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袁紹的_潛伏_歲月(3 / 3)

為了感激張奐的懷柔恩德,羌部落首領送給張奐馬二十匹、純金器皿八件,然而張奐卻當眾舉起酒杯,將酒倒之於地說:“使馬如羊,不以入獜;使金如粟,不以入懷!”當場將羌部落所獻的全部金、馬還給羌人。曆來充任邊官者,非貪即暴,然而張奐卻如此清廉,令羌人深為感動。所以張奐治邊,沒有叛亂。張奐善於治邊的聲名遠播,便成了漢帝國撲滅邊亂的滅火隊伍,哪裏有叛亂,便派往哪裏去。

桓帝延熹元年(158年),張奐出任使匈奴中郎將,這個官職,基本上就是漢帝國處理匈奴事務的總督。當年,積壓已久的矛盾終於爆發,南匈奴諸部叛變,與烏桓、鮮卑等遊牧部落會合,攻掠漢朝邊疆。儒帥張奐,身處軍營,卻悠然自得,與弟子討論儒家經典,令遊牧人目瞪口呆。此後,張奐的平亂動作如行水流水、一氣嗬成,他誘降烏桓,襲殺南匈奴叛軍頭目,繼而以匈奴破鮮卑,一場大叛亂,談笑風生間已經平息如常。

完成使命的張奐回到朝廷,卻牽扯入桓帝清除前任大將軍梁冀的政治事件,因為曾經在梁冀府中作過屬吏,張奐被認定為梁府故吏,遭遇禁錮。數年之後才得以複出,曆任武威太守、度遼將軍(相當於東北軍區司令)。任武威太守期間,因為張奐愛惜百姓,百姓便生為立祠,以示愛戴。後來張奐一度出任主管國家糧食、經濟工作的大司農,但是很快又因為邊疆有事,再度出任護匈奴中郎將,這一次,朝廷更賦予他總督幽、並、涼三州及度遼、護烏桓二營的權力,這幾乎就是當時的整個中國邊疆,結果張奐一到,南匈奴、烏桓聞風而降,鮮卑退走出塞。

竇武事件前一年,也就是公元167年,羌部落再叛,張奐奉命討伐,依然是勝利而歸。

但是袁紹想不通的是:張奐為什麼會甘做宦官的鷹犬?延熹二年(159年),桓帝在宦官協助下,清除大將軍梁冀集團。張奐因為曾做過大將軍梁冀的屬吏,以梁府故吏身份被免官禁錮,在士大夫的推薦之下才得以複出。前不久,張奐征伐西羌,班師回朝,論功當封,但因為張奐不拍宦官的馬屁,所以未能封侯,隻是賞賜了錢二十萬打發了事。

如果說前者發生於十年之前,太過久遠,張奐已經忘卻,那麼眼前的傷痕難道也不顧了麼?何以一代名將的張奐會出此下策,站在士大夫集團的對立麵,投奔宦官。

張奐不見客,袁紹心頭的疑惑也難以化解,隻能掉頭離去。

這一掉頭,袁紹險些與一個巨大的身軀相撞。雙方立定,那虎背熊腰的顯然是個武將,破口即將大罵,忽然又硬生生地刹住,謙恭地深施一禮。

人家這麼客氣,袁紹自然回禮,仔細一看,卻實在不認識這人。

這人便是董卓。他來自隴西臨洮——那裏曾是秦長城的西端,如今是大漢帝國的西部。帝國的西疆,是漢人和羌人混居之所,羌人不如匈奴那麼強悍,但也是遊牧民族,與從事農耕的漢民族,為了水源、土地、收成,摩擦不斷。所以西疆的漢人子弟,也和中原的漢人不同,他們一邊耕種,一邊還要防禦遊牧人來掠奪自己的收成,因此,西疆的漢人子弟很早就學習騎馬、射獵的技能,讀書識字反而倒在其次了。長期以來,大漢帝國形成“東部出相、西部出將”的慣例,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董卓正是這樣一個“少好俠,嚐遊羌中”、“性粗猛有謀”的西疆漢人子弟,或許,還是一個羌漢混血兒,他體魄健壯,力氣過人,通曉武藝,能騎上駿馬,左右馳射。荒野莽原之中,道德和法律都不再成為約束,誰的拳頭大,誰的話就是道理!董卓野蠻凶狠的性格和粗壯強悍的體魄,使得當地的漢人和羌人都敬畏他三分。

但董卓也並非一介莽夫,他有自己的狡猾之處,也頗懂得籠絡人心,某日董卓在田中耕作,有幾個羌人豪帥來投奔他,董卓一看沒什麼可招待的,立刻殺了耕牛款待客人,令來訪的羌人豪帥們感激涕零。不久,一名羌人豪帥便從遠方趕來上千頭牛,贈給董卓,作為這一次的回報。

董卓這個名字,從此便在帝國的西土羌、漢人中傳播開來。他的凶悍殘忍,給他帶來惡名,但以叢林法則看來,這又是強者的特征。他的豪爽、俠義,則給他帶來義評,這又是豪俠的特征。

於是地方官府征召董卓做負責治安的小吏,後來因為他的武勇,又上調州政府,做邊防軍的軍官,稍稍建立起一些戰功。到了漢桓帝末年,董卓更以六郡良家子的身份應征入伍,成為皇家禁衛軍——羽林營的一員。

這些年大漢帝國一直在和西方的羌人打仗,堪稱一時名將的段熲、張奐都很欣賞董卓的勇猛,段熲更把董卓推薦到三公之府,袁紹的叔父袁隗看中了此人,征辟董卓做自己的屬吏(司徒椽)。

所以,從官場的脈絡關係來說,董卓也是袁家的人——門生故吏,這是漢朝這個時代最可靠的關係之一。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董卓有袁門做支撐,仕途順利,先是提拔為軍司馬,接著又跟隨張奐征討,因軍功提拔為郎中,接下來,即將外派做縣令,將來升職到刺史、太守,可謂前途不可限量。

董卓的自報家門令袁紹頗有些意外,袁家這些年枝繁葉茂、樹大根深,可謂門生故吏滿天下,隻是文強武弱,袁紹本能地意識到:像董卓這樣的猛將,將來一定會有用。對於他袁本初而言,這是人脈積累的重要組成部分。

想到這一點,袁紹便對看上去粗魯不堪的董卓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溫和地與董卓攀談,問他在洛陽可住得慣,生活上有沒有困難雲雲。袁大公子的溫情立刻打動了董卓,一個像他這樣缺少文墨的粗漢子,在這帝國之核心、禮儀之鄉、文化之都,有太多的無奈和困惑,他發自內心地對袁紹賭咒發誓,說自己是袁門的弟子,一定忠於袁門,有什麼需要董某效勞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袁紹不需要董卓上刀山下火海,當下他想了解的,隻是張奐而已。九月辛亥之夜,在張奐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就是他想知道的。袁紹對董卓說,作為張奐的愛將,你一定知道些什麼,告訴我。

當竇武和宦官對峙之夜,剛從戰場上班師回朝不久的張奐被人從睡夢中喚醒。

“有旨!”前來宣旨的除了中使,還有帝國九卿之一的少府周靖,所宣讀的詔版說,大將軍竇武犯上作亂,天子下詔討伐,特命張奐率領京中部隊,討伐竇武,以解君憂!張奐聽了旨意,是一頭霧水又一頭霧水,竇武好端端地做著大將軍,為什麼會造反?但是詔書又是真的,天子的印璽昭然,絕非山寨。而不管怎麼說,做臣子的總是要奉旨行事。張奐洗了把臉,覺得神智稍稍明晰,於是披掛起戎裝,威風凜凜地奔赴朱雀門上任。

兩軍對峙於洛陽北宮之外的雙闕前,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大戰之前,雙方都在鼓舞士氣,這邊下令:“黃門、常侍造反,盡力者封侯重賞。”那邊大喊:“竇武反,爾等都是禁軍士兵,身負護衛宮廷的職責,為什麼跟隨竇武造反!快快投降,先降者有賞!”

接著,張奐出現在了宦官陣容前沿。

詭異的末日風情

朝廷的公告說隻要放下武器,除了禍首竇武、陳蕃以外,其他被脅從的人員,朝廷是不會秋後算賬的。這種話,連小孩子都不會相信,袁紹當然也是。

農曆九月已是晚秋,所謂秋後算賬,這是最正宗的版本。宦官們打掃戰場,開始一筆筆清算:先跟竇家算賬,竇武已死,他的首級懸掛示眾,給敢於跟宦官作對的人一個深刻印象!接著是竇武的宗親、賓客、近親姻屬,不論青紅皂白,悉誅之。竇太後當然殺不得,可是也沒有好果子吃,打發到南宮軟禁。幸存下來的比較疏遠的竇家家人,流放到日南郡(今越南廣治省),顧名思義,那是太陽回歸線的南麵,一個炎熱的地方。

事變之前借天象發出預言的那位天文愛好者侍中劉瑜,也被“夷其族”。凡是陳蕃、竇武推薦、提拔的官員以及門生、故吏,全部罷免公職,永遠不得進入公務員隊伍(史稱:禁錮)。

陳蕃自然是滿門抄斬,但是天亦有情,一名友人以驚人的毅力營救他的弱子,為陳家留下一線血脈,此人姓朱名震。他私自收葬陳蕃屍體,又將陳蕃之子陳逸藏匿在不為人知之所在,官府將他全家捉拿,嚴刑拷打,朱義士始終一言不發,終於保全了陳逸的性命。

一名竇武部屬的義行,令大將軍的冤魂在黃泉也得到一絲安慰,這名姓胡名騰的湖南人收葬了竇武的屍體。當時竇武的兒子竇輔,不過兩歲的小兒,胡騰冒著萬死,與另一名義士南陽人張敞將竇輔藏匿在湖南零陵靠近蠻族部落的地界,也為竇家保下一線生機。至於遷徙到越南的竇家遠方親戚,再也沒能回到中原,從此銷聲匿跡在北緯15度。

秋後算賬結束,開始論功行賞。朱瑀、曹節、王甫等一班宦官,封侯的封侯,升官的升官,至於莫名其妙、糊裏糊塗上了宦官戰車的張奐,被任命為大司農,並賜封侯爵。陳蕃死後空缺出來的太傅之位,給了胡廣。

胡廣這個人,袁紹太熟了,他是朝廷的不倒翁。和陳太傅的火爆剛直相比,胡太傅溫和平靜、四平八穩,完全是兩種類型。坊間流傳:“萬事不理問伯始(胡廣字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可見胡太傅的民間印象。

胡廣的謹慎,可能與他的出身有一定的聯係。胡廣的先祖,據說曾在王莽時代被征辟為官,但是因為不屑與王莽合作,先祖棄官出走,流落民間。因此,胡廣的家境十分貧寒,再加上父母早逝,肩上的擔子更是不輕。二十七歲時,窮孩子胡廣因為聰明好學、尊敬長輩,得到鄉裏父老的稱讚,被地方官舉為孝廉。

胡廣時代的漢帝國,已經初現腐敗沒落的跡象,但是像胡廣這樣一個窮苦孤兒,無才無勢,隻是因為才學和品德,便能得到鄉紳讚賞和地方官的推薦,獲得公務員資格,令後人對察舉製油然而生一絲敬仰(當然這樣一個孤例,不能掩蓋東漢察舉製沒落的整體事實)。胡廣以孝廉的資格,進京參加考試,從國務院辦事員(尚書郎)做起,慢慢升任至國務院辦公室主任(尚書仆射),參與國家決策。漸漸地,獲得了“柔而不亂,文而有體,忠貞之性,憂公如家”這樣高度褒揚的十六字評語。

從漢安帝時代開始仕途的胡廣,曆事安、順、衝、質、桓、靈六任皇帝,是正宗的六朝元老。他在業餘時間,還勤奮筆耕,寫下《公務員守則》(《百官箴》)四十八篇,在當時,成為官場手冊,對於後世來說,為後人研究漢朝官吏製度留下了寶貴資料。胡太傅的仕途,也並非完全一帆風順,當年也曾亢義直言,得罪專權的大將軍梁冀,結果被三次罷官,

公平而論,胡太傅不是一個壞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好官!他不貪汙,也不害人,如果可能,他還會見機行事,救幾個他認為可以救的人。有些事,胡太傅是不做的,譬如像陳蕃那樣上疏死諫乃至圖謀將宦官一網打盡,又譬如像李膺那樣親自帶人闖入宦官的宅院,打破密室暗門,抓出殘害黎民的凶手,經審訊錄供後,立即處死。麵對是非,胡太傅往往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這讓後世讀史的人感覺很不爽!但胡太傅不是壞人,他隻是一個凡人而已!

胡太傅顯然不具備陳蕃、李膺、曹操的果敢剛毅風格,無可辯解,為了自保,他在很多場合保持沉默,不敢違逆皇帝乃至權貴、宦官的意願,這是他的軟弱之處,也是狡黠之處。從胡太傅所擔任的官職職責來看,他更是失職的,但如果盡忠職守意味著受傷害乃至失去性命,他這種失職又很難讓我們去深責。

當他以八十二歲高齡仙逝之際,靈帝親自為他安排喪事,賜葬原陵。滿朝的文武官員都參加他的喪禮。靈旁還將胡廣的畫像懸掛於內閣,以表彰這位元老重臣的功績。在東漢隻有極少數的名臣才能享此殊榮。對此,《後漢書》評論說:“漢興以來,人臣之盛,未嚐有也。”胡太傅以喜劇收場,而東漢卻將以悲劇收場,如果仔細看史,會發現兩者之間,有一種微妙的聯係。

這年十月,天空出現了日食,這一次,再沒有人敢多說什麼,因為天文術士都記著同行劉瑜的慘死。

“泄露天機者,將遭天譴!”

一片血雨腥風之後,帝國恢複平靜,周邊有一些小騷動,據說西域疏勒國發生了政變,國王的叔父殺害了國王自立,西域校尉因此上報朝廷,請示是否需要幹預,派出部隊維持和平並進行人道主義援助?

年底一股寒流吹過帝國的北疆,一個叫做鮮卑的部落侵襲了幽、並二州的邊界,殺害邊民,偷竊財物!距離漢朝數萬裏,日耳曼人正在入侵遙遠的大秦國(羅馬),他們渡過並不深情的多瑙河,居然一直打到意大利的北部,以至於羅馬皇帝馬可·奧裏略不得不禦駕親征。若幹年後,羅馬帝國與日耳曼人簽署和約,允許這些野蠻人以“同盟者”的身份居留在帝國境內。西方的曆史學家,認為這就是日後蠻族顛覆羅馬的禍根所在!

羅馬關於野蠻人的煩惱,對於大漢帝國來說幾乎不是什麼問題,雖然自漢朝立國以來,北方的匈奴、鮮卑,西方的羌,也曾威脅過漢室的邊界,但即便是最強者如冒頓時代的匈奴,也不敢異想天開地顛覆漢朝,做入主中原的美夢,比較切合實際的想法,是如何從漢朝撈取一些實惠而已。

兩漢時代,遊牧民族中,西漢朝的第一敵人是匈奴,東漢朝的第一敵人是羌,但無論是匈奴、羌,都不過是帝國的皮膚病和腳癬。蠻族可以顛覆羅馬,但不能顛覆漢帝國,唯一可以顛覆漢帝國,隻有漢帝國本身。

閑話少說,至此,漢末五十年的第一年就此流逝,新舊年節交替之際,皇帝的心情不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大漢帝國的子民將迎來又一個安樂太平的祥和之年,至少皇帝是這麼認為的。

自從九月辛亥事變以來,小皇帝劉宏的心情一直不錯,令他害怕的大將軍竇武已經身首異處了,嚴格而囉嗦的老太傅陳蕃仙逝了,一直以來阻礙他與生母相會的皇太後竇妙也被打入了冷宮。

劉宏想:到現在,朕才成了真正的大漢天子!

春節過後,劉宏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生母董貴人從河間老家接到洛陽享福,與她一起來的還有舅舅董寵。接下來就是給母親太後封號的問題,這件事如今也不再難辦,新任太傅胡廣是個厚道人,他對小皇帝的孝道欣然表示讚同。於是在三月初三那天,小皇帝的生母董貴人終於榮升為皇太後,他的舅舅董寵也被任命為執金吾,負責洛陽的警備與治安。

春去夏來,四月某一天,劉宏如往常般來到大殿朝會時,意外的情形突然發生了。一條青蛇不知從何而來,突然出現在大漢天子的寶座上,盤踞龍座,過起了皇帝癮。青蛇過癮倒是小事,問題是它把年方十四的小皇帝嚇得不輕。

事情並未到此結束,第二天,洛陽刮起了大風,接著,天降冰雹、電閃雷鳴,京師一百多棵大樹被大風連根拔起,那情形頗為駭人。

一時間,朝廷的官員、洛陽的百姓都議論紛紛,說是天譴將至!乃至皇帝也坐立不安,下了詔書,要求三公、九卿,暢所欲言。

這些議論,斷斷續續地傳到大司農張奐的耳朵裏,張奐落淚了!那夜牙都沒刷,就接了宮裏來的聖旨,誰曉得糊裏糊塗地,竟然上了宦官的戰車,當了一回幫凶,非吾本願,可是哪裏說得清?

事變後,張奐也得了一份封賞,封侯、官拜大司農。張奐推辭了封侯,大司農的俸祿是二千石,他原來的官職,護匈奴中郎將也是二千石,所以算是平調,不是升官,可以接受。但是侯爵的爵位是否接受,張奐很躊躇。漢室自從高祖劉邦以來,白馬盟誓:“非劉氏不王,非有功不得封侯!”所以封侯乃是做臣子的至高榮譽,飛將軍李廣當年笑傲北疆,然而始終不得封侯,鬱悶終生。霍去病封狼居胥,贏得“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那是每個武將夢寐以求的巔峰時刻。

所謂“當年萬裏覓封侯”,張奐一生縱橫邊疆,平定蠻族叛亂,大小戰事無數,可是因為耿直的個性,不願阿諛奉承上官,更不屑行賄宦官,所以始終不得封侯。然而這一次違心地做了回幫凶,侯爵的至高榮譽,就這麼唾手可得,真是莫大的諷刺!張奐不由想起前些年很是廣泛流傳的一首民謠:“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一念至此,張奐已是淚流滿麵。

最後,張奐推辭了侯爵的封賞,然而他的良心依舊不安,每次見到其他大臣、士大夫,甚至是他的門生、親戚好友,他都心懷揣揣。

一轉身,他想,他們的眼神,何其鄙視!他們的心語,何其怨恨!

“張奐這個卑鄙小人!”

“沒想到老師是這樣的人!”

張奐悲傷不已!

張奐的悲憤情緒,終於被“青蛇現禦座”的奇異事件所點燃,他奮筆疾書,寫下一封奏章說:“竇武、陳蕃,對帝國一片忠心,卻冤屈被害,至今沒有得到昭雪!最近的奇異事件,就是因為這件事而引發。所以我建議,應該立刻將他們以禮安葬,召回流放邊疆的家屬,廢除禁錮令。居住冷宮的皇太後,對陛下有大恩德,陛下應該接她回來,報答親恩!”

奏章傳遞上去之後,張奐鬆了一口氣,他再接再厲,又聯合尚書劉猛,聯名推薦一些被禁錮的黨人領袖,出來擔任三公。

十四歲的皇帝接連接到張奐的奏章,心中猶豫不決,環顧四周,他自然找身邊最親密的人——宦官們商量,宦官們一看張奐的奏章,心生怨恨,那一夜張奐的功勞,他們也立馬給忘了,決心給張奐點教訓,讓他腦子清醒清醒,想明白現在誰是老大!

這些內情,張奐當然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是皇帝看了奏章,龍顏大怒,下詔嚴厲責備。

這一責備,張奐反而樂了,他喜滋滋地到司法部門報到,要求下監獄。

張奐在帝國皇家監獄裏吃了幾天牢飯,被釋放出來,小皇帝考慮到他在九月辛亥事變中的功勞,不計較他的胡說八道,隻小施懲戒,罰扣他三個月工資而已。

處罰太輕了,張奐很不滿意。

其實,宦官已經決定對張奐下手了,因為張奐千不該、萬不該,在奏章裏推薦了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膺。

自救與救人

上學時讀譚嗣同的《絕命詩》,教科書上隻有兩句:“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後來重讀此詩,原來全詩如下: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這裏的張儉,是東漢末年山東人,因為檢舉宦官侯覽及侯母殘害百姓、魚肉鄉裏,遭到宦官的迫害。

九月辛亥之變第二年,張儉的老鄉朱並,在宦官的指使下,上書告發:“張儉和他的同鄉二十四人,互相起綽號,組成奸黨,危害帝國!”

張儉事件很快牽扯到整個士大夫集團。那年冬天,滯留在洛陽城郊的袁紹從兄弟袁術口中聽到了李膺被捕的消息,他感覺大事不妙了。

天下的士大夫群體中,流傳著一份所謂三君、八俊、八顧、八極、八廚的名單,第一級別的“三君”:竇武、陳蕃、劉淑,早就在九月辛亥之變中遇難,如今該輪到第二等級的“八俊”了,而李膺恰好是八俊之首。

從宮裏傳來的消息說,宦官報告皇帝請求逮捕這些黨人領袖時,小皇帝感到莫名其妙:“黨人做了什麼壞事,要給予法辦?”

曹節說:“他們結成私黨,圖謀不軌!”

小皇帝打破沙鍋問到底:“何為不軌?”

曹節說:“他們是要圖謀天下!”

小皇帝聽明白了,原來是要跟我搶皇帝做,好啦,準奏!

逮捕的名單上,赫然寫著李膺。有好心人事先通知李膺,勸他趕快逃走。李校尉回答說:“做臣子的,做事不推辭艱難,有罪不逃避懲罰。我已經六十歲了,生死有命,還逃去哪裏!”

自動到帝國監獄報到,當年遇害。史書記載說:“被拷掠而死。”“拷掠”就是嚴刑拷打,李校尉得罪了那麼多貪官,又與宦官過節很深,他死得很慘!

李膺的親屬、門生,自然都受到牽連。有個四川籍的官員景某,兒子也是李膺的門生,卻被官府遺漏,景某覺得很丟臉,自己上書報告,說我的兒子是李校尉的學生,我應該自動辭官,然後榮歸故裏。

袁紹與李膺有什麼關係?他的前妻,正是李膺家族的女兒。雖然已經病死多年,袁紹又娶了後妻劉氏,但是這一層關係,也足以給政敵以牽連的借口。袁紹正在煩惱之際,何伯求卻突然出現在他的住處。這令袁本初何止大吃一驚。

“你還不快走!”

何顒大笑說:“我一個人脫逃易如反掌,這一次我來見本初,是來救人的。”

“救誰?”

“救許多人。”

袁紹目瞪口呆,你已經是自顧不暇,還談什麼救人,這不是說胡話麼?

何顒不動聲色地說了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要袁紹幫忙營救被牽連的黨人逃出洛陽,隱遁四方。何顒說,地方官府大多同情黨人,所以黨人隻要逃離洛陽,就可以借助地方的掩護,改變姓名隱居下來,實在不行,就逃到塞外去,鮮卑、烏桓都可以,或者去邊疆,遼東、樂浪(朝鮮)、交趾(越南)都可以。何顒還舉例說,張儉已經逃到塞外去了。

袁紹說,嘿,那為何不救李校尉?何顒黯然,李校尉名望太高,再說他本人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一次,他是去監獄自首遇害的,他這是殉道之舉。

袁紹說,那麼,為何找我?何顒說,你們袁家樹大根深,朝廷輕易不會動你,況且,我還有救你的辦法。

袁紹說,是什麼?何顒微笑著在他手心寫了個字,袁紹心動,原來是個“喪”字。但是,母喪三年之期已經服完了。

何顒說,你還有個父親呢?袁紹怒道:呸,老父還健在呢!

何顒一愣,說,你不是過繼了麼?

袁紹恍然大悟了。

所謂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名門望族出身的袁逢也有自己的煩惱,那就是他的正室夫人,遲遲未能生下一兒半女。終於有一天,袁逢按捺不住,與年輕貌美的婢女發生了一段書房戀情,這婢女倒是個好生養的,很快為袁大人生下一個麒麟兒,起名曰紹。

袁逢大喜:“原來我行的!”

袁紹的出生,大概是在東漢本初元年,他的字,就是借用年號。“文革”期間出生的小孩起名叫“X文革”、“X衛東”,恐怕就是這種起名習慣的遺傳變異。

令袁逢哭笑不得、始料未及的是:袁紹出生後若幹年,正室也有喜了,也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起名曰術。

這樣一來就產生了矛盾,袁紹、袁術究竟哪一個繼承家業?

按照儒家立法,正妻所生的大兒子才是合法的家業繼承人,袁紹雖然是大哥,卻不是正室所生,所以家業繼承人應該是袁術。

那麼袁紹該怎麼辦?袁逢到底是個聰明人,想出一個好辦法,他大哥袁成不是死的早,沒有子嗣麼?把袁紹轉到大哥袁成名下,繼承大哥的產業,這樣一來,袁紹也有了一份家業,豈非一個兩全齊美的妙計?

袁紹的“紹”字,本身就是“連續,繼承”的意思,隻不過造化弄人,袁紹繼承的是大伯父的家業。如今袁紹見到生身父親袁逢,反而要喊一聲:“叔父!”

真是別扭的一家人!

何顒的獻策提醒了袁紹,他宣布從今天起,要為早死的“父親”袁成補服三年喪期,以表達自己的孝心與哀思。

袁紹的這個決定讓生父袁逢大吃一驚,但是他也不便阻止,因為至少在名義上,袁紹現在是大哥袁成這一房的繼承人兼家長,況且袁紹要做的事雖然古怪,卻符合大漢朝一直以來鼓吹的孝道。

於是袁紹一邊公開守喪,一邊秘密營救黨人脫離虎口。

袁紹這樣積極營救黨人的人,在當時並非少數。事件的第一個受害人張儉逃亡之初,因為出發匆忙,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裏,沿途也不知道該投奔誰,但是一路上,那些人家得知他是張儉,都冒著家破人亡的風險收留他。張儉一直逃到山東半島的東萊(太史慈的故鄉),住在李篤家裏。縣令毛某帶著警察來搜查,李篤請毛縣長吃飯,問他:“假如張儉住在我家,你是不是一定要抓他?”毛縣長一愣,回答說:“好事不要一個人全做了!”李篤會意,說:“好事,你已經拿走了一半!”毛縣長歎息著告辭。

這兩人說話像打啞謎,毛縣長的意思是:李篤,我知道你收留了張儉,這是好事,別一個人單幹!李篤的意思則是:毛縣長,你今天來了,卻不抓張儉,你也做了件好事,咱倆彼此彼此!

於是,張儉在李篤的帶領下,取道漁陽(今北京)出了邊關,從此定居關外。張儉的大逃亡勝利結束,但是那些幫助過他的人卻遭了難。包括孔聖人的後代——曲阜孔家。當時孔門的當家人是孔褒,但是張儉到孔家的時候,孔褒恰好外出,家裏隻有十六歲的弟弟孔融,這位讓梨兄也不含糊,做主收留了張儉。

後來官府到孔家抓人,孔融說:“抓我,是我收留了張儉。”他哥孔褒說:“抓我,我是家長,舍弟還沒成年呢。”官府沒轍,問孔老太太,老太太也一樣:“我才是家長,抓我吧!”東漢畢竟是個儒教帝國,對孔家的問題,要慎重處理,所以官府上報中央,中央特別開會討論,最後說:“長兄為父,他負責!”於是殺了孔褒。

八顧之一的夏馥,聽說因為掩護張儉逃生,牽連了很多無辜人家,歎息說:“孽自己作,空汙良善,一人逃死,禍及萬家,何以生為!”他決心一人做事一人當,把自己的胡子剃光,逃到深山老林,隱姓埋名,當傭人,長達兩三年,終於度過劫難。

袁紹名為守喪,實則救人,這種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做法,自以為得計,卻早早被人識破。次年的某日,某君來到袁本初的守喪之所在。袁紹披著麻對仆人說,告訴他,袁紹為父盡孝,不便見客。

仆人尚未出去回絕來客,來客已經毅然闖入:“本初,我是來與你訣別的!”

袁紹一看,原來是堂兄袁閎。

袁閎本身就與黨人關係密切,如今又看到袁紹同情黨人,屢屢營救黨人脫難,更加擔心榮華一時的袁家受到牽連、大禍臨頭,落個百年基業一朝盡毀。

袁氏家人都以為他是杞人憂天,但是袁閎心意已決。他的本意,大概是要去深山老林裏隱居的,但是聖人教誨得好:“父母在,不遠遊!”袁閎家有老母,不適合隱居山林,他就在庭院裏修築了一間土室,沒有門戶,隻在牆壁上開了扇窗,平時吃飯、喝水,人家就從窗戶裏遞給他。老媽想念他了,去窗戶一敲,就開窗和老媽說幾句話,老媽一走,他就關閉窗戶,老婆、兒女、兄弟、姐妹,一概不見!

三年後,袁紹去見袁閎,自然也不得見麵。袁紹隻能歎息:“怪人,你以為這樣就能避禍了嗎?真是個呆子!”

“怪人”袁閎在土室裏隱居了十八年,死在其中。那時候,袁紹、袁術等人都還活蹦亂跳。至於宮廷,也最終因為袁赦的關係,對袁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這樣將袁紹、袁閎輕易放過。所以記史者發出這樣的感慨:“黨錮事件發生後,國內知名人士大多遇害,隻有郭泰和汝南袁閎得以幸免於難!”

郭泰又是誰?

建寧二年的春天,四十二歲的郭泰在家中病逝,他不是官員,也不是什麼大富豪,隻是一介平民,但是來祭奠他的士大夫,卻多達千餘人,還為他刻石立碑。為郭泰寫墓誌銘的,是帝國大文豪、書法家、墓誌銘專業戶蔡邕蔡伯喈大人。參加葬禮的名人中,還包括劉備的老師盧植。

事後蔡邕還跟盧老師說起了悄悄話:“我寫墓誌銘多年,很多內容都很讓人慚愧,隻有郭有道這一篇,沒有誇張虛美,可以無愧我心!”

蔡邕為什麼給郭泰這麼高的評價?恐怕跟李膺有關。郭泰曾經得到李膺的賞識,李膺給他的評語是:“今之華夏,鮮見其儔!”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說:“當今天下,很少有這樣的人才!”

得到李膺的賞識,東漢人稱為“躍龍門”,前途不可限量。但是郭泰始終沒有出來做官,他的理由是一句話:“吾夜觀乾象,晝察人事,天之所廢,不可支也!”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說:“我夜裏觀察天象,白天觀察帝國政事,已經是天命將廢,不可支撐了!”

既然帝國已經腐爛一團、不可救藥,還出來做什麼官呢?所以郭泰寧願荒廢自己的才幹,隱居山林,終老餘生!這樣悲觀、頹廢的見識,居然被蔡邕、盧植等天下名士捧為聖賢,可見士大夫對於帝國朝廷,實在是太失望了!

高高在上位者,任你囂張任你狂,我們將棄你而去,看你如何囂張如何狂!

庚子日,又發生了日食。古人以為日食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太陽被天龍(或天狗)吞食,是不祥之兆,所以需要以打鼓、朝天射箭、祭祀等方式加以驅趕。

日食之後,轉眼又到了年底。帝國東北邊疆,一個叫高句驪的部落入侵遼東,玄菟郡的太守耿臨率兵討伐,高句驪人一看到帝國大軍就投降了,邊郡上報:平安無事。

於是,又一年即將過去。某日,董卓突然來秘密會晤袁紹,原來他外放縣令之後,又到四川做了短暫的都尉任期,如今得了個戊己校尉的任職,即將赴任西域。

袁紹有點意外,他對董卓說,聽說西域近幾年不太平,此去務必小心,有機會我會請求叔父,調你回中原任職,你現在要做的,隻是忍耐而已。

這話既是說給董卓聽的,也是說給袁紹自己聽的。危機當前,一招處理不慎,或許就會引來殺身之禍,所以,隻有忍耐而已。董卓會意,他臨走之時,告訴袁紹一條消息:“段紀明就要回來了!”

段紀明就是董卓的恩師段熲,他與董卓昔日的上司張奐是涼州老鄉,當時帝國軍界有所謂“涼州三明”,這“三明”就是:涼州安定朝那人皇甫規,字威明;涼州武威姑臧人段熲,字紀明;涼州敦煌淵泉人張奐,字然明。

袁紹馬上意識到:段紀明的歸來,將會在洛陽掀起一股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