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之意義及其範圍
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活動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得其因果關係,以為現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者也。其專述中國先民之活動,供現代中國國民之資鑒者,則曰中國史。
今宜將此定義分析說明:
一活動之體相。人類為生存而活動,亦為活動而生存。活動休止,則人道或幾乎息矣。凡活動,以能活動者為體,以所活動者為相。史也者,綜合彼參與活動之種種體與其活動所表現之種種相,而成一有結構的敘述者也。是故非活動的事項——例如天象、地形等屬於自然界現象者,皆非史的範圍。反之,凡活動的事項——人類情感、理智、意誌所產生者,皆活動之相,即皆史的範圍也。此所謂相者,複可細分為二:一曰活動之產品,二曰活動之情態。產品者,活動之過去相,因活動而得此結果者也。情態者,活動之現在相,結果之所從出也。產品者,譬猶海中生物,經無數個體一期間協合之嬗化而產出一珊瑚島,此珊瑚島實經種種活動情態而始成,而今則既僵矣,情態不複可得見。凡史跡皆人類過去活動之僵跡也,史家能事乃在將僵跡變為活化——因其結果以推得其情態,使過去時代之現在相再現於今日也。
二人類社會之賡續活動。不曰“人”之活動,而曰“人類社會”之活動者:一個人或一般人之食息、生殖、爭鬥、憶念、談話等等不得謂非活動也,然未必皆為史跡。史跡也者,無論為一個人獨力所造,或一般人協力所造,要之必以社會為範圍,必其活動力之運用貫注能影響及於全社會——最少亦及於社會之一部,然後足以當史之成分。質言之,則史也者,人類全體或其大多數之共業所構成,故其性質非單獨的而社會的也。複次,言活動而必申之以“賡續”者:個人之生命極短,人類社會之生命極長,社會常為螺旋形的向上發展,隱然若懸一目的以為指歸。此目的地遼遠無垠,一時代之人之所進行,譬猶涉塗萬裏者之僅跬一步耳。於是前代之人,恒以其未完之業遺諸後代,後代襲其遺產而繼長增高焉,如是遞遺遞襲,積數千年、數萬年,雖到達尚邈無其期,要之與目的地之距離必日近一日。含生之所以進化,循斯軌也。史也者,則所以敘累代人相續作業之情狀者也。率此以談,則凡人類活動在空際含孤立性,在時際含偶現性、斷滅性者,皆非史的範圍;其在空際有周遍性,在時際有連續性者,乃史的範圍也。
三活動之總成績及其因果關係。活動必有成績然後可記,不待言也。
然成績雲者,非一個人一事業成功失敗之謂,實乃簿錄全社會之作業而計其總和。質言之,即算總帳也。是故成績有彰顯而易見者,譬猶澍雨降而麥苗茁,烈風過而林木摧。曆史上大聖哲、大英雄之出現,大戰爭、大革命之經過,是其類也。亦有微細而難見者,譬猶退潮刷江岸而成淤灘,宿茶浸陶壺而留陳漬,雖聰察者猶不之覺,然其所演生之跡,乃不可磨滅。一社會一時代之共同心理、共同習慣,不能確指其為何時何人所造,而匹夫匹婦日用飲食之活動皆與有力焉,是其類也。吾所謂總成績者,即指此兩類之總和也。夫成績者,今所現之果也,然必有昔之成績以為之因;而今之成績又自為因,以孕產將來之果。因果相續,如環無端。必尋出其因果關係,然後活動之繼續性,可得而懸解也。然因果關係,至複賾而難理,一果或出數因,一因或產數果;或潛伏而易代乃顯,或反動而別證始明;故史家以為難焉。
四現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凡作一書,必先問吾書將以供何等人之讀,然後其書乃如隰之有畔,不致泛濫失歸,且能針對讀者以發生相當之效果。例如《資治通鑒》,其著書本意專以供帝王之讀,故凡帝王應有之史的智識無不備,非彼所需,則從擯闕。此誠絕好之“皇帝教科書”,而亦士大夫之懷才竭忠以事其上者所宜必讀也。今日之史,其讀者為何許人耶?既以民治主義立國,人人皆以國民一分子之資格立於國中,又以人類一分子之資格立於世界,共感於過去的智識之萬不可缺,然後史之需求生焉。質言之,今日所需之史,則“國民資治通鑒”或“人類資治通鑒”而已。史家目的,在使國民察知現代之生活與過去未來之生活息息相關,而因以增加生活之興味,睹遺產之豐厚,則歡喜而自壯;念先民辛勤未竟之業,則矍然思所以繼誌述事而不敢自暇逸;觀其失敗之跡與夫惡因惡果之遞嬗,則知恥知懼;察吾遺傳性之缺憾而思所以匡矯之也。夫如此,然後能將曆史納入現在生活界,使生密切之聯鎖。夫如此,則史之目的乃為社會一般人而作,非為某權力階級或某智識階級而作,昭昭然也。
今人韋爾思有言:“距今二百年前,世界未有一著述足稱為史者。”夫中外古今書籍之以史名者亦多矣,何以謂竟無一史?則今世之史的觀念有以異於古所雲也。我國二千年來史學,視他國為獨昌。雖然,彼其體例多屬千餘年前學者之所創;彼時所需要之史,與今不同。彼時學問未分科,凡百智識皆恃史以為之記載,故史之範圍,廣漠無垠,積年愈久,為書愈多,馴至為一人畢生精力所不能殫讀。吾儕居今日而讀舊史,正所謂“披沙揀金,往往見寶”。離沙無金,固也。然數鬥之沙,得金一顆,為事既已甚勞,況揀金之術,非盡人而能,苟誤其塗,則取沙棄金,在所不免。不幸而中國現在曆史的教育,乃正類是。吾昔在友家見一八歲學童,其父麵試以元明兩代帝王世次及在位年數,童對客僂數,一無漏訛。倘此童而以他朝同一之事項質客(我)者,客惟有忸怩結舌而已。吾既歎異此童之慧敏,轉念以如此慧敏之腦而役以此等一無價值之勞動,其冤酷乃真無極也。不寧惟是,舊史因專供特殊階級誦讀故,目的偏重政治,而政治又偏重中樞,遂致吾儕所認為極重要之史跡,有時反闕不載,試舉其例:如巴、蜀、滇、黔諸地,自古本為中華民族文化所未被,其次第同化之跡,治史者所亟欲聞也。而古代史上有兩大役,實茲事之關鍵。其在巴、蜀方麵,為戰國時秦司馬錯之定蜀;其在滇、黔方麵,為三國時蜀諸葛亮之平蠻。然而《史記》之敘述前事,僅得十一字;《三國誌》之敘述後事,僅得六十四字。其簡略不太甚耶?又如隋唐間佛教發達,其結果令全國思想界及社會情狀生一大變化,此共見之事實也。然而遍讀《隋書》《新舊唐書》,此種印象竟絲毫不能印入吾腦也。如元明間雜劇小說,為我文學界辟一新紀元,亦共見之事實也。然而遍讀《元史》《明史》,此間消息,乃竟未透漏一二也。又如漢之攘匈奴,唐之征突厥,皆間接予西方史跡以莫大之影響;明時歐人之“航海覓地熱”,其影響之及於我者亦至巨,此參稽彼我年代事實而可見者。然而遍讀漢、唐、明諸史,其能導吾以入於此種智識之塗徑者乃甚稀也。由此觀之,彼舊史者,一方麵因範圍太濫,卷帙浩繁,使一般學子望洋而歎;一方麵又因範圍太狹,事實闕略,不能予吾儕以圓滿的印象。是故今日而欲得一理想的中國史以供現代中國人之資鑒者,非經新史家一番努力焉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