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世間隻一人
到了夏日我便開始著手準備搬到京都西邊的平涼避暑行宮去,南郊行宮縱是冬暖夏涼,卻也存有太多回憶,那是我不願觸及的。
九珍很讚同這次離宮的行動,隻是她有些不情願帶上霧兒和弘兒兩個孩子,說:“雖然論起來邵皇後是母後的侄女,我的表姐,我們應該多照顧他們。但是他們畢竟是那人的兒子……”
我看了她一眼,勸解她說:“皇帝是皇帝,他們是他們,你非要扯在一起幹什麼,孩子又有何辜呢。你要帶的東西都叫宮人收拾好了嗎?不隻是夏日的衣裙,秋冬的衣裳也要備上。”
九珍聽出了端倪,興奮地問道:“那麼我們就是要在外麵待好長時間了?好開心。”
恐怕此生我也不打算再回來了……我默默地說。
離宮之事我沒有特意通知誰,但也沒有掩飾什麼,於是後宮上下都知道我要到避暑行宮去了,而隨行的隊伍比上次離宮要龐大得多。
明日我們就要啟程了,於是便催著九珍和霧兒等人早早去睡。爾玉宮變得比以往空蕩了,一些隨身的飾物和器具都被收拾起來,但許多珠寶古玩還靜靜地陳設在那裏。我隻命人帶了幾樣我最珍愛的字畫和珠寶,其餘的也隻有留在這裏。我說過,我喜歡這些東西,但我並不貪戀這些。
我站在宮門望去遠遠點點燈火,我從八歲入宮,這麼多年便一直生活在這裏。雖說後宮的生活是枯燥單調的,生存是布滿陰謀詭計的,但這裏切切實實已經浸入到我的骨髓裏,這裏的氣息已經與我融為一體。
當與人介紹時,人們會說自己是哪個地方的人,比如範陽人士、安慶人士之類,那麼我會如何對人介紹呢?這裏就是我生長的地方。明天便要離開,不可能沒有一點動情,但隻是離開的哀傷之情,卻不是留戀的不舍。
這時候一身藏青色龍袍的身影出現在我麵前。
唉!他到底還是來了,不過這亦是最後一天,他沒有不來的理由。自從那天跟他說了重話之後,我再沒有跟他爭吵的力氣了。何況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我歎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讓他入座,還為他沏了一杯茶。
他的一隻手搭在桌子上,先是緊握著然後慢慢鬆開了些,開口說:“不許走。”
我真的難掩自己的吃驚之情,難道那天我說了那麼多他還不明白嗎。於是我的臉色開始變冷,警告道:“皇帝的意思是想限製哀家的行動嗎?”
權禹王換了一個方式說話:“太後的行動朕不敢阻攔。但四皇子和五皇子是朕的兒子,他們不能走。他們應該在後宮中接受帝嗣的教育。”
我被權禹王抓住了軟肋。我盯著他一會兒,突然語氣軟了下來,“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如此為難我呢?霧兒和弘兒還那麼小,我怎麼能舍下他們。而你以後還會有其他孩子的,相信我,以後幺娘也會為你生孩子的……”
“朕決定下個月初立四皇子為皇太子。”
我苦笑了一下,“我現在不希望霧兒當什麼皇太子,我隻想帶著他們離開,過安寧的生活。”
“那麼以後讓戈敏登基也無所謂嗎?”權禹王刺激我道。
我愣了一下,然後平靜回答:“隨你的便。哪怕以後我們過著鄉村野夫的生活,我亦甘之如飴。”
權禹王站了起來,冷冷地說:“朕已經決定了,無可更改。月初將舉行皇太子的冊封大典,朕的兒子你不能帶走。太後若是想離開請自便。”
聽完權禹王的話我失魂落魄地跌在地上。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走?他分明看清楚了我的心思,所以以霧兒和弘兒要挾我。他怎麼可以如此殘忍……傷透了我的心,卻還要在這後宮之中生生地折磨我。
在那之後我大病了一場。
我躺在病榻上,九珍拉著我的手關心地問道:“母後,您本來好好的怎麼就突然生病了呢?去平涼山莊的事情您也不用太介懷,大不了您病好後我們再出發就是。”
我勉強地笑了一下,對九珍請求說:“給母親彈首曲子聽好嗎?”
九珍點了點頭,轉身吩咐宮人去取琴。
我又看向站在我床邊的霧兒,我招他上前撫著他的小臉蛋問:“霧兒,你想當皇太子嗎?”
霧兒有些不解地問我:“皇太子是幹什麼的?”
“皇太子以後就可以當皇上,可以得到許多想要的東西。”
“那麼孩臣當了皇太子,可以叫母後回來嗎?”
我搖了搖頭,“當皇上也有許多得不到的東西。”
霧兒咬了咬嘴唇,小腳不安分地踢著似乎在思考某個嚴肅的問題,然後他抬頭說:“可是孩臣就應該是皇太子,不是嗎?母後經常說孩臣會是皇太子。”
我無奈地笑了笑,此時在一旁的弘兒一邊伸手叫我去抱一邊奶聲奶氣學舌說:“弘兒也,當……皇太子……”
我抱過弘兒,點著他的鼻子說:“可是你是弟弟呀。”然後我轉身對霧兒說,“你的父皇說下月將立你為太子……請以後一定要當個好皇帝哦。”
在霧兒被立為太子後沒幾天,竹青庵那邊傳來消息說貞蓄尼師圓寂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第一個反應是想到權禹王的悲傷之情。
那個人雖然看起來冷酷無情,可是相處久了卻覺得他的感情掩藏得深,無論是對他的母親、他的姊姊還是他的孩子。貞蓄尼師辦法事每次都是他親手執筆抄寫經文,對於他的孩子,無論是無嗣的長子忠,還是罪妃之子戈翰和戈敏,他都在小心翼翼地保他們的命,對於寶瑤的愛護更是讓我羨慕和嫉妒。所以知道他現在的心情一定是非常悲痛吧。
可是我卻再也不能因為他的哀傷而哀傷,無法與他共同承擔這痛苦了。
我在宮外的寺院與尼庵請僧人和尼師為貞蓄尼師誦經,希望她早登極樂世界,也算是我對她盡的小小一點心意吧。
貞蓄尼師去世後,很久我沒有見到權禹王,隻聽說他餐食漸少,日漸消瘦了。我心中默默感慨,他這樣又是何必呢。
那天晚上狂風大作,不一會兒就下起雨來。今晚是年歡和一名叫習習的宮娥在我床前侍候,我翻了會兒書,覺得外麵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了,便吩咐她們過去將門窗關上。
屋門剛剛合上,就聽見吱的一聲被權禹王跌跌撞撞地闖開了。看他的神色似乎喝了一些酒,我對宮人使眼色,年歡和習習便上前攔道:“皇上,太後娘娘她已經歇下了……”
權禹王一抬手將習習揮在地上,對侍衛不容置疑命令道:“把她們兩個帶下去!”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還來不及阻止,他竟然直接這樣對待我的宮娥,啊,我忘了他一直都是那樣強硬霸道的人。
他直奔我的床前,我下意識地拉起冰絲被往後退了退。他的身上散發出酒氣,身上已經被淋得半濕,他撫上我的臉柔聲問:“前一陣子聽說你病了,現在好點了嗎。”
我偏過頭去,一句話也不對他說。他喝醉了,我不想和他理論什麼。
權禹王不介意地掰過我的臉,他將自己埋在我的胸口,像孩子般可憐地說:“奴兮,不要再跟朕鬧別扭了,好嗎……朕覺得好冷,像以前那樣用你柔軟的身體溫暖朕,觸摸朕,朕覺得好冷……”
我抽開身去,對他冷冷地說:“皇帝,你醉了,還是請回吧。”
也許我的行為也許我的語言激怒了他,他惡狠狠地說:“朕今晚要與你行魚水之歡。”說完摟住我欲低身親我。
我躲了過去,渾身止不住地發抖,顫“別碰我,別碰我!好髒,你身上好髒……”想想他和幺娘的事情便讓我痛不欲生。
“朕已經把她趕出宮了!朕已經把她趕出宮了……朕要的是你。”權禹王的眼圈突然變得紅紅的,他痛心地說:“原諒朕,朕想明白了,朕想要和你在一起。不管之前對芙婉有多麼重的感情,可是後來進入朕的心裏的是你……你的一顰一笑都牽動著朕的心兮,你忘了嗎,我們說過要牽手夕下,白頭偕老……”
聽到他說這些,我滿麵淚水,泣不成聲。可是權禹王,你明不明白,當你放開我的手轉頭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經不在原點了。
“回不去了……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怎麼會回不去呢……”權禹王凝視著我,帶著酒氣喃喃說:“朕還是像以前那樣待你好行嗎……”他渾身迸發出酒後的欲望,那樣熟練地摸索到我的腰帶。
“不!”我推拒著他,他還想像以往那樣占據我的身體,占據我的心嗎,想讓我向他臣服嗎,可是卻已經不可能了。
“朕說過你是朕的女人,不允許你說不!朕今夜要與你歡好,還讓你再為朕生一個女兒……”權禹王的力量大得嚇人,他輕而易舉地抽下我的腰帶,然後伸手要扯下我的紗衣。
我渾身顫抖著,我推著他打著他,卻不夠力氣阻止他的動作。這樣掙紮了一會兒,我已經筋疲力盡,大口地喘氣,但是我還不放棄任何抵抗,我從未想過要放棄。
“乖孩子,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了……”權禹王語無倫次地柔聲哄著,而他的動作卻是那麼急切和粗暴。
我張口咬住了他的手臂,他吃痛,我咬得越來越深,而他卻不肯放手。
他在上麵看我,眼神裏流露出哀傷,他也許想不到我竟然會如此抗拒,他想不到我們之間竟終是走到了這一步。
“你們在幹什麼?”門外傳來了震驚的聲音。
我轉過頭去,看見九珍怔怔地在門口看著,她麵色慘白,外麵的雨如垂簾而下。
權禹王這時酒醒了大半,他放開我,看著我有些歉意,他手臂上的那個紅印是那樣醒目。他整了整身上不整的衣衫,從依舊呆著的九珍身邊狼狽而過。
九珍奔了進來,看著我的模樣流淚道:“母後,他怎麼能這麼對你?他怎麼能?!”
我抱著九珍哭了起來,做不出任何解釋,簡直無地自容,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第二日清晨,後宮的人很驚異雎鳩宮竟再次變得空空。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後來又有人流傳她因為一句“我不愛吃魚珠子”的尋常話得罪了皇上,被趕出宮去。大家都尋思這位幺娘真是來得離奇走得也離奇,成了宮中不可解的一道謎。
而那晚,爾玉宮幾名見事的宮人也悄悄地喪命,哪怕是我本欲提拔的年歡也未能幸免。
入秋時宮外傳來了端豫王和恭慶王在東南聯合舉兵起事的消息,舉國震驚,得到消息的權禹王慌忙召集朝中文官武將連夜在勤政殿商議此事。
當我被南宮簡告知此事時,手中的茶杯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驚訝得半天說不上話來。我的心沉沉地往下墜,端豫王,你為什麼會做出如此逆天之事啊……你貴為親王,有權勢有美妾有子嗣,你為什麼做出如此不值之事啊!而你知不知道如果失敗後果是什麼。
為什麼想不開,為什麼到現在還那麼想不開……
此時南宮氏人滔滔不絕說道:“這次對南宮氏族來講真是莫大的良機。端豫王縱然素有名望,坐鎮一方,但為今天下政局穩定,端豫王想偷天換日的勝算恐怕不大。我南宮氏向來被以為隻憑靠外戚身份占據朝廷,這次不妨主動請纓,積極為皇上出謀劃策,立此一功顯我南宮氏並非無用之輩……”
“住口!”我厲聲說,“任何南宮氏人不得參與此事!不得議論此事!不許以此為功!如若皇上委派則稱病不出。哀家不允許南宮氏任何一人與此事有關聯,否則哀家不再視其為族人……”
南宮氏不明所以,但在我淩厲的掃視下也不敢違背我的旨意,隻有唯唯諾諾地應是。
之後我又不放心地問了他們一些情況,末了有些疲累地說:“你們退下吧,記住哀家剛才的警告。還有,如果有最新情況一定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哀家。”
南宮氏退下後,我心亂如麻。誠如南宮氏剛才所說現今並非亂世,權禹王雖然做得不盡善盡美,大臣們對他苛刻嚴厲的行事及後宮花銷巨大、大修行宮勞民傷財頗有微詞,但政局畢竟還算穩定。
盛世篡位成功的例子實在太少了,明成祖也許算是其一,但權禹王並不是那文弱的建文帝,相反他還身經百戰。
端豫王,我想你不應該不明白其中的艱難,那你為什麼還要如此孤注一擲,而我為你如此擔心。
當九珍聽到端豫王反叛的消息時,她愣了一下,然後下意識地說:“這麼說十二皇兄真是來救我們了嗎?”
我感到九珍的話不尋常,追問她所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女兒前陣子給十二皇兄寫信,說皇上欺辱您……”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想也沒有想直接揮手給了九珍一巴掌。
為什麼要多事跟他說這些,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會引起什麼後果!
九珍腫著臉不可置信地望著我,這是我這麼多年第一次打她。
她捂上臉,眼睛紅紅的,眼淚流了出來,委屈說:“女兒是心疼您,才……沒想到您卻打我!”
“九珍!”
九珍流著淚跑開了,我伸出的手頹然放下。
不怪她……怎麼能怪九珍呢,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是我,是罪孽之身的我,是我這個不祥的女人害了端豫王。
我帶給了他希望,卻害了他。
我每日都在為端豫王擔心,每日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前線是否有新的消息。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對於我來說,到底怎樣的消息才是好消息。
我雖然恨權禹王,甚至我們現在已形同陌路,但這並不代表我希望他死……我也不會因他的痛苦而愉悅。
不過剛開始的局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端豫王的大軍節節勝利,很快取得了中州周邊的土地,甚至有些縣區主動投誠。我雖耳聞端豫王在那邊甚得軍民愛戴,但怎麼也料想不到竟有如此高的聲望。
端豫王封地的稅負是這麼多轄區裏最輕的,而且他統率下的官兵紀律嚴明,很少發生克扣剝削百姓之事,因此百姓十分信賴他支持他,而西鄂等地與中州親緣素重,許多都是一個氏族遷徙而去,也曆聞端豫王的仁厚,所以反抗並不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