢桓帝無話可說,隻好埋怨張公公:“你弟弟自己不好,與李校尉有什麼相幹!”
大快人心!
此後,一度宮裏的公公們遇上節假日也不敢出來玩了。漢桓帝覺得奇怪,問他們究竟,公公們一起叩頭、聲淚俱下地說:“不是我們不想出去,是害怕李校尉啊!”
一時李膺名聲大振!千年之後,讀史之人也覺得痛快,隻恨當世無李校尉!
這一回合,士大夫贏了,於是士氣大振,又有了第四件大案:發生在徐州下邳的“宦官侄兒殺人案”。當時宦官徐璜的侄兒徐宣當下邳縣令,看中了退休幹部李某的女兒,李某不願意,徐宣居然帶人衝進李某家中,搶走李某的女兒,亂箭將她射死。
下邳縣屬於東海國管理,東海相(相當於市長)黃浮查清案情,立刻逮捕徐宣,他的下屬害怕宦官報複,跪下來請求他三思而後行,黃浮回答說:“徐宣這樣的惡棍,我今天殺了他,哪怕明天我就償命,也心甘情願!”
於是處死徐宣示眾。而秉公執法的黃浮則被皇帝剝奪公職、剃光頭發,去工地做苦役。士大夫又輸了一個回合。
第四件大案是所謂“大赦殺人案”。
有個算卦先生張半仙,居然測算出朝廷即將大赦(實際上,張半仙與宦官關係相當不錯,這消息是宦官那裏打聽來的),於是張半仙指使他的兒子殺了一個平素有些積怨的人。
李校尉接到案報,立刻派出警員,逮捕了張半仙父子。果然,朝廷恰好在這個關頭,頒布了大赦詔令。張半仙父子拍手稱快,但是半仙畢竟隻是半仙,他漏算了一卦,那就是李校尉會不會遵守赦令放他。結果是:李校尉認為張半仙父子預知大赦而殺人,罪不可赦,下令處斬。
李校尉這一刀,給了宦官打倒他的借口,或者,這根本就是一個圈套,宦官犧牲了張半仙,做了個局。宦官指使張半仙的弟子上書控告李校尉,告的內容卻不是殺張半仙這件事。
“李膺等蓄養太學遊士,結交地方上來京學習的學生,互相標榜、結黨營私,專門抨擊、誹謗朝廷,破壞社會良序公俗!”這幾句話看似平常,卻是宦官精心的設計,字字句句,擊中皇帝的要害。因為皇帝最痛恨的,就是士大夫結成小團體,指點朝政,限製天子的行為。
於是漢桓帝下詔逮捕所謂“黨人”,名單和詔書發到三公,按程序,必須三公簽名,表示同意,才能實施。當時擔任太尉的陳蕃,認為天子這是在發神經,拒絕簽字。
天子真的瘋了,他不顧帝國法律和行政程序,拋開三公,直接發號施令,逮捕李膺,送押皇家監獄——北寺獄!接著,下達多達兩百多人的名單,偽稱是李膺招供,其實都是宦官早已搜羅的正直官員名單,全部逮捕。
頓時風聲鶴唳,白色恐怖一片。東漢帝國那些最有名望的士大夫,幾乎都在名單之列,以至於擔任度遼將軍(東北軍區司令)的皇甫規大人,認為自己好歹也算個西部英豪(他是涼州人),居然不在黨人名單,感到羞恥,主動上表,要求把自己列入黨人行列。皇帝看了這份奏章,哭笑不得,隻好假裝沒看見,不以理睬(如果真的逮捕名將皇甫規,邊疆將為之空虛)。
李膺這一次的災難,牽連了說情的陳蕃也被罷免。多虧當時還是皇帝老丈人的竇武,出麵為他們說情,才稍稍化解皇帝的怒氣。加上李校尉很機智,他在口供中牽扯出許多宦官子弟,宦官一看,再這樣搞下去,恐怕要引火燒身。正好發生了日食,宦官以此為借口,說服了皇帝赦免黨人。
本案最後的結果是,黨人被赦免,但是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總體來看,士大夫在和宦官的爭鬥中處於劣勢,但是由於士大夫的產生來自地方選舉,所以士大夫能屢敗屢戰,尤其是李膺這樣的代表人物,多次被罷免、勞改,但是又能很快東山再起,原因就是地方民意和察舉製度的支持,屢受打擊的李膺的名氣越來越大,甚至官也越做越大,這令宦官和天子都無可奈何,即便後來皇帝頒布了嚴格的黨錮令,規定若幹士大夫不得做官,卻反而令這些士大夫聲望越來越高,新察舉出來的孝廉以及國立大學裏的太學生都以他們為榜樣。
最後,出現了一個名士榜單:
三君:竇武、陳蕃、劉淑,一世之所宗也。
八俊:李膺、荀翌、杜密、王暢、劉佑、魏朗、趙典、朱寓,人之英傑者也。
八顧:郭林宗、宗慈、巴肅、夏馥、範滂、尹勳、蔡衍、羊陟,能以德行引人者也。
八極:張儉、岑至、劉表、陳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能導人追宗者也。
八廚:度尚、張邈、王考、劉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此八人,能以財救人者也。
這三十五人,對於我們來說,也隻有竇武、陳蕃、李膺、劉表等幾個人比較有名,其他三十幾人,事跡簡略,但是在當時,卻是士大夫和學生心目中的天王巨星。
一屋不掃也能掃天下,太傅陳蕃專注於掃除天下之夢,已經數十年了。隻不過八十歲的老太傅陳蕃,已經不再是當年僅憑一腔熱情就敢冒犯權貴的激昂少年,對於自己的人生,他有著清醒的認識。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那是少年輕狂。要達到掃除天下的目標,他必須在仕途中頑強生存,集合力量,才能有所作為。陳蕃的第一個重要職位是樂安太守,這是他獨當一麵的開端。上任曆年,上司青州刺史便來巡查,不是冤家不聚頭,此人便是天下模楷李元禮——李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