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話題還是時間。
小說總是和敘事密不可分的,而敘事的過程總是有其時間序列。故事,即是故去之事,用我的話說,它一定要呈現時間,它才可能成為“故去之事”。故事一定有其各自獨立的時間序列。上次課給同學們讀的馬原的《黑道》,是比較直接的涉及時間的一篇小說。
時間這樣東西還是很難講,它有一點像空氣、陽光,我們日常並不覺到它們的存在,隻有當需要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我們擁有時間,並正在使用時間,就像我們擁有空氣並正在使用空氣。我們每一時每一刻都身在其中,像時間和空氣,它們對於我們的重要性是,我們片刻都離不開它們,但當我們擁有的時候,其實我們很少意識到它們的存在。而且,由於具體時間中你心情的不同,你會對時間有不同的感受和體會。
我仔細想過時間這個話題。我琢磨實際上我們總是通過位移去體會時間。比如,我們可以通過觀察太陽的方位變化知道時間早晚,不單是太陽,觀天象也一直是判斷時間的重要方法,“觀天象”看的就是位移,所謂“鬥轉星移”的變化。當人們發明了鍾表,鍾表實際上還是利用了位移。以某種方式給鍾表一個動力,指針就會轉動,我們由指針的位移變化而得知時間。我想,在我們的經驗裏,所有的時間都是通過位移來呈現的,離開位移,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表征時間的存在。在我們的感官觸及範圍之外,時間可能有別的意義,那些離開我們課堂所討論的問題就很遠了。
任何一部小說都有三種時間,作者在寫的時候使用的時間,讀者在看的時候使用的時間,還有小說裏人物的時間。這三種時間可能會很不同。比如在一個瞬間裏發生的事情,作家把它寫到小說裏時,可以花一天或整整一個星期來描寫渲染這個瞬間。
我小時候讀一部特別有名的英雄小說叫《歐陽海之歌》,當時我很小,還沒處在自覺寫作的年齡段。在描寫歐陽海衝上鐵軌攔驚馬的時候,作家用了一個後來我才知道是很一般很簡單的方法,來模擬歐陽海在這一瞬間的心理活動。這時火車眼看就要過來了,歐陽海去攔驚馬,他的生命在這一刻就要走到盡頭。作家描寫這一刻歐陽海的內心,寫了很長一段。這部小說在今天來看,並沒什麼了不起,但在我的少年時期,這是一部特別有影響的小說,有各種傳播版本,除了紙本小說,還有廣播劇、電影,當時電視還沒普及。創作這部小說的作家叫金敬邁,他描寫歐陽海處在生死關頭那一刻內心的段落,成為一個經典段落。作家是這樣寫的:歐陽海在挺身而出的一瞬間,他可能想起了自己度過的一生,想起了他的戰友,想起了平時領導對他的教誨,想起了毛主席著作中的什麼什麼語錄,他想了很長的一段,這一段特別有激情。作家自己也是一名軍人,軍人職業和當時毛澤東時代的思維體係,使得他如此來揣摩他筆下英雄人物的內心。金敬邁在作出種種假設之後,他還是比較有自知之明,他最後是這麼寫:也許這一刻他什麼也來不及想,他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衝上去把驚馬推開,讓戰友獲救。
《歐陽海之歌》是一本很厚的書,這一段就有好幾頁,而且是全書的高潮,我估計作家寫這一段也許花了幾天時間,甚至十幾天。過去寫書跟現在不太一樣,現在可能一年就能炮製出一本書,但在五六十年代,有些老作家十年才寫出一本書,一輩子都寫不了幾本書,金敬邁就是比較典型的一個。比金敬邁還早的有這樣一批老作家,比如吳強寫過《紅日》,杜鵬程寫過《保衛延安》,還有高雲覽一輩子隻寫過一部小說《小城春秋》。像這些老一輩革命作家,作品數量很少,那麼他們作品中的高潮部分,作家可能寫上幾個月甚至一年,這都不過分。金敬邁寫歐陽海攔驚馬的瞬間,在歐陽海自己,這個瞬間真是以秒計算的,不過一兩秒鍾的長度;但作家描寫這個瞬間也許要花一周、一個月或者是一年的時間。那麼讀者閱讀這一段要投入多少時間呢?也許是十幾分鍾。那時我自己家裏有一本《歐陽海之歌》,我記憶裏那本書已經被翻得很爛了,我讀了肯定不止一遍。那麼,讀那個經典段落,肯定也不止花了十幾分鍾的時間,而是更多。這還隻是我一個人的情況。《歐陽海之歌》也許印了數百萬冊,也許擁有上千萬的讀者,如果每一個讀者讀這一段平均花了十幾分鍾,那麼千萬人就要花去上億分鍾。作家個人為寫這一段投入了也許一周也許幾個月的時間,但是他最終換來的別人因他而消耗的時間的總和也許就有上億分鍾;而對這一段文字的主人公歐陽海來說,這是一個僅僅占有一兩秒鍾長度的瞬間而已。
所以我說,任何一部小說都有自己的時間序列。其中第一個是作家寫它的時間,第二個是讀者讀它的時間,還有第三個是書中人物自身的時間。《歐陽海之歌》這個例子比較典型,歐陽海的英雄行為是瞬間發生的,三種時間的差別又比較明顯。又比如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作家可能是花了幾十年的時間來寫一個叫布盧姆的人一天之中的生活。
小說中人物的時間,其實是生命的時間。小說時間序列中的這三種時間,其中的相互關係真是複雜得不得了。剛才我舉的例子是作家把人物的時間放大,還有另外一種方法是,作家把人物的時間壓縮。一個人可能活了幾十年,幾十年還是挺漫長的一段時間,但作家可以順手就把他漫長的一生抹掉。比如我前兩次課講到的博爾赫斯的《等待》。《等待》的主人公也許活了三十年、四十年,博爾赫斯沒說他的年齡,也沒告訴我們他來到旅館等死之前的生平事跡,博爾赫斯在小說裏將主人公絕大部分的生命長度都抹去了,不透露半點痕跡。海明威就說過,他的小說《老人與海》中的老人桑地亞哥一生裏應該發生過很多故事,這些故事他本來可以寫一千頁,但是他沒有寫。
生命在這世界上劃過的一段軌跡,對生命主體的我們來說,一天二十四小時,每一秒都要親身經過,我們不可能跳過生命中任何一秒、任何一分鍾。但是對於寫作的人來說就不是這樣,作家筆下的人物活在小說裏有意義有價值的那個部分時間裏,甚至他們可能隻活在小說裏的某個瞬間。比如電影裏的配角或者是跑龍套的,根據情節需要,他可能剛一出場,就受到某種意外力量的打擊——借用博爾赫斯的語言方式,就是把他一下子抹掉了。也許是一場車禍,也許是一次盲目的射擊,也許是其他的意外,可以把一個剛剛出現的生命個體突然抹掉,不管這個生命的曆史已經積累了多少長度,這並沒有關係,這個人物的存在與否隻是服從於這個故事的上帝,也就是作家的心理需要。我曾在“閱讀大師”課上提到過海明威《永別了,武器》中的一段,海明威是這麼寫的:“冬季一開始就下起了連綿不絕的雨,淫雨又帶來了霍亂,但是霍亂很快被製止,到末了軍隊隻死了七千人。”海明威用了片言隻語,一下子就抹掉了七千人的生命。
有一個說法叫時間相對論,這個話題大家肯定不陌生,因為每個人在日常經驗中都會碰到這個問題。在鍾表上看,時間的單位是等長的,所有的一分鍾都一樣長,這一個小時和那一個小時也都一樣長。不同的時間段對鍾表來說並沒有區別,但在人們的感覺裏就會有區別。比如同學們一早趕過來上我這門課,如果有的同學真的很不情願來聽課,隻是不得已才坐在這裏,這兩個半小時對他來說就會很漫長很難熬。另外有一個例子,想必同學們也都理解,就是戀人們在一起時,做什麼事都會覺得時間過得飛快。比如戀人們一起走路,他們會覺得每一條都是捷徑,因為他們不急於縮短路程的距離,即使是很長一段路,在他們腳下似乎也耽擱不了多少時間。而最難熬的時間應該還不是上課,我想應該是等人,大家一定都有過等人的經曆,能夠體會那種分分秒秒都不知道怎麼打發的心情。
一九九九年元旦,我曾經去雲南中越邊境采訪。十幾年以前,那裏發生過一場大規模戰爭,在戰爭中,雙方軍隊都會布地雷。那次我就是專程在一個雷區采訪當地居民,當時我特別的收獲是采訪到一個雙腿被炸斷的女人。我采訪她的時候她三十幾歲,她是在十幾歲時被炸斷雙腿,很慘。她和姐姐、姐夫組成一個三人結合的家庭。從她十幾歲時遭遇那場災難開始,她的生命從此以一種幾乎沒有變化的節奏呈現,她成為姐夫的第二個老婆,為姐夫生了一個兒子。
我有一個好朋友是部隊的電視記者,一九九一年他曾經在雲南的雷區工作過幾個月,其間拍了大量的片子。其中有一部分,也涉及到一個斷腿的女人,懷裏抱著一個孩子。我到雲南,說起來也是受這個朋友的委托,他希望我到雷區找一些故事。當然到雷區之後,我聽到見到很多故事,這裏我隻講這個斷腿女人的故事。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兒子已經十一歲,當年我朋友去拍她的時候,她的兒子隻有三歲,她把兒子抱在懷裏,這些是我後來才知道的。當我見到她的時候距離我朋友見到她已經隔了八年。我和一個同行的攝像師一起把我所見到的這個故事拍了下來,拍完之後我還很興奮,我覺得這是很好的素材。我把拍好的片子拿給我那個朋友看,他看過之後並不說什麼,而是拿出他在八年前所拍素材中的一盤帶子讓我看,原來我們拍了同一個人,關注了同一個斷腿的女人,不過其間隔了八年之久。雷區是那麼大一塊地方,但是偏偏那麼湊巧,我和我的朋友相隔八年走進同一個村子,找到同一個人。
這個人在八年中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對她來說,可以看見的變化不過是她的兒子長大一些了,還有她容顏有些改變,原來平整的臉上現在多了幾道皺紋,原來纖細的手指現在變得粗大皸裂了,指節骨也因為常年勞作有些變形了。但是你看她的生活情況呢?我們拍她拍了有四十幾次,把她一天從早到晚幾乎每個時間段都截取到了。她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在勞作,一個山村家庭所需要幹的所有活,她都得幹。她要劈柴,柴火是家裏別的人從山裏砍回來的。家裏種白菜,菜收回來之後,她要用刀把菜剁碎,然後和別的莊稼磨成的粉一同放在鍋裏熬,熬成飼料,喂雞鴨豬羊。她要準備一天三頓飯。農村裏每天都實實在在要吃三頓飯,在城市可能有很多人不吃早飯,在農村不行,天一亮人們就得出去幹活,正常吃早飯的時候,人已經在地裏幹了兩三個鍾頭的活,已經是饑腸轆轆,在農村不吃早飯是不可想象的。事實上,她一天的工作量比我們城市裏這些保姆真是要多好幾倍,非常辛苦。
八年之前,我的朋友走進這個山村,記錄了她的生活。八年之後,當我也來到這個山村,我見到她的時候,我朋友當年看到的那個三歲的但個子非常瘦小的孩子,現在已經十一歲了,個子也長了不少。這個十一歲的男孩經常跟姐姐們上山砍柴,有一幕場景給我印象很深,有一次我看見他把像我胳膊那麼粗的一棵小樹沒幾下就砍倒了,精神頭特別足。這一幕能讓人看出這個斷腿的女人的變化,就是她撫養兒子,兒子已經長大了八歲。但是她自己走過這八年,或者從更早她的腿剛被炸斷開始,這十幾年裏,她的生活真是幾乎沒有變化。也許在她還年輕的時候,在她剛剛受傷那段時間,她說那時姐夫還挺寵她,對她挺好,但同時她也告訴我,現在她歲數大了,模樣沒以前好看了,姐夫也很少來理她了,就是說失寵了。也許如她自己所言,她在感情方麵有過得失,但其實在外人看來,她這十幾年的生命真是可以壓縮為一天。我們說“十幾年如一日”,她就完全是這樣。我真願意這麼想,她的生活隻是在一天裏,她的孩子也在一天裏長大成人,當然嚴格說還不是長大成人,是從三歲長到十一歲。
從時間相對論出發,她這種時間序列對她個人來說幾乎是不能忍受的。受苦受難的人生就像我剛才說等人那種情形,是最難熬的。對當事人來說,應該是過一天都很難熬,我願意這麼猜測。但事實上,就是這樣的生活,她已經過了十幾年,而且隻要她還活著,她這種生活就不會停止、不會改變。我們去采訪的時候,當地政府也表示,他們對這種狀況無能為力,他們明知道那個男人犯了重婚罪,卻不能如何處置他。如果對他判刑、把他關起來,還是會對這個家庭、會對那一雙姐妹造成傷害,因為這個男人是這個家庭的支柱和收入的主要來源。所以政府對這個奇怪而悲慘的家庭也隻好聽之任之,維持現狀。
假如我們對這個不幸的女人一直跟蹤采訪,從她在中年的時候,一直拍到她死,拍到她生命的終結,我們會看到她的生活發生改變嗎?會看到她的人生出現希望嗎?我其實都很懷疑。
假如我用一樣的時間去拍一個高三學生,一直跟蹤拍攝十年。你們可以設想,一個高三學生過十年之後會是怎樣一個情形。首先他要麵臨考大學,進什麼大學、什麼專業,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今後的職業方向。大學畢業後,他可能出國留學、可能就業,也可能繼續讀研究生。這時他還可以選擇婚姻了,一旦結婚之後,他肯定會發生很大變化,各方麵的變化。他可能會離開父母,自己組建小家庭,還會生兒育女。再說得複雜一點,他的孩子降臨世界之初,就可能遇到各式各樣的事情,包括不幸的事情,也許孩子有先天性疾病,也許後天受到意外重創等等。還有在婚姻中也有很多可能性,婚姻能不能長久,會不會麵臨解體的危機,這些都是問題,都是引起變化的可能性。對現在還是高三學生的他來說,將來十年充滿了不可預知性。但是山村裏的那個斷腿女人呢,在她十年的生活中,除了她的孩子長大了,除了她容顏變得衰老、身體變得更加糟糕,她幾乎就沒有別的變化。十年都沒有變化哪。
時間相對論所講的問題,我想其實就是,時間在我們需要和不需要的時候,它的意義發生了變化。無論是古代的計時方式比如日晷、沙漏,還是現代的計時方式比如現代鍾表,還包括古今中外有各種曆法,我想這些都顯示了時間對於人類的重要性。因為重要,所以我們才會以各種方式來關注它,所以我們生活中的時間,作品裏的時間,才會體現出各自的意義。我作為一個經常和文字打交道的人,我總是關注寫作,應該說,時間的重要性在寫作行為中產生了不可忽略的價值和意義。
可是我還願意換一個角度來講這個問題,時間真的總是很重要嗎?我有時挺懷疑時間的重要性。比如在休息日,如果平時工作比較辛苦,或者像同學們上課都挺忙,人們都願意在休息日起得晚些,睡個懶覺。我知道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上班族在休息日來臨時第一件事就是睡懶覺。也許並不真的睡著,而是賴床,因為生物鍾的關係,每天早上到這個時候,你會自己醒來。但是在休息日早上,當你醒來,你知道今天不必急著起床;在這特定的一天裏,你所希望和要求的和平時就會有很大不同,並且這種不同不是因為時間重要,從某種意義講,而是因為時間不重要了。
在假日裏,有情調的人們會利用假日出去玩,或者旅遊,還有很大一部分沒有情調的人,他們對假日時間的理解卻正好相反。他們不認為通過利用這段供你自由支配的時間,可以讓生命更加豐富有趣,他們而是倒過來想,好不容易今天什麼都不用幹了,我可以讓時間毫無意義地這麼過去,這真是太好了,於是他們情願一整天都閑著,什麼也不做,或者隨便找樣什麼事來打發時間。但我知道絕大多數的人散步時絕不在思考,他們就是讓這段時間特別閑適地、沒有任何壓力地從身邊溜走,而不願意去想事情,不願意去想工作、情感這些煩人的事,隻是希望這一刻微風徐徐、枝葉在頭頂搖曳,希望有一種和心律和步伐相吻合的節奏。實際上,人們無非就是希望這段時間毫無意義地、不附加任何功能地流逝掉。
我當知青的時候在農村待過。我知道在北方農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曬太陽。一到冬天,因為冬天是農閑季節,農民們在可以不必幹活的時候就蹲到朝陽背風的牆根曬太陽,經常一曬就是大半天,懶洋洋的,有人走過就打聲招呼,說兩句廢話。在這段時間裏,人們僅僅是為了曬太陽,讓時間什麼都不發生,就這樣度過。
舉這麼多例子,我主要是想質疑時間的重要性。在我們的經驗裏,在我們願意想的時候,時間總是顯出它特別的意義。比如對女孩子們來說,青春的時間不過就這麼幾年,即使現在有各種護膚、化妝手段,也許能將這段時間稍微延長一點,但仍然是有限的幾年光陰。又比如對同學們來說,能當學生的時間也不過是幾年十幾年,哪怕你特別能讀書,一直讀到博士後,也仍然是在你生命中,你隻有這一段時間讓你能夠集中學習。同樣這段時間,對於不想學習、學不進去的人來說真是受折磨,而對於有求知欲、願意讀書乃至情願一直讀下去的人來說,這一段時間就顯得彌足珍貴。但是在另一種角度上,時間真的並不像我們習慣認為的那樣要緊,我剛才舉到的那些例子即是如此。我發現人類的確有一種慣性就是打發時間。我們在等候的時候,可能會順手找本書來看,經常這本書不是我們學習所需要的書,甚至是挺無聊的書,我們明知道書上的內容胡編亂造毫無價值,但我們還是會看,因為就是要把那段時間打發掉。
說起來還有一點很奇怪,在你人生裏有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就是愉快生活的部分。你這部分人生應該都是順風順水;但是很奇怪,當你回憶這一段時間,你會發現並沒什麼可回憶的東西。比如我和同學們的不同,可能就是我的回憶比你們稍微多一點。當然一定要這麼說也欠妥,因為在《局外人》裏的墨爾索就這麼體會,他說一個人隻要活過一天,然後他蹲監獄,失去自由,但這一天的生活就夠他回憶一輩子的。在他今後漫長的一生裏,他回憶他曾經自由的那一天時,他可以把那一天裏所有最微小的細節回憶上千百遍,而且所有的細節都被他放大延長。
拿我自己到今天為止的人生來說,我除了學習之外,還從事過比較多的職業,在許多不同的地方,做過自己喜歡或者不喜歡的各種事情,有過磨難和某種巨大的喜悅。所以我可能經曆得相對多一些。由於我和同學們年齡相差比較大,不宜作比較,那麼與我同齡的人,他們的情況大都怎麼樣呢?前些年我回家鄉,我家鄉是遼寧錦州,一個挺小的城市,我回去時碰到很多老同學。在畢業後這二十年裏,我的很多老同學的生活幾乎一點變化都沒有,他們的孩子長大了,他們在單位裏的職位有變化,但是他們的生活真是沒什麼變化。他們過得都很順,他們可能由大學剛畢業時一名見習記者、見習編輯做到現在的主編,或者由普通的公務員做到處長、局長,他們的自我感覺當然就挺好,因為他們已經是當地某一領域的重要人物,別人見到他們都會特別恭敬。他們就是這種特別順風順水的人生,但是我看到他們,我心裏特別有感觸。我覺得如果二十年的人生就隻是困在某一個具體的空間裏,每天以重複的節奏做重複的事情,在每個工作日早晨上班、傍晚回家,來回都是這條路;在這二十年裏可能換過幾次辦公室,換過幾張辦公桌,稱呼也換過一些,但是他們實質的生活內容並沒發生變化。他們自己挺滿足的,而我為他們有一份悲哀,當然我這是杞人憂天了。看起來,他們一直都過著愉快的生活,我就願意問他們,在這二十年時間裏,他們碰到過什麼特別有意思的事情。他們回答“反正都差不多,日子差不多也就這樣過,哪裏像你呀”。他們自己這麼說的時候,我發現我這種變化的人生,可能擁有更多的回憶。回憶對我來說,我說的這個是“大我”,就是說對我、對你們、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回憶構成了我們各自以往人生中特別有價值的部分,而這一部分在順風順水的人生經曆中可能就不會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