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書的人多半都希冀寫出傑作。餘華在一次交談中談到剛讀《紅字》之後,想的便是有哪一天能寫出這麼一本書就心滿意足了。多麼奢侈的願望啊。《紅字》幾乎讓所有大作家折腰,可是他居然敢想自己也寫那麼一本。

說這話的時候是一九九二年。那以後的餘華把一部自己的中篇《活著》擴展成一部長篇,書名沒變。記得是皮皮說《收獲》上的《活著》(中篇)還不錯,推介給我。我馬上就讀過,準確地說沒留下很深印象。後來聽說餘華在為張藝謀改電影,聽說改得很苦。餘華說,也不是白辛苦,生生為此多寫出八萬字來,《活著》可以擴展成一部長篇出單行本了。這也不是很值得回憶的事。

一九九五年初,餘華把一套三卷本作品集送我。在那以前我剛好看過《活著》這部電影的錄影帶,很失望。我不喜歡《活著》的電影版。我於是很想看一下作為長篇的《活著》到底如何——是小說不對還是電影不對?

再往前一段時間,幾年吧。一個熱愛文學如生命的小友李崗,曾經與我述說對《細雨與呼喊》(即《在細雨中呼喊》)的崇拜之情。那是餘華上一部(似乎也是第一部)長篇的篇名。巧了,這套文集中也收錄在冊。

我於是先讀《活著》,再讀《細雨與呼喊》。但我更願意先談《細雨與呼喊》再談《活著》,而在此之前我已經聽到許多更權威的叫好和掌聲,來自專家的喝彩卻總讓人將信將疑。這一次,你不能說專家們在瞎起哄,《細雨與呼喊》委實不錯,比當時另外幾部別個作家的長篇要出色。如馬原的,王安憶的,蘇童的,格非的,孫甘露的。哈,那一段時間這些人都在寫這類規模不大的長篇。說出色,差距也不是很大,所謂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它很精致,一如他的中篇短篇,同時也比較耐讀。從一個相對挑剔的眼睛裏看,它還算不上傑作;有明顯的痕跡,有他自己還不能把握的不完全屬於餘華的超長伸展。用北方話說,“露怯”的地方,而且不止一處。作為長篇,它還少一點能夠氣韻貫穿的東西;或者說重一點,雕蟲之技顯露過了,使它嫌輕了一些。它倒是與他先前的中小作品一脈相承,且明顯有了長進。

可是《活著》不同了。

長篇版《活著》叫我驚訝。首先驚訝的是在讀過中篇版電影版以後,它仍然吸引著我,更強有力地吸引。它有它們都沒有的節奏,充滿信心,大步向前去;舒緩,平實,具有可以讓人觸摸的質感。而這些都是在餘華先前作品中很難見到的。人在年輕時總相信自己會越來越好,努力不已的青年也總會越來越好。當時餘華三十剛過不久,在這個行當中可以說還相當年輕。從這一點上看,餘華是越來越好了。但不僅於此。

《活著》有一個好故事,又有一個更好的篇名。當林散之老人被問及:“‘文革’中紅衛兵鬥您時讓您吃人屎,有這回事嗎?”散之老人坦言:“有啊,那算什麼?重要的是活著啊。”這種時候,活著上升到人的第一狀態,活著比其他一切都更要緊。一個生命或入土為安或灰飛煙滅,別的都不可能再談。生命如青山,如附毛之皮。這些似乎與我兒時的犧牲教育有了衝撞了。把活著作為命題,首先是餘華的勝算。找到好的命題,是作家渴望至極之事,餘華當為許多同行所豔羨。

那種不緊不慢的節奏把讀者帶入常態生活裏,福貴由小而大,而老,幾十年如水如夢。刺激無多,自然激動也少,光彩也少,似乎太過平淡。幾次心底波瀾皆因身邊的人或傷或痛或死或殘,打擊再驟但凡打在福貴身上也顯得不夠有力,因為他不夠敏感,反應便也不如別人那麼有形有聲。他一生似乎不認識幾個人,那幾個人又誰都比他有亮有彩。不同的是,他們都沒有活過他,他們閃過之後便消失了。福貴隻有微暗地存在著,從未閃爍。但他活著,一直活著,活在最初也活到最後。餘華真是寫得好!奇怪的是中篇版電影怎麼沒這種味道呢?

還見過一個叫許三觀的賣血漢子。那一次餘華太過用力了,結果把個好故事寫成了寓言。這不是個該變成寓言的故事,如果寫它的人把心放平,如果他不把它當一個大作品來推動,它也許會比它現在的情形要好些。

近聞《活著》拿了國際大獎,真是高興。是我喜歡的那個長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