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雖然潛伏,卻沒有放棄對時局的觀察。當他目睹帝國的官場漸漸變成一個殺戮場,人人都殺紅了眼,帝國的法律準則、儒家的道德說教幾乎成了笑話。他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帝國已經病入膏肓,而病根就在宮廷!
此時青澀少年曹操卻抱著天真的理想進入這個戰場,他的理想,是做一個對國家有用、流芳百世的能臣!若幹年後他回憶當初的青澀歲月說:“我自知不是什麼隱居名士,害怕被人們看輕,所以想當一個郡守,狠狠幹出一番事業來,讓世人好好看看!”
誰阻斷了曹孟德的能臣之路?
皇帝原來隻是一把殺人的刀!
建寧三年,小皇帝劉宏已經十五歲了,在新太傅胡廣的輔導下,他開始學習如何做一個賢明之君。
劉宏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他做賢明之君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一紙詔書要了舅舅董寵的命。事情的經過大抵如下:舅舅董寵責令有關部門為他辦一件私事,說是妹妹董太後的懿旨。然而一查下來,純屬子虛烏有,董太後從來不曾下過這樣的懿旨,也沒有這樣的口諭。
令劉宏感到奇妙的是:宦官們對此事頗為積極,他們上躥下跳、煽風點火,直至把國舅爺送進監獄。論刑的時候,劉宏感到茫然,他問身邊的曹節、王甫,二人異口同聲地回答說:
“當論死!”
劉宏嚇了一跳,舅舅這點事,不至於死罪吧,他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太傅胡廣。胡廣給小皇帝講了個漢文帝的故事,漢文帝的舅舅叫薄昭,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殺死了朝廷派去的使者,漢文帝為了維護國法,賜毒酒給舅舅喝,薄昭不肯喝。於是漢文帝讓大臣穿著喪服去薄昭府上哭喪,薄昭無奈,隻好自刎以謝罪。
劉宏聽明白了,這是讓他學漢文帝殺薄昭那樣,殺自己的舅舅董寵。
“非殺不可麼?”
“非死不足謝天下!”太傅胡廣和宦官們群口一致地回答。
“那就殺吧!”
九月秋後,國舅董寵被押赴刑場問斬。為了這件事,劉宏與母親董太後陷入了漫長的冷戰。
與生母一鬧翻,劉宏莫名地又想起另一位曾經被他叫做“母後”的女人——竇太後。畢竟,是這個女人提攜他登上了皇帝的寶座,進京之後,她也待他不錯。冬季的某日,劉宏心血來潮之間,帶著文武百官去南宮晉見、問候這位竇太後。
一年多不見,昔日雍容華貴如牡丹花的竇妙如一支枯萎的菊花,容顏凋零、神色憔悴,完全是一個鄉間老農家皺巴巴的老婦人,見到小皇帝,她掩麵啜泣,悲不自勝。令劉宏也不禁感到一陣陣的酸楚,他親自端上酒菜,為竇太後祈福。
回到北宮,小皇帝悶悶不樂,他對剛接替王甫做黃門令不久的董萌述說自己的苦悶。曹節、王甫恰好不在場,董萌悄悄告訴小皇帝,竇太後和大將軍自始至終都沒有廢黜陛下的意思,這都是曹節、王甫的誣陷。董萌接著又說,他們為什麼執意逼陛下殺國舅董寵,陛下可知其中曲折?
劉宏一聽大驚,難道其中還有什麼機關麼?董萌說,國舅所犯過失,其實罪不至死,但是曹節、王甫擔心他會成為朝廷委任下一個大將軍的人選,所以要借機殺人而已。
劉宏登時明白了,如果要任命大將軍,新的外戚董寵將是首選,曹節、王甫設局害死舅舅,正是為了確保不出現下一個竇武。
劉宏痛心地想,自己果然被他們當刀使了。所謂皇帝,原來就是一把殺人的刀,誰把這把刀握在手裏,便可以正義凜然地幹掉所有你不喜歡的人!
第二年的夏天,從越南傳來了竇太後母親病逝的消息,據說她是因為水土不服、飲食不濟而死。劉宏下令封鎖這個消息,以免竇太後聽了傷心。然而消息還是很快走漏了,竇太後聽後果然一病不起。六月某日,她也追隨父親和母親而去,她死了。
竇妙去世的消息讓劉宏倍感痛心,他懷疑是有人故意走漏了消息來刺激竇太後,但是他不能確定。另外,那天董萌與他的對話不知何故也泄密了,不久有關部門便控訴董萌誹謗董太後,罪該萬死。生母董太後也被人挑撥得非要置董萌於死地不可。
結果董萌也被處死了,下詔的自然又是皇帝自己。隻是劉宏越來越懷疑,竇武死後,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解脫了,為什麼他感覺自己仍然想個牽線木偶被人耍個沒完。
劉宏又想去問太傅胡廣,可惜他立刻想起胡廣不久前也去世了。他開始懷念老太傅陳蕃,雖然他嘮叨又嚴厲,可是現在劉宏回想起來,似乎每一件事他說得都蠻有道理。如果他還在,一定能告訴自己該怎麼辦。
劉宏常常想起早死的父親,如果他在自己這個位子上,該怎麼做呢?老實說,父親的印象實在不深,劉宏常常不自覺地用大將軍竇武的形象取代父親的頭像在腦海中回旋,驚醒之後他才發現,其實記憶之中的這位大將軍也是一個很可親的老夫子。
深宮之中劉宏落淚了,他的淚不是為了死去的老太傅、大將軍、竇太後流的,他是為自己而流,為不知該怎麼做而流。
六月下旬某日,大殿朝會的論題是關於竇太後的喪事該如何置辦。曹節、王甫力主降低竇妙的喪禮規格,以“貴人”的待遇埋葬,大臣則主張按照太後的規格落葬。
大殿上的辯論很激烈,劉宏心情複雜地看著那些大臣們為了竇太後的葬禮規格,冒死與曹節、王甫爭論,他想這些士大夫究竟是怎樣的人,他們為了什麼,不惜得罪宮廷,爭這些貌似與他們無關的東西。說實話,他開始有點佩服他們了。
最後小皇帝作出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決定,他違背了曹節、王甫的意願,批準以太後規格安葬死者。
天下之大,何處可以自由呼吸
這一年的時間,張奐發現他的老相識段紀明毫無動作,這讓張將軍感到的不是安心而是更加害怕,他預感段紀明在等待時機,一擊致命。正如他在戰場上常做的那樣,一旦出兵,便窮追不舍,務必將敵人全殲為止。
張奐與段紀明的恩怨,夾雜著公與私,論公,緣起於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那場戰爭,從帝國的角度而言,叫做“羌亂”。所謂羌人,是青藏高原上一支古老的遊牧民族,《說文·羊部》說:“羌,西戎牧羊人也,從人從羊,羊亦聲。”大漢開國之初,他們是匈奴汗國的部屬,漢武帝開辟河西四郡,斬斷了羌與匈奴的聯係,從此羌人便改屬大漢帝國。
帝國設立了一個管理羌人的官職,叫做“護羌校尉”,相當於羌地總督,“護”自然是保護的意思,但是羌人若不服順,“護羌校尉”便行使另一項職責,也就是討伐、平亂。
光武中興以後,帝國將一部分羌人遷入內地,給他們“綠卡”,讓他們安居樂業,這一部人,便成了所謂“漢籍羌人”,曆史上叫做“東羌”。而留在青藏高原的那一部分羌人,自然就叫做“生羌”。帝國強盛之時,漢羌相安無事,等到帝國衰落、政治腐敗,西羌便不斷發起叛亂,乃至利用與境內“東羌”的聯係,騷擾帝國西部如涼州、益州甚至故都長安附近。於是,羌人問題便成為東漢最嚴重的禍患。
東漢之“羌亂”,前後綿延數十年,大體上分為三次:第一次始於公元107年,十多年後被平定;第二次始於公元136年,也曆時十年;最近的一次,也就是第三次則始於公元159年,又是一個十年。
我們從第三次羌亂說起。當年(159年)年底,八個羌部落一起叛亂,而護羌校尉卻恰好剛剛病死,帝國朝廷百般無奈,隻好拆東牆補西牆,將一位在東北邊境屢立戰功的年輕將領調任西部,此人便是段紀明。
段紀明當時剛剛在遼東打了一個大勝仗,擊退了鮮卑的入侵,未及休整,便風塵仆仆地來到了帝國的西陲就任護羌校尉。麵對羌騎,段紀明猶如猛虎出山,他帶領由一萬多名漢人和忠漢派羌人混成的軍團,大破羌部落叛軍,斬首兩千級,俘虜萬餘人。
第二年,段紀明在涼州張掖與羌部落主力大決戰,對手是燒何羌部落大酋長,這一戰從日出時分一直搏殺到日落西山,羌人終於抵擋不住,呼嘯而逃。換成別的將領,就此便可來個窮寇莫追、凱旋而歸,但是段紀明深知一次挫敗,決不足以重創羌人,如果就此收兵,羌人稍事休整,明年還會再來。
因此,段紀明決心千裏追逐,他從今甘肅境內,一路追殺,糧草吃光,就殺馬維持,饑啖馬肉、渴飲馬血,足足四十天後,追殺到塞外兩千裏的積石山。這座積石山當時被認為是黃河的源頭,至20世紀改名為阿尼瑪卿山,是昆侖山的東支,海拔6000多米,終年積雪。“阿尼瑪卿”是藏語,意為“活佛座前的最高侍者”。黃河至此山前,來了個180度大拐彎後向東南流去。
羌人看到這雪山很沮喪,因為在記憶當中,漢軍作戰總是滿足於將敵人驅逐出塞,即收兵歸朝。因此每次遊牧人騷擾,哪怕被漢軍大敗,也可以卷土重來。但是這一次,這位段紀明將軍顯然與眾不同,他是要趕盡殺絕、永除後患!
無奈之下,羌部落叛軍隻能調過頭來,與漢軍在積石山下進行最後之血戰。結果燒何羌部落大酋長當場被殺,這個部落從此一蹶不振!段紀明一戰立威,乘勝攻擊其他羌部落,羌人聽說段紀明大名,不敢抵抗,紛紛投降。
但一年之後,又有先零、沈氏兩支羌部落騷擾邊塞,段紀明本想打算迎頭痛擊,橫空裏卻跳出了涼州刺史郭某,以種種借口,掣肘拖延,結果耽誤了軍機,末了段紀明還落了個不是,撤職查辦、罰做苦工。
段紀明走後,新任護羌校尉無法遏製羌人的侵犯,人心思段,隴西、金城一帶的鄉紳百姓都去洛陽上訪喊冤,要求重審段紀明案。
朝廷一是迫於輿論,二是迫於邊情,隻能重審段紀明。段紀明卻不買賬,每次問話,他隻有一個回答:“我有罪!”
朝廷哭笑不得,隻好暫時放棄段紀明,另請高明。此人便是段紀明的涼州老鄉皇甫威明。皇甫威明也不含糊,兩年之間,招降羌人十萬餘眾。但是皇甫威明的缺點在於,這些投降的部落,往往短則數年,長則十餘年之後,又會再反。
皇甫威明認為,羌人造反,並沒有什麼複雜的原因,與內地一樣,官逼則民反,隻要地方官員不欺人太甚,這些牧羊人不會反。所以皇甫威明雷厲風行地行動起來,懲辦了一大批魚肉邊民的貪官汙吏,使邊區人民人心大快。
皇甫威明招降的羌人太多,反而惹來麻煩。那些被撤職的貪官賄賂宦官,要對皇甫威明下手。於是凱旋的英雄不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封賞,反而遭受一連串質疑。
“哪裏來那麼多羌人,是你編造的吧?”
“是不是你給了羌人什麼好處,所以他們才來投降?”
皇甫威明一開始還為自己辯解,後來他終於意識到:問題的糾結,不在於羌部落是否真降,而是他皇甫威明到底要給宦官塞多少錢才能搞定?皇甫威明一咬牙,不給錢,寧可到監獄裏,跟法官扯個明白!
但進了皇家監獄,直爽的西部鐵漢皇甫威明才明白:原來法官也要錢!皇甫威明的心拔涼拔涼的,索性沉下心來要把牢底坐穿,幸好士大夫們看不過去,三百餘官員和太學生上書聲援,迫於輿論,朝廷不得不赦免了皇甫將軍。
皇甫威明回老家沒多久,朝廷又想起他的好,任命他做度遼將軍(東北軍區司令),這時的皇甫威明已經心寒,到任數月就推薦了一個人代替自己,他甚至表示願意做這個人的副將。
皇甫威明推薦的人,正是老鄉張奐張然明。朝廷批準,任命張然明做度遼將軍(東北軍區司令),不過也不讓皇甫威明閑著,派他做使匈奴中郎將(北方軍區司令)。數年後張然明升遷,當了大司農,皇甫威明又調任度遼將軍(東北軍區司令)。
然而這時,為了解決羌亂問題的終極方案,涼州三明卻發生了激烈的爭執,乃至引出一段恩怨。
爭執緣起漢桓帝的一份詔書,這位皇帝為了連綿不斷的羌亂而煩惱,於是詢問段熲:“羌人造反,無休無止,皇甫規、張奐都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朕打算用段將軍負責征討,不知道將軍有什麼高見,說來聽聽。”
段熲的回答很明白,皇甫規、張奐是鴿派,他們主張招安、撫恤羌人,結果羌人利用他們的弱點,漢軍強則投降,漢軍弱則反叛,就算已經投降的羌人,也常常跟叛軍勾結,所以戰事曠日持久,不能結束。
段熲以鷹派自居,他斷定羌人狼子野心,不能用恩德感化。所以要解決羌亂問題,隻有抱定鐵血的決心,一鼓作氣、決不留情,將叛亂的羌部落,全部剿滅,才能使邊疆安定。段熲提出具體的作戰方案,請求54個億的戰爭預算,徹底解決羌亂問題。
漢桓帝盤算,十餘年來耗費在羌戰上的軍費已經高達240個億,段將軍的要求不算太高,欣然同意。於是任命段熲為破羌將軍,大舉進攻羌部落,一連串惡戰,最後在寧夏的山穀裏決戰,羌部落聯軍崩潰。到秋天,剩餘的羌部落潰散逃入山林中。
然而這時張奐的一封上書,卻引起了段將軍的憤怒。張奐是這麼說的,羌人雖然被打敗,但羌人是殺不光的,段將軍勇氣可嘉,但是還是應該恩威並施,才能保住勝局,不會後悔!
張奐當時負責的是匈奴事務,他的越界和指手畫腳讓段將軍很是不爽,他堅持自己的意見,並且提出,如果把投降的遊牧人安置在內地與漢人雜居,猶如把毒蛇放進臥室,禍害無窮(這一點為後來的五胡亂華所印證)。
於是段將軍把剩餘的叛羌封鎖在今甘肅的射虎穀,然後指揮軍隊,從兩邊高山包抄,殲滅叛羌一萬九千餘人,漢軍傷亡不過數百而已。
但是,張奐的越界還是幹擾了段將軍的謀劃,朝廷派使節招撫羌部落,招降了四千人,安置在隴西、安定一帶,成為未來的禍患。後世五胡亂華時代,整個關中便成了羌、氐的天下。射虎穀大戰之後,羌亂正如段將軍所言,基本平息(不過東漢的生命也到了盡頭)。然而段、張二明的鷹派、鴿派之爭,卻種下了個人的恩怨,彼此成仇。
熹平元年的秋天,有人在北宮朱雀門闕上寫了一行字:“天下大亂,曹節、王甫幽殺太後,公卿皆屍祿,無忠言者。”
小皇帝立刻下旨,命令司隸校尉劉猛查出膽大妄為之人。
段熲聽說,劉猛認為這不過是讀書人泄憤而已,不願深究,所以敷衍了事。段熲想,這位劉校尉的仕途將要終結了,而司隸校尉的接替者,舍我其誰?果然,劉猛因為他的怠慢丟了官職,朝廷下旨,任命段熲為新任司隸校尉。
段校尉一上任,便燒了三把火,第一把火是派遣大批士兵,衝入國立最高學府——太學,一口氣逮捕了一千多名太學生作為犯罪嫌疑人。這第二把火,是彈劾他的前任劉猛,直接把劉校尉送到了勞改場做苦工。
這第三把火,張奐明白,不必說是要衝自己來了。
司隸校尉是一個很獨特的職位。他的級別隻不過是“比二千石”,也就是月薪大米三十四斛,錢五千。這個級別,隻是略高於州刺史,卻低於郡太守。
雖然如此,品位不高的司隸校尉卻主管著帝國京畿地區的秩序,他手握一千二百名中都官徒隸所組成的武裝隊伍,受命監察京師百官和三輔(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三河(河東、河內、河南)及弘農七郡的官員。在東漢時代,司隸校尉甚至得以劾奏三公等尊官,深為百僚所畏憚。因此,在公卿朝見皇帝時,司隸校尉得以與尚書令、禦史中丞會同並專席而坐,號曰“三獨坐”。
於是,在大漢帝國的官場之中,司隸校尉成了當政者賴以除去政敵的一柄利刃,得之者威風八麵,失之者不免落於下風。
人的一生,難免會為一些事耿耿於懷,難免恨一些人。擔任司隸校尉者在充當打手之餘,也不忘為自己泄恨。段熲的曆代前任之中,有一位名叫李暠,河北人,卻與一個陝西人蘇某結怨。於是當李暠出任司隸校尉,他便巧妙設計、栽贓陷害蘇某,然後以大義凜然的罪名將蘇某誅殺。
蘇某死了,但他的兒子卻發誓要為父親報仇雪恨。這位孝子有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不韋。與當年富可敵國的呂不韋相比,喪父的蘇不韋一文不名,蘇不韋所有的,不過是強烈的複仇之誌與堅韌的意誌。他發誓,要用仇人的頭顱,作為老父的陪葬。因此多年以後,裝著蘇父屍體的棺木仍然安置靈堂,沒有下葬。
李暠洋洋得意,根本不把蘇不韋放在眼中。他自以為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蘇某永無翻案的可能。然而蘇不韋根本不打算走漫長的上訪訴訟之路,他不相信這樣的濁世會有從天而降的公義。呂不韋用他的經營術打造出一個帝國,蘇不韋卻把自己打造成一個武林高手。
不久,李暠調任大司農,某個寧靜的夜晚,李暠忽覺腹痛,起身如廁。歸來之時,內室血泊中倒著他最疼愛的小妾與幼子,一人橫刀而立,正是蘇不韋。黑暗中李暠吃了一刀,負痛大喊,護衛蜂擁而至,蘇不韋已經悄然不見。
天明時分,李暠檢查宅院,才發現草料庫中,不知何時挖掘出一條地道,直抵自家臥室。試想若非自己起身如廁,恐怕早已經成了蘇不韋刀下之鬼。李暠一念及此,膽戰心驚,不知蘇不韋何時會從何處再次掘地而出。他在家中鋪遍木板,仍不能安心,一夜之間,不斷變動住處,以躲避不韋來襲。
這樣一來,雖然令蘇不韋搞不清仇人所在,難以下手,卻也令李司農如驚弓之鳥、疲憊不堪。熬了十幾天,昔日神采飛揚的司農大人麵有菜色、人比黃花瘦,唯一的安慰,是蘇不韋暫時不再出現。
但是蘇不韋真的放棄了麼?李暠憂心忡忡,不韋在夜色中冷笑。數日之後,集市上出現了一個包裹,有好事者打開一瞧,裏麵赫然是個人頭,人頭口中插著一支簡,上書幾個大字——大司農李暠父之首級。原來蘇不韋無法刺殺仇人,便遠赴李暠河北老家,挖掘李父之墓,斬下首級,送到洛陽市中:“你殺我父,如今我也斬下爾老父的首級,滋味如何?”
李暠大號,一麵告知官府緝拿,一麵拿出私財懸賞,卻哪裏還有蘇不韋的蹤影!氣急敗壞之下,李司農口吐鮮血而死。
數年之後,朝廷大赦天下,蘇不韋突然出現在老父的靈堂,嚎啕大哭,這才披麻戴孝,將父親下葬,大仇已報,入土為安。
這一段恩怨,本可以就此畫上句號,成為江湖傳說。然而蘇不韋卻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李暠的友人之中,有一位涼州奇士段熲段紀明。
段熲日理萬機、事務繁忙,本可以不理這件案子。何況朝廷已經大赦,按照漢律,蘇不韋已是無罪之身。但是段熲卻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蘇家有一位世交,那世交的名字聽起來好耳熟,也是涼州人,叫什麼張奐張然明。
曆史的巧合,常常比戲劇更戲劇,這句話,在蘇、李、段、張的恩怨糾葛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數日以後,蘇不韋來拜訪張奐,他說:“我收到了段公的一封公函,他說素聞不韋之賢名孝義,特延聘在下做司隸從事。”
所謂司隸從事,乃是司隸校尉的屬官。東漢的士大夫,在出仕為正官之前,往往會到高官幕下做事磨煉自己,增加資曆,累積經驗,更重要的是構建官場人脈。而高官也樂意招攬一些名士或青年才俊到自己的幕府,一方麵,固然可以博取禮賢下士的好名聲,另一方麵也是招攬人才為己所用。
但是段熲延聘蘇不韋,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張奐的神經立刻繃緊,嚴肅地問蘇不韋,答應出仕了沒有?
“這個自然……”蘇不韋說,“不韋可不是傻子,他這是設了一個局讓我鑽,我可不幹!”
張奐感到一絲寬慰,老友得此子,固當安眠泉下。張奐判斷:段熲的用意,是將蘇不韋招攬至幕下,委以責任,一旦蘇不韋犯錯,便以瀆職之名殺之。
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即便蘇不韋謹慎小心,毫無差錯,以段熲的手腕、作風,也必然會找一個借口,治罪於不韋。所以蘇不韋一旦入局,凶多吉少。
“雖然如此,你又如何回複段校尉?”
蘇不韋說,他可以聲稱患病,無法勝任司隸從事職務。張奐認為這個借口不錯,隻是他依然有強烈的不安無法排除,段紀明這樣聰明的人,必然不會相信蘇不韋是真的生病,當他明白自己的詭計已經完全被這個年輕人識破,以他的個性,很可能會惱羞成怒,做出驚人之舉。
於是張奐告訴蘇不韋,立刻離開京師。蘇不韋愕然:去哪裏?
張奐說,哪裏都可以,除了回家!
蘇不韋依言告辭離去,年輕人的身影在洛陽的長日下緩緩消失,張奐心中無限失落惆悵,他不知道段紀明還要做些什麼?他究竟要如何才肯罷休?
段熲自從做了司隸校尉,不再馳騁疆場,但他卻從官場上找到了沙場的感覺,不錯,官場雖然看似每日公文勞碌、波瀾不驚,可是平靜的表麵之下,卻有看不見的刀光血影,段校尉靈敏的嗅覺,早已聞到其中的血腥味,這一點,讓段校尉又興奮又新奇。
每天都有客人來,但這一天不同,來的是中常侍王甫。王甫最近心裏很不痛快,因為他被人耍了。這世道,被宦官耍的人如果排成一長隊,可以從洛陽東門一直排到東海邊,還有那插隊插不進的;但是敢耍宦官的人實在不多,敢耍權勢顯赫的中常侍更是不多,但王甫命苦,偏偏就碰上那麼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