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我將近有一年未曾見到他了,權禹王瘦了,蒼老了,半年多的戰事將他拖累得不成樣子,與我印象中的他已稍有出入。他的表情看起來並沒有打勝仗的喜悅,相反似乎是十分疲累。
我開門見山地問他:“能不能不讓他死……”語氣已是懇求。
權禹王盯了我半晌,他走到我身邊直直地看著我,他在我的印象中樣貌已變,但他的眼神卻依舊那樣熟悉,喚起了以前許多模糊的回憶。
“好啊。”權禹王簡短地回答。
我怔了一下,我根本沒想到權禹王會答應,更沒想到他會如此爽快答應。
驚喜之下我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那麼,那麼……”
“那麼閹了他。”
我睜大眼睛看向權禹王,他的眼底燃燒著熊熊烈火,那並不是被篡奪江山的怒火,而是……嫉妒之火。
他接近我,反鉗住我的手狠狠地質問我:“朵頤真的是先皇的女兒嗎?!”
為什麼我之前沒有發現他這樣的心思呢?他竟然這麼介意我與端豫王的事,卻一直不曾表露出來。
我整個人陷入了徹底的絕望,喃喃說:“那你還不如直接殺了他……”
權禹王冷冷地看著我不說話。
“在他死之前,求你,讓我去看看他……”我什麼顏麵也不顧了,流著淚說。
我知道關押端豫王地方的人一定受權禹王的交代死守在那裏,而我無論如何,無論怎樣都要見端豫王最後一麵。
見他還是不為所動,我繼續苦求道:“他已經對你產生不了任何威脅……求你,讓我見見他,是我對不起他,哪怕,”我為自己的想法慌亂,“哪怕……”我將他的手輕輕地搭在我身上。
這不就是你之前求而未得的嗎,我會滿足你,那麼也請滿足我的請求……
權禹王的眸子一下子變得幽深起來,他抱起我,譏諷地說:“太後如此盛情邀請,朕又怎能不勉為其難呢?”
他把我抱到偏殿,將我狠狠地甩在床上,粗暴地扯我的衣服,放肆地遊離,嘴裏盡說一些羞辱的話。
而我像木偶人一般,任他擺布,不知道痛也不知道疼,等待的唯有他實現承諾的那一刻。
可是也有那麼一瞬,他支起雙臂,緩緩地律動,在我上麵憐惜地注視著我,仿佛我們回到了以前共享過的溫柔似水。
我緩緩地閉上眼睛,那曾經歡快時光的回憶就如青煙般消散而去了,仿佛從未在我們之間存在過。
當他結束時他的痛苦看起來遠大於剛才的歡愉,他背對我邊穿衣服邊說:“朕會吩咐那些侍衛放行,如果太後還有臉麵去看他的話……”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顧不上完全穿好衣服,直奔銅鏡前,看見的是自己脖子上和胸前的點點紅印……
我跌坐在地上,整個人已經虛軟得沒有力氣,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善若將粥碗端到我麵前,勸道:“太後娘娘,您已經三天三夜不吃不眠了,這樣身體怎麼撐得住……”
我搖了搖頭,隻問她:“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夜了,宮裏都換了第二波燭火了。”善若輕聲回道。
那麼就是說……再過一些時辰,就是明晨的行刑時刻了。
在這一夜裏發生了許多事。端豫王的妻妾們全部自我了斷,以表對他的忠誠。蔓玉死、雲奴死、戈燁死、他寵愛過的妾也都以死殉情,甚至一些隻是被判為流放的家奴亦有人要陪他上路。能讓身邊人為他做到如此地步……端豫王讓多少人暗中敬佩。
隻是不知道當他聽到這個消息該是什麼心情,我不敢想象。
另外還有……今晚姊也自縊身亡。我在心中呐喊著,姊,你對端豫王的感情真有那麼深嗎,哪怕舍棄了自己的兒子。
在清點姊的遺物時,宮人發現了一件不尋常的東西,將它獻上給我。而我剛剛碰上它,就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那是把傘,我甚至知道它是什麼時候的傘,是端豫王曾借給姊卻被我撕得稀爛的傘。我一點點尋摸著傘,雖然已經破破爛爛,卻粘得幹淨平整。
我的眼淚禁不住地簌簌流了下來,姊我,一輩子都不喜歡你,但唯有此時此刻,我敬重你,我敬重你身為一個女人,我敬重你對端豫王的愛。
我不著痕跡地動了動我藏在右袖裏的匕首,明天我亦將用它割斷我的喉嚨……
九珍我已寫信清翎王請他幫我接走她,我想也許隻有他有可能撫平九珍的傷口;霧兒和弘兒是權禹王的孩子,想必他不會虧待他們;而虹兒,原諒母親沒有機會好好補償你了……
夜靜得可怕,我叫善若等人都退下,隻留下我一個人。但是我在聽,在聽什麼時候會有清晨鳥鳴的聲音,那是端豫王被賜死的時刻,也是我該上路的時候。
端豫王,此時你在想些什麼?你後悔了嗎,你在想你死去的妻妾和兒子嗎,還是在想我,想著我們小時候發生過的一切。你會不會後悔此生與我青梅竹馬一場。
這時不遠處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哀緒,那是一個人的腳步聲,聲音雖然很輕但我依舊感覺到了它的步步接近。
“誰?”我下意識地警惕問道。
那個腳步聲停了下來,然後傳來一個惡狠狠的聲音:“我是來為端豫親王報仇的!”
那分明是如意的聲音。
隻在那一刹那間,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重閃而連接在一起。
啊,原來一切都是如意做的……為了端豫王而做的。
然後那個腳步聲急湊起來,她在向我奔來,我應該躲開,可是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黑黑的,我根本不知道應該往哪躲。
“奴兮!”一個呼喊聲傳來,不一會兒我忽地感覺到一個人擋在了我前麵,接下來是利器刺進肉體的悶鈍之聲。
我扶著那個壓在我身上的人,那是我熟悉的權禹王的身體,我的心驟然間凍了結。
然後我感覺權禹王抖了一下,似乎是如意將匕首抽了出來,她喊道:“我要你死!”
我抽出藏在袖子裏的匕首,但卻一時不知道該刺向哪裏,此時一隻大手將匕首奪了過去,接著聽到如意一聲呼叫。
而後權禹王又重重地倒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手觸到了溫熱濕膩的液體。
“來人,來人啊!”我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叫喊。
我伏在權禹王的身上,不停地哭泣。
如意的匕首是浸了毒的,她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想一下子就要了我的命,權禹王幫我擋了那一刺。而太醫們趕到時,權禹王身上的毒已浸透全身,挽救不了了……
太醫用針紮權禹王為他放血,王全哭著開始為權禹王整理後事,其餘人則候在門外。
我拉著他的手不肯放開,淚水流也流不斷,我多想再看看他,我多想再望著他的眼睛,可是眼前卻依舊是一片黑暗,絕望的黑暗。
為了端豫王,我可以不要我自己的性命,可是哪怕我死,我也不願意讓你死。權禹王,我的這些心思你知道嗎?
“權禹,別離開我,求你別離開我……”我哭泣著不停乞求道。
權禹王渾身顫抖著,他的手不停地哆嗦,好不容易才拉到我的手放在他的唇邊,輕輕而無比痛楚地喚了一聲:“吾愛……”
然後便再也沒有了聲音。
突然王全放聲大哭起來,我才知道他去了。我沒有看到他一眼,我沒有聽他說完一句話,他就,他就去了……
這一切發生得這麼突然,我從沒想過我會這樣失去他。
王全在一旁嗚嗚地說:“太後,您不知道,這幾天您不吃不喝,聖上也陪著您不吃不喝……聖上把一切都藏在心裏。世上無論哪個皇上多悲慘,也不是空著肚子的,也不知在黃泉路上聖上……”便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渾身顫抖著,不停不停地撫摸著他的臉,不停不停地搓著他的手,對他不停不停地說話,可是我此時的手也如此的冰冷啊。
我讓其他人都退下,我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我的淚不斷地滴在他的臉上。權禹,隻剩我們兩個了,我們一起說說話吧。
權禹,你知道嗎,你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我沒有告訴你。先皇遺詔裏寫的人是你,他把我許給你了……
權禹,你知道嗎,我們有女兒的,她叫虹兒。她像你期望得那樣,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是個漂亮的孩子……
權禹,死之前你是不是因為幺娘的事情還覺得有愧於我。我告訴你不是那樣的,是我,在你迷惑困擾時,我沒有支持你幫助你,相反一把推開你,是我將你越推越遠……
權禹,你知道嗎,我愛你,從少女時我就期盼著嫁給你,和你在一起的這幾年是我最幸福快樂的時光……
權禹,你知道嗎……
因為權禹王的死,端豫王反而撿了一條命回來。我力排眾議保住了他的命,但他卻被剝奪了親王的封號和封地,皇親宗冊上將其名字勾去,淪為一個庶人。
他雖然性命還在,除此之外,卻已空無所有。
我們遙遙相對,我看不見他,他也沒有親近我,現在沒有什麼人能阻止我們在一起,但我知道我們永遠不會在一起了。
他因為我喪妻喪子,失去了一切;我因為他失去了權禹王。
曆經滄桑,我想他看我的眼神已經不會是以前焦慮深情的樣子。
但是我還是有話想問他,我低垂著空洞的眼睛,問:“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
“我在等你,我在等你主動的心意。你說過,如果我那樣做,你會恨我。”他仿佛用盡力氣,蒼老而疲憊地說。
原來是因為我當初的一句話……我心頭一陣陣酸楚,盡量控製自己不要流出淚來,打起精神問他:“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罪民已看破萬事……隻希望太皇太後能健健康康,還有,好好地照顧九珍……”
他的語氣雖然竭力維持平靜,但又怎麼能掩其中的酸楚,我險些垂下淚來,但是我哪還有什麼臉麵在他麵前流淚呢。我想我們之間再也不能見麵了,可是當他要離開時,我還是忍不住叫住他:“十二皇子!”
我想端豫王會回過頭緩緩而迷茫地看向我,因為這個稱謂對他來說已經很陌生了。
“你,你還記得如意嗎?”
“不,我不認識這個人。”端豫王直接回答,也許現在的他根本沒有心情再去想這些。
如意,你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男子,到最後卻連你的名字都記不得,你到底值不值得。
我輕聲地說:“那麼沒事了,你走吧。”
端豫王沒有再問什麼,若是在以往他會關切地詢問我到底有什麼事,現今再也尋不到他對我的溫柔了。我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聽那天見到他的宮人說,看著端豫王佝僂離去的身影,已經完全想不到他曾經是那樣意氣風發的親王。
後來有一天我被告知端豫王已剃發出家,遁入空門,成了一名居無定所的行腳僧……
如意雖然被權禹王刺死,但依舊難逃我將她的屍體大卸八塊,挫骨揚灰,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如意和吉祥乃孤兒,無族可誅,我便命人將吉祥掘屍、負責如意吉祥進宮的大小管事、如意吉祥戶籍上蓮台莊三百村民、後宮與如意有來往宮人皆被殺拋屍。
這是史上最無法可依的一次殘酷的殺戮,即便是這樣,也不能解我的心頭之恨,即便是這樣,也不足以彌補我心中一點傷痛。
其實,現在的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愛我的人都已經不在我的身邊。
可是我卻還要為我愛的人活著,苟延殘喘地活著。霧兒還那樣小……他還需要我的扶持與幫助。
我一直都在說,求死而不得才是最大的折磨,沒想到最後應到了我自己身上。
那一天我牽著霧兒小小的手,被宮人引著一步步登上帝王寶座。
突然霧兒放開了我的手,據宮人後來說他直接爬到龍椅上坐下,定定地看著朝堂下的群臣,一副上天授之,君臨天下的氣派。
“太皇太後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大臣們跪拜的聲音再次響徹金鑾大殿。
權禹王駕崩後葬於景陵,廟號憲宗,享年五十四歲。
那一年我四十歲,以太皇太後的身份,開始了我人生中第二次垂簾聽政的生涯。
善若攙著我緩緩走著。
突然一陣風兒吹起,吹得樹木沙沙作響,吹起了我素白沉重的袍角,帶來了陣陣的幽香。
我就那樣停住了腳步。
善若隨著我頓了一下,然後略有欣喜地說道:“啊,是玉蘭花開了。”
玉蘭花……在聽到這個名字時我的心被撞了一下。
那個人……曾說過今年要同我一起賞玉蘭,可他……看不到了。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善若卻早已摘了一枝玉蘭花遞到我手中。我低下頭,緩緩將花兒舉到鼻前,嗅著它清新的香氣。什麼也看不見……但那香氣卻攪動著我的回憶,十六年了,十六年了,一切卻還是那麼鮮活,就仿若發生在昨日。
那曾經快樂的時光反倒像是一場美夢……現在夢醒了,隻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娘,我爹,藥婆婆,綠吹,戚姐姐,婷儀,承兒,穆宗皇帝,九皇子,楚姿,福兒,善善,武耀,姊,權禹王,元遙,十二皇子……我的親人,我的愛人,我的兒子,我的朋友,我的忠仆,一個個離我而去。
此生已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喜悅。
一個多月後,南贏王反叛。在我耳聽群臣在下麵爭執出兵對策時,突然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胸悶。我的手不由得搭在腹上,卻唯有哀傷襲來,此時境地,這個孩子……也留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