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袁紹的_潛伏_歲月(2 / 3)

聽說李元禮來了,大小官員都曉得他厲害,那些貪官墨吏,早就嚇破膽,紛紛掛印辭職逃走——沒官做總比沒命好!隻有陳蕃不卑不亢,從容應對。做官清正,這是陳蕃的立身之本。雖然沒有貪汙就沒有多餘的錢帛賄賂高官、打點前程,但清正的官聲,卻是比錢帛更重要的資本。偌大一個官場,如果不能容忍一個清正官員的存在,那麼這一朝的吏治,便已經到了腐爛不可收拾的田地,這官也就沒必要再做下去。

當時威震天下的大將軍梁冀,居然叫人帶了封書信給陳蕃,有所請托。但被陳蕃一口拒絕,更當場將倒黴的使者鞭殺。打狗還得看主人,何況是大將軍的使者。陳蕃因為這件事,果然觸犯了不可一世的梁冀,貶官為某縣縣令。

雖然烏紗帽從地市級變成了縣局級,但是陳蕃對於這件事並不後悔,因為他不想被人認為是依附梁冀往上爬的小人。一個以清正聞名的官員,需要特立獨行,才能避免卷入不必要的是非糾葛。更重要的是,如果依附專橫的權貴往上爬,即便大權在握,又如何來掃除天下?路可以直著走,也可以彎著迂回走,但不能往相反的方向走,那很可能就永遠回不了頭。

陳蕃為官清廉,又得罪了大將軍,但是數十年裏,朝廷依然常常想起他,時常召回他,給他官做,這就堅定了陳蕃的信念,他相信這個王朝還有頑強的生命力,支撐帝國前進的力量並未喪失。既然如此,陳蕃就更有理由為這個王朝掃除汙垢。

陳蕃所說的汙垢當然就是宦官。

若幹年後,陳蕃已經名列三公,當上了帝國太尉,當時劉祐和李膺因為秉公執法而觸怒宦官,同時免職勞改,正是陳蕃出麵,使得二人得以赦免,不久李膺又得以複出。

這時陳蕃發現了團隊的重要性,如果之前陳蕃隻是一個獨行俠的話,那麼此後,他開始注重整個士大夫團體的合作。一個人不能掃除天下,必須尋找更多的同誌,合作完成這項事業。接著他又發現,如果隻是士大夫的力量,恐怕也很難達到消滅宦官、掃除天下的目標。理想主義者陳蕃終於也開始考慮策略,尋找同盟軍。

這時,漢桓帝正為冊立誰做皇後而煩惱,按照儒家禮法觀點,陳蕃以堅決的態度擁立出身名門的竇妙為皇後。這件事成功了,漢桓帝不得不冊立竇妙為皇後。微妙的變化也隨之產生,陳蕃發現,他和外戚竇家的關係不知不覺地緩和了。

顯然,皇後竇妙因為這件事,對他產生了好感。新帝繼位後,竇妙成為太後,陳蕃也被任命為帝國太傅,還要封他為侯。陳蕃謝絕了封侯,但很樂意當這個太傅,與大將軍竇武共掌朝政。因為他發現:這位大將軍與以往那些專橫的大將軍不同,他也是讀書人,很有些名士風度,對於國家社稷、政治前途,他們有著類似的看法。

這樣一來,陳蕃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聯合大將軍消滅宦官。

東漢中葉以來,宦官、外戚、士大夫三股勢力糾葛絞殺,如今士大夫若能與外戚聯合,顯然壓服宦官的希望,將大大增加。於是陳蕃開始試探竇武的態度。

對於太傅的合作建議,竇武有些矛盾。一方麵,他讚同陳蕃的意見,認為宦官問題的確是大漢帝國目前最為嚴重的痼疾,拔除禍患,已經迫在眉睫。但另一方麵,他擔心自己的力量不夠,到時候畫虎不成反類狗,遭天下人恥笑而已。

和太傅的滿腹豪情不同,竇武的人生觀是謹慎的、保守的,他明白:世上有很多事看似是正確的,卻不一定就可以去做。在動手之前,是非曲直倒在其次,關鍵在於你有沒有實力做好這件事。

最重要的,是要說服一個人——那就是自己的女兒竇妙。竇武聽說,自己的女兒竇妙自從當上皇太後以後,宮廷裏那些宦官,日夜包圍著這位並不年邁的皇太後,全力阿諛奉承、使盡渾身解數,使得這位竇太後神魂顛倒,已經對他們信任有加,因此不斷發出懿旨,賞賜封爵。

這樣一來,竇武便更加覺得鏟除宦官何等困難,他更加猶豫不決。

陳蕃對竇武的猶豫十分不滿。拖延到五月初一,帝國上空出現了日食現象,陳蕃對竇武說了一句話:“當斷不斷,反受其害!”老太傅動情地對竇武說:“老朽已經八十歲了,夫複何求?隻求協助將軍,鏟除宦官,為國家除害罷了。”他建議:抓住日食這個機會,對宦官下手,消除天變。

話說到這個份上,竇武也被打動了,他下定決心,進入宮廷與女兒再談一次。這一次,他一定要說服竇妙,實行他們的計劃。

然而大將軍竇武與女兒皇太後竇妙的談話並不輕鬆愉快。竇妙一口拒絕了竇武全部驅逐或誅殺宦官的請求,她說:“自從漢王朝興起以來,世世代代,宮廷裏就設立宦官,怎麼可以一下子廢除!如果說有人違背法紀,當然可以誅殺,但是怎麼可以全部消滅呢?”

竇武心中歎息:女兒還是那個女兒,身份卻已經今非昔比,赫赫大漢帝國的皇太後,不再是那個嬌順聽話的小女孩了!竇武解釋說,宦官的罪惡,不是一個、兩個的問題。況且如果不一網打盡,很難保證不會死灰複燃。

“沒有宦官,宮廷事務叫誰來做,難不成讓士大夫進入宮廷,和我這個寡婦朝夕相對不成?”

大將軍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去,自己十多年來對女兒的家學教育,居然不如宮廷宦官幾個月的奉承迎合。

竇武隻好退讓一步,要求先處置幾個罪大惡極的宦官。他說了兩個名字,一個是中常侍管霸,一個是中常侍蘇康。這是桓帝時代低價強買房地產業案的兩大主凶。竇妙也不好太駁父親的麵子,她決定丟車保帥,扔出兩個人平息一下士大夫的火氣也好。

但是管、蘇二人被處死之後,竇武又進宮,重提話題,這一次他想要的是曹節、王甫等人的人頭。這次竇妙覺得父親有些得寸進尺了,她決定不予回答,一個字:拖!

這一拖,就拖到了八月。一位叫做劉瑜的官員,報告了駭人的天象變化:“太白犯房之上將,入太微。”所謂房,是二十八星宿之一的房宿,包括四顆星辰,依次是:上將、次將、上相、次相。至於太白,就是太白金星。那麼太微又是什麼,從西人的角度來說,太微就是獅子、處女等星座的一部分合成。在中國的古典天文學中,太白金星主殺伐,譬如司馬遷在《史記天官書》中說:“當其行,太白逮之,破軍殺將。其入守犯太微、軒轅、營室,主命惡之。”房宿則象征著地上的大漢帝國將與相。而太微就是地麵上大漢天子的象征。

根據這天象,劉瑜作出預測:帝國今年將有大事發生!他立刻上書給皇太後,報告了天象的出現,然後分析說:“根據《占書》,一旦出現如此天象,皇宮的大門就要關閉,帝國重臣將會受到傷害,奸人已經埋伏在君主身邊,一定要小心提防!”

劉瑜在上書太後的同時,也給竇武和太傅陳蕃寫了一封信,信裏說得更明白:“這一次星辰錯亂。對帝國前途不利,大臣應該當機立斷,不可猶豫不決!”

太白金星所侵犯的乃是上將星,這上將星對應的,不就是大將軍竇武麼!而金星又侵入太微,豈不是說宮廷將有兵亂發生麼?大將軍竇武和太傅陳蕃看了這封信,豈止是大吃一驚,簡直靈魂出竅,因為幾個月來,他們正在密謀消滅宮廷中的宦官。

劉瑜的天文報告,令竇武、陳蕃不得不加快他們剪除宦官的計劃。他們立刻發布委任狀,任命自己的人擔任司隸校尉、河南尹以及洛陽縣令。接著,又罷免了黃門令(宦官總監),任命自己人山冰接替。

人事工作布置完成,於是開始第二步行動,由黃門令山冰出麵,彈劾、逮捕了與曹節關係密切的長樂尚書鄭颯,審查違紀與貪汙行為。經審問,鄭颯不但交代了自己的問題,還牽扯出曹節、王甫的大量罪行。山冰與尚書令尹勳立即把這口供報告給竇武。

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竇武心情十分愉快,他吩咐山冰準備好彈劾曹節等人的材料,完成後交給侍中劉瑜,向皇太後竇妙呈遞,請求準予逮捕曹節等人。秘密的籌劃和準備工作,一直忙碌到九月辛亥日(七日),這一天,按照漢代五日一休沐①的習俗,竇武休假,出宮回家沐浴。

九月辛亥之變

九月辛亥這一天,袁紹已經離開了守喪之所,因為三年喪服已滿,數天以前,叔父袁隗讓人送來書信,叫他回京,準備重啟仕途。

袁家在洛陽城郊有一所僻靜的別院,袁紹在此停留,準備明日進洛陽城。袁本初守喪三年,一朝複出,自然引起不少人的關切。袁紹再低調,還是有好些士大夫打聽到他的所在,前來拜謁。

天色漸暗之時,袁紹已經無意再會客,吩咐下人回絕。然而這時仆人卻報告說來了一個奇裝異服的人,趕也趕不走。袁紹想這時候還敢來袁門攪擾不休,也隻有何顒了,一見,果然是他。

何顒字伯求,南陽人,這幾年來洛陽遊學,因為得到太傅陳蕃的賞識,如今在士大夫中也算是個名人。袁紹守喪期間,拒絕見客,但卻破例見了何顒一次,一談之下,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何顒的魅力,在於他不是單純的儒生。在袁紹看來,雖然他是南陽人,卻有一股春秋戰國時期燕趙悲壯之士的氣概。

當年何顒有個朋友叫虞偉高,病入膏肓,臨終之際,何顒前去拜望。虞偉高一息尚存,流淚哭訴:“吾死不足惜,但恨有父仇未報,死不瞑目!”何顒感傷友人之痛,慨然許諾代為複仇。虞偉高得友人之諾,亦得以閉目安息。

在旁人看來,何顒的承諾,不過是對友人臨終的安慰,未必當真。誰料到一年之後,虞偉高的周年祭日,前往拜祭的親友赫然見到墓上掛著一顆頭顱,正是虞偉高的殺父仇人。

南陽何伯求之聲名,由此大振。

亂世將至,何顒這樣文武雙全的壯士,令袁紹最是心動。

那麼,這一次何伯求來訪,又是為了何事?何顒是直爽豪邁之人,一開口,已經道出來意:“本初,要發生大事變了!”

這樣一個開場白,令袁紹又是好奇又是不安,因為他知道何顒與當今士流領袖陳蕃、李膺關係都極好,他所說的大事變,必然與這些士流領袖有關。袁紹雖然人在守喪中,耳目渠道卻從未中斷,近日以來,大將軍有可能要對宦官下手的流言,他也有所耳聞。袁紹估計:何顒將要說的,多半與此有關。

袁紹屏去下人,洗耳恭聽何顒的高論。何顒卻旁顧而言他起來,他說重九日快要到了,那一天的習俗,該是登高望遠,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據說這樣可以使人長壽。

袁紹點頭說不錯,九月已是暮秋,天氣轉涼,露凝而白。

何顒興奮起來,他的小眼睛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他說:“這炎熱的暑日,也該結束了,本初,這一回真的要變天了!”

何顒走後,袁紹這一宿沒睡好,他反複琢磨、回味何顒的話。看來大將軍與太傅聯手對付中常侍的傳言是確實無疑,也就是說:士大夫、外戚將第一次站在同一戰線上,打擊他們共同的敵人宦官。如果真的如此,士大夫一方的優勢是毫無疑問的,士人擁有道德輿論和人脈資源,外戚則掌握著帝國的政權和軍權,相對而言,宦官那一邊隻有一個傀儡小皇帝而已。更重要的是:宦官完全還不明白狀況,打擊將是秘密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一邊倒的。難道說,袁紹憧憬多年的治世,馬上就要到來了麼?漢帝國的第二個中興盛世就要啟動了麼?袁紹也興奮了,他慶幸自己喪服在最恰當的時間結束,他必須立刻加入到這中興盛世的隊伍中去,大漢朝的複興沒有理由將袁本初這樣的人排擠在外。

因為心潮澎湃的緣故,子夜過去許久,袁紹方才入睡。破曉時分,京師洛陽北麵宮廷方向傳來了喧鬧之聲,然而此時的袁紹已經被遲來的睡意完全打倒。辰時的袁紹尤在半夢半醒之間,辰時又叫食時,是漢人朝食之時,袁紹好不容易起來用了早餐,依稀聽到遠處洛陽城裏有喧鬧之聲。

下人來報告說好像宮廷方向出事了,傳言說有禁衛軍出動,並且發生了衝突。袁紹問:“禁衛軍和誰打起來了?”下人說不明白,大概是禁衛軍南北兩營對峙著,後來又散了。袁紹心裏一緊,莫非是大將軍動手了。袁紹的倦意突然煙消雲散,他吩咐下人,打算立刻入城。下人回複說不行,京城已經戒嚴了,即便是袁本初這樣的人物,恐怕也進不去。

於是袁紹等到臨近中午的隅中巳時才策馬向洛陽城門進發。結果他在城門看到了兩顆人頭,麵目已是血肉模糊,袁紹猜想這是被殺的宦官,若不是曹節,就是王甫。這是眼下宮廷最得勢的兩大宦官頭目。

袁紹心情頓時變得很不錯,城門邊貼著告示,不過看的人不多,想來老百姓們都有點怕事,但袁本初可不是怕事的人,他下馬來看告示。這一看袁紹眼前一黑,險些昏厥過去。告示寫著,這兩顆人頭,一顆是大將軍竇武,一顆是竇武的侄子、禁衛軍將領之一的步兵校尉竇紹。

竇紹與袁紹同名,比袁紹年長,袁紹守喪之前,還曾與他玩過投壺、博六,每一次都是袁紹輸。袁紹立刻翻身上馬,準備離開,恍惚間幾乎坐不住要落馬,幸虧從人一把拉住了轡頭。袁紹這時候懷念起馬車的好處來,不過他很快意識到情況已經發生了逆轉,盡管他還想不通這是為什麼,但逗留在城門這裏,或許就會帶來危險。

那麼,還要不要進洛陽城?袁紹尋思:大將軍已經死了,而且懸首示眾,這說明他們已經一敗塗地,太傅陳蕃可能也已經遇害,或者被囚禁。就連皇太後也多半被軟禁起來,至於自己的叔父袁隗是不是牽涉其中,就不好講了。

袁門號稱“四世三公”,根基深厚,一般的政局變動,不足以撼動袁門地位。但一旦被動,便可能是滅門的雷霆巨變。

袁門的發跡始於袁紹的高祖父袁安。他從一個貧寒書生而得賞識,自陰平縣縣長的崗位起步,從縣級幹部幹到市級(郡守),因為馭屬下極嚴,斷獄公平,很得百姓讚譽,於是提拔為首都洛陽市的市長(河南尹),在職期間,京師洛陽一帶的治安良好、秩序井然,一片和諧景象。於是再提拔,進入中央領導幹部序列,先是做皇家交通局局長(太仆),接著曆任司空、司徒,也是所謂的“三公”,相當於國務院總理(注:精確地說,三公還要錄尚書事才是真總理,尚書台相當於東漢的國務院秘書廳)。

袁安當總理的年代,大將軍竇憲專權,驕橫跋扈,民怨沸騰。袁安不畏權貴,守正不移,多次直言上書,彈劾竇氏種種不法行為,招致竇家的怨恨,但是因為袁總理威望太高,竇家始終有所顧忌,所以袁安得以善終。

袁安的小兒子袁敞,繼承了父親的《易經》學問,他從中級官員做起,最後也位列三公,他是袁門第二位“三公”(司空)。袁敞的秉性,和老爸差不多,剛正耿直,不肯拍權貴的馬屁,所以得罪了當時的外戚鄧氏,他的威望、運氣都不如乃父,最後隻好自殺報國。

袁安的大兒子袁京沒做到三公,但是他又有個好兒子袁湯,在桓帝初年,當上了“三公”(司空),後來又擔任司徒、太尉,是第一個“三公大滿貫”。袁湯的大兒子袁平、袁成福淺命薄,年紀輕輕就死了。於是三兒子袁逢繼承了家業,也做到“三公”(司空),但袁逢有個弟弟叫袁隗,比哥哥還厲害,在袁逢之前就當上了三公,他是袁門第四位“三公”,所以袁逢是袁門第五位“三公”。

袁逢時代,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有一位宦官(中黨侍)袁赦,找到了袁家認親戚。袁赦姓袁,袁逢也姓袁,話說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但是天下同姓何其多,袁赦為什麼會找袁逢認親戚?而袁逢為什麼又願意認這個親戚?關鍵原因,在於這一門親戚攀起來,對大家都有好處,所謂雙贏。

袁赦的好處是:袁家是世代宰相門第,有這個強力外援,對鞏固和加強袁赦在宮廷的地位大有好處。袁逢的好處是:有袁赦這個內線放在宮廷裏,等於袁家在皇帝身邊安排了一個臥底,一有風吹草動,袁家便可“春江水暖鴨先知”!

袁紹還不清楚,袁赦在這場事變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他會不會、能不能一如既往地掩護袁家?更重要的是,袁家的幾位長輩:袁逢、袁隗,在這場變局中采取了怎樣的策略?袁紹想起何伯求昨日來訪說的那些話,心中滋味莫名。

午後,袁術從城裏給袁紹帶來消息,袁家是安全的,無論他們的父親袁逢還是叔父袁隗,都與大將軍的陰謀無關。有袁赦在宮廷,袁家與中常侍的關係猶如溫吞水,從未熱到發燙,但也不曾冷卻。

袁術的話給袁紹吃了一個定心丸,但是卻不能解開袁紹心中的疑惑。大將軍竇武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一敗塗地,懸首城門?袁術告訴兄長,這些事他不必管,不過時下時局太亂,長輩們認為袁本初不適宜在這個時候重出仕途,不妨先觀望一下局勢再說。袁紹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於是點頭答應。

當袁術離去,袁紹忽然感覺到無盡的倦意,或許是昨夜的睡眠質量太差了,現在他最好補個回籠覺。就在這時,忽然又有客人來訪,袁紹下意識地以為是何伯求來了,急忙去迎,結果進來的是曹家阿瞞。

袁紹無法掩飾臉上的失望神情,他想莫非何伯求已經遇害了。阿瞞早已習慣了被袁本初當小兄弟看待,並不計較袁紹的輕慢,他之所以來,是有一些內情告訴袁本初。他相信袁本初一定會對這些事很感興趣,因此他不急不慢,打算等袁本初發問再說。

袁紹果然按捺不住心中疑慮,開口說:“昨晚的事,你一定知道些什麼,既然來了,不妨說說。”

阿瞞心中暗笑,卻裝糊塗說:“什麼事,昨夜發生什麼事了?”

袁紹說大將軍的首級懸掛在城門上,你難道就對此事一無所知?阿瞞說原來是這件事,朝廷有露布,宣稱大將軍竇武與太傅陳蕃試圖廢除今上,陰謀泄露,於是中常侍王甫等擁護陛下,發詔任命張奐等為將,統領禁衛軍討伐竇武。今天早晨北宮的喧鬧,就是禁軍與竇武亂黨格鬥之聲。

阿瞞說格鬥並未持續太長時間,竇武亂黨即告崩潰,竇武和侄兒竇紹逃往城郊的都亭,被追兵趕上,見走投無路,隻能拔劍自刎。袁紹麵無表情地聽阿瞞說完這些,不屑地說這些他已經知曉了,以曹阿瞞的門路,不應該隻知道這些而已。

桓帝時代炙手可熱的大宦官曹騰,積攢下巨額的家產,卻苦於宦官乃無根之人,沒有子孫後代繼承他的權勢地位與財富,於是認領一名出身“莫能審其生出本末”的窮苦孩子為義子。這孩子據說來自夏侯家,但畢竟這是人家的隱私,多年以後,誰也不曉得他的來曆,隻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曹嵩,子巨高。洛陽人有句話說:“養子當如巨高”,說的就是曹嵩。曹嵩人到中年才得一子,正是眼前這位阿瞞。而以曹家與宮中宦官的淵源、曹嵩的機智敏銳,怎麼會對宮廷中發生的巨變一無所知?袁紹斷定,阿瞞一定還知道些什麼。

袁紹的判斷無誤,曹阿瞞的確還有話要說。在接下來的交談中,阿瞞提到了幾個人的名字:

首先是鄭颯,他是皇太後寢宮——長樂宮的尚書,八月底,大將軍竇武所指派的黃門令山冰逮捕了此人,審查其違紀與貪汙行為。宮廷的宦官本不是鐵板一塊,向來有派係爭鬥,長樂宮的宦官,比較接近皇太後,憑借太後的威勢而欺壓同僚,宮裏人叫他們長樂派。至於德陽殿的宦官,比較接近皇帝,所以常倚重皇帝的權位而與長樂派抗衡,宮裏人叫他們德陽派。最近一年以來,德陽殿裏的天子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傀儡小皇帝,所以德陽派的威風,遠不如長樂派。大將軍竇武逮捕鄭颯,顯然是從打擊長樂派入手,各個擊破。袁紹認為這策略很不錯,因為長樂派太囂張,早已經引起其他宦官的不滿。打擊長樂派,德陽派樂於旁觀,這對於大將軍竇武各個擊破的策略極有好處。況且,事實正如竇武所設計的,因為鄭颯是一個交友廣泛、關係錯雜的關鍵人物,對他的審查,很快牽扯到了德陽派的曹節、王甫,鄭颯為自保,揭發出曹節、王甫的大量罪行。

這是一個順藤摸瓜的大好時機,袁紹不禁為大將軍的巧妙謀劃而叫好。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裏呢?阿瞞說,成敗就在九月辛亥日,那一天,是大將軍回家沐浴的休假日。長樂宮的五官史朱瑀為了營救鄭颯收買了尚書台負責傳送奏章的宦官:“大將軍一出宮,就來叫我!”

九月辛亥日當晚大將軍竇武剛離開尚書台,那名宦官便及時通知了朱瑀。朱瑀立刻進入尚書台,翻閱奏章,終於有了重大發現。這重大發現就是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打算奏準太後,利用鄭颯的招供擴大打擊麵,將宮廷中的宦官勢力連根拔起、一網打盡。

朱瑀一看奏章,就意識到問題嚴重。這不僅僅是鄭颯一個人的生死,也不是宦官中一個長樂派係的生死,而是整個宮廷宦官群體的生死危亡。朱瑀立刻召集了長樂宮中十餘名身強力壯的太監,歃血共盟,同時通知德陽殿的宦官頭目曹節、王甫。德陽殿的曹節、王甫素來與長樂宮的朱瑀、鄭颯關係不佳,但看了朱瑀手中的奏章,他們也明白,現在不是幸災樂禍的時候。死一個鄭颯不要緊,問題是大將軍的目標是整個宦官集團,這就不好玩了。曹節、王甫決心反擊。

然而,竇武、陳蕃的手裏有百官、士大夫、軍隊,曹節、王甫自問:自己手裏有什麼?答案是皇帝!

落幕的夜火

到九月,劉宏入住洛陽北宮已經半年多了,對於他來說,一天的生活是三部分組成的,第一部分是朝會,一大清早就被喊醒的滋味不好受,更令一個十來歲的兒童不能承受的是,他必須穿戴整齊,正襟危坐地聽大臣們講那些他完全不懂更不想聽的國事。況且,他也漸漸看出來了,所有的國事,其實是由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做主的,他這個小皇帝是完全做不了主的。

這種情形之下,劉宏常想起在河間老家看過的一種影子戲,母親董妃說過,那是世宗孝武皇帝時代,寵愛一名妃子,可惜佳人早逝,武帝懷念不已。於是奇人李少翁以招魂之術引來妃子魂魄與武帝相會,引得武帝無限感傷。然而其實所謂招魂之術,不過是以皮影剪成那名妃子的模樣而已。十二歲的劉宏本能地想到,其實自己就是那皮影,被剪成了皇帝的模樣而已。這樣一想,劉宏原本對大將軍、對太後的感激之情便漸漸地淡了,有時甚至他會恨這些人,無端地把他弄到了這裏,與母親隔絕千裏之外。

小皇帝的一天,第二部分是讀書、習字,聽太傅陳蕃的說教。這位老先生遠比河間的先生嚴厲得多,以至於劉宏反複想不明白,做侯爵的時候被百般約束也就罷了,為什麼做了皇帝,還有一個皇帝的老師來約束他。

在小皇帝看來,一天之中,唯有第三部分是屬於自己的。那便是結束朝會與習讀之後,與宦官們相處的時光。曹節是個厚道人,王甫也是。在小皇帝麵前,他們是謙卑的、服從的、討好的。也隻有在這些人麵前,劉宏才有做皇帝的感覺。

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們沒有拿我當傀儡!隻這一點,已足以讓小皇帝把這些宦官當自己人。有時小皇帝覺得這樣也好,畢竟他對繁瑣的國事不感興趣,不妨讓大將軍和太傅去勞心勞力,自己落得個清閑自在。

這樣的和平,一直持續到九月辛亥之夜,那一夜,小皇帝的睡夢突然被驚醒。

“外麵紛紛擾擾,請陛下到德陽前殿暫避!”睜開眼,小皇帝首先看到的是奶媽趙嬈,接著是曹節。曹節告訴皇帝,大將軍謀反,當下皇帝陛下必須到前殿暫避,宮中的黃門、羽林,將會誓死保衛君王。

小皇帝恍惚地起來,曹節遞給他皇帝的專用佩劍,十二歲的劉宏“磣”一聲拔劍出鞘,那一刻,他忽然有了高帝(劉邦)仗劍斬白蛇起義的感覺。夜色中,劉宏一行人帶著皇帝印信,關上大內的門戶,然後以皇帝的名義,叫來尚書台值班的官吏:“寫詔書!”

值班的很為難,大將軍以及尚書台的主管官員都不在,這詔書怎麼寫?這程序不對啊!曹節無心跟他理論講程序,拔出匕首來威脅,值班的一看,這沒法講道理了,那就別管程序了,你說什麼我寫什麼就是了。

曹節吩咐說,詔書的內容是:“拜王甫為黃門令,持節至北寺獄,收尹勳、山冰。”王甫、尹勳、山冰三個人,都是宦官,但是立場不同。王甫,是朱瑀、曹節的同夥,屬於“反竇派”,尹勳、山冰則是宦官中的“保竇派”,黃門令這個官職,相當於宦官總監,本來是竇派宦官山冰的職務,現在讓王甫來做,很簡單,這是先鏟除竇武在宮廷的內應。

接下來就該動手了。王甫帶著詔書,大模大樣地去逮捕尹勳、山冰,山冰懷疑這份詔書有假,但已經來不及扭轉局勢,王甫拔刀殺了尹勳、山冰,提著二人的首級就直奔太後宮。這大半夜的,竇太後被吵醒了,挺不高興,但是令她感到奇怪的是,這些狗奴才看到她發怒,居然一點都不害怕。看到王甫等宦官提著血刃進來,竇太後才明白,這些人要造反,她被綁架了!

宦官們的反擊,如雷霆般迅速,立刻有一小隊人馬被派出,直奔大將軍府第,逮捕竇武。洛陽城的大將軍府第內,竇武已經休息了,但是因為心事重重,一時還未入睡。下人來報告有聖旨到府時,竇武一個激靈驚得從榻上坐起,尚書擬旨,也該和我通氣才是!況且大半夜的,到我這裏宣哪門子的聖旨!這烏漆抹黑的,又有什麼事這麼急?

數十年來大漢宮廷鬥爭的一幕幕頓時在竇武腦中飛轉,他敏銳地意識到:出事了!竇武立刻披了件衣服,從後門遁逃。借著夜色掩護之下,大將軍單騎飛馳,他的目標是城北的步兵營。

大漢的禁衛軍分為南軍、北軍兩部分,南軍負責宮廷的內部防衛;赫赫有名的羽林①,即屬於南軍。北軍負責京城外圍防禦,包括屯騎、步兵、越騎、長水、射聲五營。竇武的判斷是:聖旨來自宮廷,說明宮廷已經被宦官控製,那麼護衛宮廷的南軍,自然也被宦官所得。他作為大將軍,雖然名義上是全國最高軍事長官,但是一時倉促之間,不可能調集地方軍隊入京,所以全部的希望都在北軍。

事實上,對於這種情況,竇武早有所預判,所以在北軍中作了比較周密的安排。他的侄兒竇紹,現下擔任步兵校尉,屯騎校尉馮述等,也是自己人。竇武到達位於洛陽城北的北軍軍營,立刻召集各營指揮官,部署軍事。這時,傳達聖旨的宮廷使者,居然一路鍥而不舍地追尋而來,到軍營逼竇武接旨。這位盡職的使者究竟知不知道,他這是在索命,或許他以為自己是索竇武的命,聖使的身份,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但是他錯了,他索的是自己的命。大將軍竇武拉開弓弦,瞄準了使者。使者這才害怕起來,轉身想逃。箭已脫弦如禦風疾飛,直插進使者的後背。然而使者還沒死,掙紮著要回宮去喊人,竇紹補上一箭,這才結果了他的性命。

洛陽的夜色沉沉,竇武的驚魂未定,但是他很快意識到,如果不能有效地整合力量、反擊宦官,那麼他的人頭,很快將懸掛在帝國都城的城門上。當務之急,是要趕快聯絡到同夥人——太傅陳蕃,商量出一個應對之策。然而,此刻陳蕃又身在何方呢?千鈞一發一刻,陳蕃與竇武的錯失,釀成了大錯。竇武派去太傅府的軍士,並未找到陳蕃。

陳蕃去了哪裏?

當聽說宦官已經控製尚書台,並對大將軍竇武下手,陳蕃的第一個反應是:他必須做些什麼?問題在於:陳蕃能做什麼?對於一個文官而言,陳蕃的力量在於他的智慧和行政力量。當時竇武身赴軍營,陳蕃應該及時前往兵營,與竇武會師,為大將軍謀劃,那麼事變成敗,或許尚未可知。

然而這樣一個關鍵時刻,陳蕃出了門,卻不是去軍營,而是直奔宮廷。陳蕃為什麼這麼做?從史書含糊的敘述看,最大的可能,是信息的誤導,陳蕃很可能以為竇武已經被捕,所以一念之間,唯有率領官屬諸生奔赴宮廷,企圖以輿論的力量,營救竇武。

九月洛陽之秋夜,一個老人帶著一批學生,拔出佩劍,衝入帝國宮廷之承明門,一直衝到尚書門前,高抬臂膀,大聲呼喊:“大將軍忠心報國,宦官才是犯上作亂,為什麼說竇氏無道!”

回應陳蕃的,隻是宦官及其黨羽冷冷的嘲笑而已。這時,王甫帶著一批劍士趕到,恰好聽見陳蕃的呼喊,這位口才頗好的宦官頭目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老太傅麵前,把陳蕃數落了一番:“先帝駕崩,天下未定,竇武有什麼功勞,父子兄弟三人,並封為侯?這是第一罪;聽說竇武當上大將軍以後,整天飲酒賞樂,還把宮廷美人帶到自家府中享用,這是第二罪;此外,幾個月內,竇府的資財已經積累數億萬,這樣的貪腐,難道算是大臣之道?公是元老重臣,與竇武結黨營私,還有什麼好說的!”

對於王甫的數落,老太傅當然想辯解,史書的記載是:“蕃拔劍叱甫,辭色逾厲”,但是這樣的場合,失敗者哪裏還有發言的權利,我們不知道老太傅還說了些什麼,隻知道士兵們揮舞著手中的利刃,很快將老太傅和學生們驅散、分離,陳蕃當場被逮捕,送押帝國皇家監獄——北寺獄。

一進監獄,宦官們便迫不及待地對陳蕃大打出手,據說他們用腳踐踏著老太傅,破口大罵:“死老鬼!你還能裁我們的員、減我們的薪水、扣我們的假期麼?”

宦官雖然是內官,但是他們的編製、薪水、假期,還是歸尚書台管理,想必陳蕃當政期間,裁減了不少宦官編製,又降低了他們的收入,所以有了宦官的這一出報複性表演。

宦官是不講法律程序的,身為帝國太傅的陳蕃未經審理,便於當夜遇害。老太傅一生八十年掃除天下之誌向,宛若一夢。陳蕃之死,令竇武失去智囊輔助,大將軍唯有獨自麵對宦官,完成未盡的事業。所幸對於竇武來說,還有一線生機,那就是利用好手頭的兵力,堅持到天明,等待時局的變化、士大夫集團的援助等。

從人數上來說,竇武所掌控的力量,是宦官派禁軍的數倍。因此,竇武一麵等待陳蕃來與他會合,一麵部屬軍隊,準備攻打宮廷,勝利反擊。竇武的這一點優勢,宦官們也明白。曹節、王甫等頭目心急如焚,直到他們想起一個人——張奐。

帝國西疆的軍人們

這一天袁紹去拜訪張奐,結果發現張府門戶緊閉,袁紹平生難得吃了個閉門羹。

張奐不是一般人!在史冊之上,他最初以文官的麵目出現,他學的是《尚書》,還曾經在著名的帝國東觀皇家圖書館工作,後來在帝國的公務員考試賢良對策獲得第一名,被任命為議郎。

然而,此後因為帝國的需要,張奐迅速從文弱的書生向邊疆守將實現角色轉移。而且,張奐的角色轉換完成得很成功。

張奐的第一個武官職務是安定郡的屬國都尉,轄區在今寧夏一帶,當時乃是漢朝與匈奴的邊疆,張奐到職不久,南匈奴七千餘人起兵反漢,羌人也出兵響應,進攻張奐的駐地。而張奐的營壘中,不過隻有區區二百多人而已。聽到叛軍進攻的消息,張奐果斷進駐長城,然後一麵收攏兵力,一麵招降東羌。由於東羌與南匈奴的交通被張奐成功切斷,較弱的羌人首先失去反叛信念,諸豪相繼率眾降張奐,接著漢軍集中兵力討伐南匈奴叛軍,屢次挫敗叛軍,終於迫使其頭目向張奐投降,恢複了安定郡之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