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宮 玉蘭曲(新)20(2 / 3)

而更令權禹王感到威脅的是端豫王手下的一批謀臣武將,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何時聚集在端豫王身邊的,他們是否早預料到了有一天他們終將有用武之地,並可能成為新一代的創世功臣。

在端豫王大軍占領崎盤之後,本應該直取臨筇,但他的手下給他出主意讓他改為進攻寶豐,這是一步險棋亦被證明是一步好棋,在他手下將領朱明德的驍勇善戰下,他有驚無險地拿下寶豐,打開了通往京都的西北方大門。

可是當我聽到這些消息時應該感到欣喜嗎?

這意味著宮裏的這個人將更加憂心忙碌,餐食日少,與群臣商議對策,徹夜難眠。

我感到自己被硬生生地分成兩半,左右都是痛,怎麼都是痛。

權禹王一方麵命淳慶駐軍加快行程,火速支援壽豐,另一方麵將端豫王、恭慶王還在京都的娘氏親人以反叛罪抓了起來,以達到威懾警告的目的。

我匆匆趕到養壽殿找殊太妃,我怕權禹王會傷著她,讓她到我的爾玉宮我才能庇護她。

我到時,蒼老的殊太妃正靜靜地坐著,這樣的大事她不可能沒聽說過,但她現在靜思的神情卻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至少不像發生在她唯一的兒子身上一樣。

她這樣的平靜,我也慌亂不起來了。我來到她身旁,一時間不知道跟她說什麼,低著頭如同犯了錯的孩子。

“哎。”突然她低低地歎了口氣,回過頭看我,柔聲說,“我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讓顓閔從小和你在一起。”

當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殊太妃這樣和我說話嗎,一直都和藹對我,以前常常在一旁微笑著看我和十二皇子說笑的長輩如此跟我說話嗎。

我的身體僵在那裏,連掉下來的眼淚也不敢擦,連哭也不敢哭,隻有竭力維持正常語調說:“那,那,您先跟我回爾玉宮好嗎……”

殊太妃搖頭笑了笑,她那淡然的表情仿佛剛才說出口的不是那樣一句責備的話。她捧起放在旁邊桌上的一杯熱茶,仿佛找到了心上的溫暖,姿態優雅地輕輕啜了一口,然後說:“你拖累他,我卻不欲拖累我兒。”

殊太妃說完這句話,我馬上意識到什麼,然而已經太晚了,殊太妃將那整杯茶一飲而盡。

殊太妃死了,他怕權禹王以她來威脅自己的兒子,喝了一杯清黃色的熱茶便去了。她隻溫和地與我說了兩句話就去了,她的神情是安詳的,也是無奈的,悵然的。

殊太妃一直是一位溫柔識禮的女人,這樣的她才生出了像端豫王那樣優秀的兒子。如果沒有我,也許殊太妃早就做了皇後,十二皇子也早當上了皇上。

殊太妃,我是不是更應該死。如果我早預知了現今的局麵,我不會吝惜自己的生命,可是現在我連死的選擇都沒有。

我讓元遙離開京都去幫助端豫王,還讓他捎了口信,殊太妃,他的母妃現在好好的,在爾玉宮裏,我將她保護得好好的。

過了幾日在權禹王的援軍趕到後,雙方開始陷入了漫長的激戰,但端豫王大軍向北行進的步伐依然沒有停止。

我不敢給端豫王寫信,也囑咐九珍絕對不要這樣做,我怕他的回信會落入他人之手,或者泄露什麼。一向不信佛的我,卻每日在佛像前長跪不起,為他念經祈禱。

隨著端豫王大軍越來越多攻占城池的消息傳入京都,之前對端豫王不看好的人開始變得沉默,之前舉棋不定的人風頭開始轉向端豫王,連後宮的宮人都越來越抑製不住地悄悄議論說,這大胤江山不換姓但恐怕要改名了,又說現在的皇上不親近後宮,換了一個皇帝說不定是她們的出頭之日。

當端豫王的大軍離京師越來越近,就意味著他離那金鑾大殿上的寶座也越來越近。端豫王不斷勝利的消息使我有一天開始想一個問題,當端豫王奪得天下的時候,他會做些什麼?他會殺了權禹王,然後將他的孩子們趕盡殺絕。他會像權禹王那樣將淩氏和尤氏抓起來重重治罪。他會大封群臣,重組後宮,而我既然不願意當權禹王的皇後,我也不會當他的皇後。

外人常稱讚端豫王之仁,而我看未必是這樣。也許這樣說很傷人心,但他以一己念想,將大胤百姓卷入戰爭,國家動蕩不安,引得多少像南贏王這樣的野心家蠢蠢欲動和鄰國的暗中覬覦,這並不是我想看到的。

入冬時分,端豫王大軍進攻到沁城,遇到了向來以剛正不阿著稱的城守李則。我對此人稍有耳聞,是因為在孝宗時他曾經向顓福直言阻止南郊行宮的擴大,隻是當時顓福孝順,沒有聽取他的意見。李則正直得偏乎固執,他死守城門,又不斷收納戰敗的散兵遊勇,將端豫王隔絕在城門外達數月之久,與其形成對峙之勢。

起義之師貴在速戰速決,僵持得時間久了,軍心便開始動搖,並且時值冬季,露營士兵多有凍傷,路上糧草供應不及,拖得越久對端豫王越是不利。

不久之後淩昕率西南援軍風火趕到,恭慶王的將領康端守湖州卻輕敵大意,禁不起嘲諷而貿然出城迎戰,淩昕殺之破城。

此後局勢急轉直下,一下子變得對端豫王不利,端豫王開始由攻轉守。

我心也跟著惶惶然,急忙吩咐宮人再去打聽消息,而過後的幾天傳來了淩昕又收複了幾個失城,端豫王則幾攻沁城不下。

我想我不該眼睜睜地看著端豫王陷入不利的局麵,我應該做點什麼,但如果我真的這麼做了,那麼對另一個人意味著什麼。

我心神不寧,在屋子裏不安地踱著步子,難以決斷。

不知何時姊突然闖了進來,我許多年沒有見過她了,剛開始甚至有些反應不過來眼前的這位尼姑是誰,等辨認出是姊的時候,我不由得怒從心起,開口欲責問是誰將她放進來的。

沒想到姊開口便說:“你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死麼?”

我驚愕地看向姊,她口中的這個他肯定不會是她的丈夫權禹王。姊,這麼多年你的心意依舊還沒變嗎?哪怕現在你還心係著他,而因由隻是因為當初的一把傘。

多麼可笑啊……我們姊妹向來看不上對方,水火不容,而現今這後宮恐怕唯有我們兩人有共同的心情,就是都在擔心著端豫王。

我冷冷地看向姊,諷刺她說:“姊,你是以何身份說這句話呢?”

你作為皇上的妃子,是以何身份為端豫王擔心呢!你有這樣的資格嗎!

姊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受辱,但她已不在乎這些了。她急切地說:“李則等人根本不是在為權禹王效命,他們隻是在維護正統而已!用你的身份,用你皇太後的身份,發布詔書,告訴天下人端豫王才是孝宗駕崩後你心中所選!權禹王才是最初的篡位者!端豫王他隻是缺少一個明正聲討的理由,你若支持他天下人也會站在他這一邊,那麼形勢將大大不同!”

我聽著一向不問政事的姊在這兒激動地分析,心中喟歎,姊,連你都知道的事情,難道我沒想過嗎……可是我真的可以昭告天下,權禹王乃實際篡位者,讓他轉而陷入眾叛親離,萬夫所指的境地嗎?

我發現我與權禹王之間已經不再是用愛與恨兩字可以說得清的了,端豫王要斬草除根的對象裏有我兩個兒子,我與權禹王之間的牽絆已經理不開割不斷了。況且真的是端豫王登位,誰能說對我來講不是又一次重蹈覆轍,端豫王的正妃已經陪伴他多年,雲妃也是,而且還養育著他唯一的子嗣,他的後宮就真的有我容身之地嗎。

我緊攥著手盯著姊,多年埋藏於心中的質問使我突然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心裏根本就沒有一點權禹王,那麼當初為什麼還非要嫁給他!”

姊先是怔了一下,然後她笑了,她的笑容是淒楚的。

“正因為端豫王不是我的,所以你不要他;如果我們在一起了,你不會跟我搶他嗎?你敢說不會嗎?!”

我啞口無言,我不想想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沒有回答她,我重新以痛恨的語氣質問她:“身為他人婦,卻還念念不忘別的男人,這樣不知羞恥的女人憑什麼在這兒對哀家指手畫腳!退下去,哀家不想再看見你的臉!”

“你就是因為厭惡我才不肯幫他嗎?”姊不可置信地說,“是不是正因為我請求你所以你才不會做這件事?啊啊,那當做我沒說,可是你應該知道端豫王對你的心意如何,你怎麼狠得下心看他……”姊根本就不明所以,一味在那慌亂著說。

我看著眼前這個心緒混亂,瘋瘋癲癲的女人,突然覺得她有些可悲有些可憐。她還依舊那麼可恨,將我現在猶豫不決的事情赤裸裸地挑明開來。

多少日子,我坐到書案麵前,幾次抬筆又幾次落下,鳳璽靜靜地躺在右邊,沉重得我不敢去抬。有幾次我甚至暗自希望權禹王什麼時候會派人再將它帶走,那麼我就可以不用愧疚地下令讓朱光弼的駐軍、南宮氏統轄的地方軍及巫朗哈穆的借兵去支援處於不利形勢的端豫王。

可是沒有,我甚至懷疑權禹王是不是太忙忘了這事,還是他那麼信任我不會做背叛他的事情來。

看著鳳璽,我想起以前曾試圖瞞著權禹王悄悄送懷有身孕的碧澈出宮,那個時候我傷害了他,我曾對他發誓不會第二次背叛他。我雖不是什麼高尚之人,但亦從未想過違背自己說誓言。

佛家說得不到是一苦,那麼難以抉擇比之又如何呢?

此時,我以往一切的聰明才智都沒能幫得了我,我六神無主,隻有找來鏡明,我希望他能說個解決之道,哪怕是我不願意聽到的主意。

可是連那個隻重利益不談情分的鏡明都隻是說:“小姐,這是難為奴才啊。這場戰爭,無論誰贏,輸的都是小姐。奴才還能出什麼主意呢,奴才不相信有輸得輕和輸得重的分別。”

“我偏要你說一個。以往的那些都不及現在的一個讓我那麼需要你。”

鏡明歎了一口氣,幽幽地說:“小姐還是保重身體吧——您這樣時間長了可吃不消啊。”

我渾身輕震,說來說去鏡明最後的結論隻能給我一句寬慰我的話嗎。

鏡明盯了我一會兒,也有些不忍,說:“小姐,這場戰亂是男人們挑起的,最後的江山也是男人來坐,這裏麵自然有老天爺的意思。您還記得幾年前那場馬球比賽,皇上曾到您的麵前問您‘這場比賽艱苦絕倫,如若勝者,您如何獎勵?’您現在還不明白嗎,那個勝利品是您啊。”

看著我沉默不語,鏡明索性挑明了說:“其實奴才的主意已經很明白了,就是沒有主意,聽天命吧。您輸了,有一位輸了,但總會有一個人贏;您若發生意外,或者您動了,最後說不定是全盤皆輸。”

鏡明說的話沒有一絲情動在,理智得不能再理智,可是為什麼聽到這話,雖然還在下人麵前,我委屈的眼淚忍不住簇簇而下。

日子在我日漸消瘦中流逝,淩昕的軍隊連連報捷,而端豫王終於放棄繼續攻打沁城,轉為撤退。北方的軍隊開始向南反撲。

我想權禹王應該感謝我,因為我最終還是沒有發布那封起草千萬遍的詔書;而他應該也會在心中怨我,因為他沒能借調出就近的朱光弼駐軍,而淩昕駐軍趕來支援花費了許多時間,貽誤了許多戰機。

這場戰爭持續近半年,雖然到了新一年的元日,宮中上下卻絲毫沒有過節的氣氛,甚至連霧兒和弘兒都感受到了這壓抑,不再隨意吵鬧。

雖然形勢開始漸漸傾向於權禹王,但他還是拍案而起,怒言太慢,於是決定禦駕親征。

這讓朝中大臣又是擔憂又是振奮。擔憂的是權禹王的身體和精力,振奮的是皇帝親征,必定鼓舞上下士氣。

權禹王的親征帶來鎮定人心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軍隊士氣高漲,連連收複了幾處失地。但也有人暗中議論說身處前線生活艱苦,勞心傷神,對權禹王的身體是一個極大的考驗,若是途中出了什麼意外,這次親征恐怕是得不償失。

而此時京都接近一個空城,權禹王將它留給了我,我心裏清楚這是我救端豫王的最後一次機會。

我一直在等待,我在等待端豫王寄來的信,哪怕他隻提到一個需要我的字,那麼即便背棄權禹王,即便舍棄我的兩個兒子,我也要義無反顧地站在他的身邊。

可我自始至終都沒有等來端豫王的求助。

我下不了決心動手,我……放棄了這次機會。

一個多月後,恭慶王被俘,又一個多月後元遙戰死沙場,兩個月後端豫王戰敗。他終究還是缺少權禹王那樣的經驗,中了計,被生擒回京。

端豫王輸了,輸在一個首籌,輸在了一封一直未發出去的詔書。

在得到端豫王被俘回京的消息後,我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來,隻是一直在默默流淚。

那是毋庸置疑的死罪,還有和他關係親密的家人。

這都是我的錯嗎……他為我發動了這場戰爭,我卻沒有對他施以援手,眼睜睜地看他一步步走向失敗。端豫王,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恨我?

“太後,太後娘娘,”如意臉色蒼白地跑了進來,驚慌地說:“您聽說了嗎,皇上下了命令五天以後對端豫親王行死刑,他的妻妾子嗣同死,其餘人等流放邊疆……”

我死死咬住嘴唇,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太後,您再想想辦法吧,真的不能再救救親王了嗎?”

如意的話驚醒了我,是啊,我不能再這麼待下去。我要去見權禹王,我要見他,哪怕在他麵前低聲下氣,哪怕在他麵前長跪不起,我也要挽救端豫王的性命……

我披上衣服匆匆來到勤政殿,權禹王正在與幾位大臣商議著什麼。他見了我微微一怔,但他沒有拒絕我,隻揮手叫其他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