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曆史上有過一些專擅短製的寫手,法國的梅裏美、聖埃克絮佩裏,美國的歐·亨利、奧康納、愛倫·坡,德語作家海澤等等,他們卓越的短作經常讓人想不起他們寫過什麼鴻篇巨製。俄羅斯的契訶夫更是隻有短而無長。
如果以此來揣度馬原,是否可以說他也屬專攻短篇一路呢?聽鐵凝說過,馬原曾倡導——把長篇寫得充滿短篇感。迄今為止,隻見到他一部規模有限的小長篇《上下都很平坦》(歐·亨利與梅裏美傳世的也都隻有一部小長篇而已)。僅從事實上作判斷,可以認為他是汪曾祺、高曉聲、陸文夫之後又一位以短見長的當代小說家吧。
在閱讀時,我喜歡在長篇中對一個小說家的價值進行評價。馬原的中篇有幾部相當好,我偏愛的有《虛構》、《舊死》、《低聲呻吟》和《死亡的詩意》。據說他自己最看重的是他第一部中篇《零公裏處》,他說那裏麵集中了他“全部入世經驗”。我也意外讀到他一部劇作《過了一百年》,寫西藏佛教本教之爭的兩段傳奇,很有意思。馬原對他的短篇自視甚高,曾經與海明威、博爾赫斯相提並論——“一本馬原短篇集與一本博爾赫斯短篇集與另一本海明威短篇集放在一起,自想差距不是很大,我對自己的中篇短篇有信心。”那麼長篇呢?曾經在報刊的圖書廣告上見有馬原著《緣分的拉薩》;曾聽說他與作家出版社簽約《混沌不死》;曾見他本人,聽他侃侃而談《馬大哈》。哈,有許多長篇了。或者在寫作中,或者在計劃中,或者在合同中,或者隻存在於飯後茶餘。結果但聞其聲未見其蹤,讓我好生空盼了幾回。
當代寫家中我與馬原相識最久,我甚至知道他早年發過宏願,要做拿世界大獎的中國第一人。他那時頗年輕,也尚未寫出後來的那些可以讓他自信自傲的中短篇。他能那麼說,證明他那麼想過;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國,一個年輕小說家(甚至未發表過任何作品)敢這麼想已經很讓人吃驚了。還有一點可能,就是他對自己有信心,至少相信他是個天才或預備役天才。不然他絕不敢吐此狂言。他一直認為文學是天才們的展場,平庸之輩不要來湊熱鬧,不要枉費了時間精力。
和與其年齡相仿的多數小說家不同,馬原喜歡談論小說的技術,談論小說的構造及工藝流程;估計這與他早年學習機械製造專業有關。工藝流程這種詞組應該是機械領域的術語吧。除了寫文章,他也在大學做講座,進一步兜售他的技術論。我聽過他的課,看得出他讀了很多小說,且讀得相當細致;他有時成段背誦名著章節,詳盡分析構造機理。用他的話說,他“提倡拆破閱讀”,如同畫家解析名畫設色方法一般,最終解決構成與效果之間的辯證邏輯。另一些作家談文化,談曆史積澱,談哲學;總之都是更見深刻的領域。他隻談他的技術,他是小說家中的技術至上論者。
他的解釋是:這個世界有兩個基本部分,一是可以解析的,一是無法解析的。靈魂、思想、神學、哲學與藝術都被他劃到不可解析一方。一個人修養根底是個定數,不由你發揮與否。他特別借用那句古老的猶太箴言:人們一思索,上帝就發笑。他說他的工作就是要在可以解析的地方著力、努力,窮盡各種可能。
他的這套說法也有兩種可能——托辭是其一,他為自己的不夠深刻找注腳。其二,他確實跟著心在走。跟著心走,這是他常說的話。我這裏隻能用猜測,因為他那話本來有點玄,馬原本人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秘論者。
聽說他正在尋求當老師,已經與若幹所大學進行了實質性接觸。馬原自己就不止一次調侃自己“好為人師”。不知他是否有機會進校園聚徒教授,他真的會是一位稱職的老師嗎?
不管前景如何,我這裏祝他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