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宮 玉蘭曲(新)19(1 / 3)

第19章:

轉眼到了秋季,一日我剛從勤政殿出來,迎麵碰上了端著茶往勤政殿走來的幺娘。我眯起眼睛看她,啊,無論看多少次我都無法發現這個女人的獨到之處。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開口道:“哦,皇上不是說不必如此了嗎?皇上的日常膳食自有禦膳房打點,何勞鳳儀宮費心呢?”

幺娘端著茶,隨意曲了一下膝道:“奴婢隻是奉命行事。”說完就要繞過我們徑直往勤政殿而去。

我怔怔地看著她,我想不到,這,這是誰給她那麼大的膽子,竟然如此傲慢無禮!

她的行為激怒了我,想想這麼多天她處心積慮地想接近權禹王,都無一不讓我煩躁和憤怒。我攔住她,直接扇了她一個耳光道:“賤婢!哪容得你如此無禮!”

茶被打翻在地,幺娘趴在地上,她的左臉頓時腫了起來。她捂著臉,瞪紅了眼睛拿著帶有仇恨的眼神看著我。

那赤裸裸的恨意一下子讓我想起了原因,她的父親正是被我弟弟殺死的……

“大膽!你竟然如此直視太後!”我身邊的宮人大聲喝道。

幺娘的眼淚越湧越多,接下來更是在場的所有人想不到的一幕,她丟下茶品,直接往勤政殿奔去!

我甚至聽到她撲開殿門,淒淒楚楚地一聲呼喚:“皇上……”

我帶著不可置信趕到到勤政殿的殿門口,就聽見幺娘跪在那兒哭訴道:“皇上,太後,太後娘娘她不知因為什麼打了奴婢一巴掌……”此時權禹王正從禦座上站起來,吃驚地看著眼前。

這一幕是多麼的荒唐啊!

且不說我是因為什麼原因掌摑她,她一個小小的奴婢,憑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格在皇帝麵前哭訴呢!

權禹王也許本打算問她什麼,見我也在門口,頗不自然地嗬斥道:“大膽,身為奴婢不得如此無禮!”

“可是,可是,”幺娘絲毫不顧忌,繼續委屈地說道:“皇後娘娘命奴婢帶來的清神茶都被打翻了,奴婢不知道回去該如何對皇後娘娘交代,她一定會斥責奴婢的……”

“算了,算了,”權禹王有些煩躁地說道,“這個朕會對皇後解釋。幺娘,你可知今天犯了以下犯上的錯誤?你身為奴婢,太後是後宮之主,無論她怎樣行事也不能像你現在這樣亂來。還不趕快給太後賠罪?!”

幺娘這才哭哭啼啼地向我認錯。權禹王在一旁解圍說:“既然幺娘知道自己錯了,念她剛進宮不久不懂規矩,太後寬宏大量,這次就饒了她吧。”

我看著眼前的權禹王和幺娘一唱一和,意思是事情就這麼了了。權禹王,你既然為幺娘求情,我不可能不給你情麵,但你告訴我你以什麼身份替幺娘求情?

他也明白幺娘此舉大逆不道,但是他不想我因此殺了幺娘,他想保住幺娘一命。

權禹王見我好久不說話,也自知理虧,對幺娘嚴厲地說:“朕不是曾說過不必再來勤政殿送東西了嗎?皇後是否還將朕的話放在心上?回去轉告皇後,這是最後一次,否則下次按罪處理,知道嗎?”

幺娘乖巧地點了點頭,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

“還不退下!”權禹王命令幺娘道。

幺娘離開後,勤政殿裏一下子陷入了沉默,連四周服侍的宮人侍衛都覺得有些尷尬。

權禹王歉意地說:“這件事情確實委屈太後了,若是下次再發生類似的事情,無論是誰,決不輕饒。”

我蒼白著臉,渾身無力地說道:“既然皇帝都如此說了,哀家還能說什麼呢……告辭。”

晚上權禹王迫不及待地來找我,說盡一切好話,就是希望我不要將白天的事放在心上。

他甚至討好我道:“霧兒和弘兒越長越大了,尤其是霧兒,沒多久就竄得很高,身體也健壯得很。朕見他聰明懂事,以後一定能堪當大任,再過一些時候朕想昭告天下,冊立他為太子。”

“是啊……孩子們越長越大,我這個生育兩次、人老珠黃的女人,自然比不得年輕的女子討你歡心……”

權禹王聽出我語氣不對,扳過我的肩膀,嚴肅地說:“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而此時我早已紅了眼圈,眼淚默默地流了出來。

一直積壓在心底的不安與委屈再也抑製不住,所謂的自尊也早不堪一擊。

權禹王見我如此慌了神,問我:“奴兮,你怎麼能這麼想呢?”

“你,你變心了……”

不願承認,不願承認,但是在哽咽中我還是說出了一直埋藏在我心裏的話,說出口時,已經是淚流滿麵。

“沒有那樣的事,”權禹王手忙腳亂地解釋道,“朕做了什麼讓你誤會了嗎?朕自問對你還像以往那樣。今天的事朕不是嚴厲批評幺娘了嗎,隻是想饒她一命而已,難道你這麼介意這件事嗎?”

“你敢說,你對幺娘真的什麼都沒有嗎?”我直視他的眼睛咄咄逼人地質問道。

權禹王被問住了,突然他泄氣地放開我,沉默不語。我的心跟著沉到了底。

“她長得確實很像伊人……”不知何時,權禹王突然輕聲說。

悲傷至極我反笑道:“這樣說果然我是多餘的人了……不妨哪天我搬出宮去,不妨礙你們倆過清靜日子了”

“不不,”權禹王立刻否認道,“朕心上的是你,她隻是長得像芙婉而已,朕剛開始也是過於吃驚所以才有些失態。後來想明白了,也從未親近於她,這你應該知道。朕怎麼會不明白呢,朕的眼前人是你,這麼多年過來了,那麼多快樂的時光,你與朕還生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朕怎麼可能會因為她而棄你不顧呢?朕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變心了……”我搖頭流淚說道。

權禹王信誓旦旦地說:“你沒有理由不相信!就這麼不相信朕嗎!你與朕在一起這麼多年,朕對你的情意你應該清楚,朕在你眼中是如此輕易被人勾去嗎。退一萬步說,那幺娘哪方麵可以和你相比?以往那個自信驕傲的人兒到哪裏去了呢?!”

話雖如此,可是他以往一點一滴的細節引起了我的不安,連我都判定不出那隻是我的多心還是果真如此。我根本無法詳細說出問題所在,他更無法理解我的不安,甚至認為我是過於敏感了。

權禹王將我緊緊摟住,沉聲說:“別哭了,你止不住的眼淚在一滴一滴地譴責朕,但朕卻沒做一件對不起你的事,這真是讓朕心傷。朕喜歡的女人是你,難道非要朕說明白嗎,朕以為你是知道的……”

“可是你曾經答應過我廢後的事情……”我突然想到這不安從何時開始。

“朕找過禦史大夫,但他說……”權禹王說著說著突然恍然大悟,他拉著我問:“原來你一直耿耿於懷的是這件事。禦史大夫說自古貿然廢後都是昏君之舉,不讚成朕這麼做。這件事對於朕來說確實是件難辦的事,但你若真的如此介意,朕就遂了你的心意。”

我沒想到權禹王如此爽快答應,心裏感覺好了點,但還是不放心地問:“那麼,你打算把那個叫幺娘的怎麼辦?”

權禹王愣了一下,然後回道:“隨著她的姑姑還是要出宮嫁人就看她了……跟朕再無幹係。”

第二天也不管禦史大夫絮絮叨叨引經據典反對,我命令他即刻寫下廢後的詔書。詔書寫好後,也不想再顧慮朝臣怎麼說,直接譴遣人送到鳳儀宮下詔。我真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皇後落敗後的表情,出了一個幺娘又能怎麼樣呢。

等我們一行人來到鳳儀宮,就見鳳儀宮忙上忙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等我和權禹王進屋時,皇後率眾宮人一旁迎駕,不想還有太醫院的兩名太醫夾雜其中。

我剛剛坐定,為了避免夜長夢多,直接對禦史大夫吩咐說:“把皇上的意思給皇後念念。”

皇後見到禦史大夫前來,不由得變了臉色,心裏想必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趁禦史大夫遲疑之際,皇後看也不看我,直接對權禹王跪下說:“皇上是否要廢掉臣妾?”

權禹王不敢直視她,還沒有作答,皇後頗心酸地咄咄問道:“請問皇上,臣妾所失何德讓您下決心廢掉臣妾?臣妾服侍您這麼多年,任勞任怨,還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嗎?”

然後皇後淩厲地看向我,話中有話地指責說:“還是您受小人慫恿,才做出此等有損明君之事?”

我告誡自己穩住心神,對皇後喝道:“你以為狡辯幾句就可以改變什麼嗎!作為國母,你未承擔繁衍子嗣之職;作為皇後,你無統領後宮之能;你的家人尤氏在外飛揚跋扈,欺壓百姓,難道你還妄想忝居後位嗎?”

皇後淒楚地笑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皇上,你我夫妻一場,臣妾在您身邊勞苦了半輩子,現在一把年紀,反倒要淪落為廢後嗎……”

“禦史大夫,你還愣著幹什麼?!”我對禦史大夫嚴厲說,權禹王因為之前就答應過我,怕引起我的不快,所以也不敢阻攔。

禦史大夫慌慌張張打開聖詔,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應天順時,受茲明命。皇後尤氏無嗣,且懷執怨懟,數違教令,無《關雎》之德,豈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還沒有念到一半,就看見幺娘跪著出來阻止道:“別念了,別念了……”然後她挪到權禹王的膝下,哭著稟告說:“皇上,別念了,即便您不廢姑姑,她的時日恐怕也不多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鳳儀宮不少宮娥轉過臉悄悄抹起淚來,皇後捂著胸口,一副痛苦的表情,但還是厲聲說道:“幺娘,你胡說什麼!”

幺娘回頭看皇後,哭泣道:“姑姑都到這番境地,您還隱瞞什麼呢……”然後她對一臉震驚的權禹王說:“皇上如果不信,可以問問在場的兩位太醫,他們今天正是來為姑姑看病的……”

兩名太醫慌忙出列說道:“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前段時間就發現胸口腫塊疼痛,可是皇後娘娘卻堅持不讓臣等近身診治,隻靠天竺葵壓製疼痛,拖到現在病已入深,怕如幺娘姑娘所言已無法診治了……皇後娘娘為皇上此等忠心聖潔,下臣亦不免鬥膽為皇後娘娘求情啊……”

我吃驚地聽完兩名太醫的陳訴,皇後竟得了隱疾?

此時皇後躲避著都不敢看我的臉,我突然想起她前陣子取締醫女院時大義凜然地說,女子得了隱疾,必定是因果報應,不可醫不該醫不必醫,非人力所能為。

啊,那麼皇後,你到底是得了什麼因果報應,導致現今這般田地呢?

這是多麼諷刺多麼有趣的一件事啊。

事到如此,廢後和不廢後還有什麼區別呢,皇後若是因隱疾病逝,是不會允許她入帝陵與丈夫同墓的。

權禹王有些不忍地看向我,我此刻何必扮演那狠心人的角色,心底帶著得意對皇後說道:“皇後,哀家真是不知道說什麼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追究的呢?你就一心好好養病吧”

皇後的臉上滿是羞憤,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此時幺娘再給權禹王磕了一個頭,又是為難又是羞愧地說:“皇上,奴婢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能不能借太後手下的苗醫女過來為姑姑看看……奴婢實在不忍心再看姑姑受苦……聽太醫說若不再處理,過一段時間恐怕就要潰爛了……”

“幺娘,住口!”皇後厲聲喊道,“乞人尚不食嗟來之食,本宮豈能出爾反爾!一切聽天由命,豈可逆天而為!”

我冷笑道:“皇後說得是,皇後哪會容得醫女汙穢之手碰及她高貴之軀呢,就這點而言,幺娘你恐怕就比不上你姑姑了。說起汙穢,哀家覺得現在這鳳儀宮最是不潔,皇上你也不宜多待,我們還是先走吧。”

出來後,權禹王感慨地說:“朕怎麼也沒想到會弄至如此田地。”

我敏感地沉下臉來,說道:“這與我何幹?”

“朕並不是說與你有關,隻是皇後如今也頗讓人感慨。你也知她一向固執,但她時日不多,你又何必與她計較,不如就把醫女借於她,也向後宮顯示的你大度。”

“那恐怕辦不到。你替幺娘向我求人,我告訴你,這恐怕如不了你小情人的意。”

權禹王變了臉色,說道:“好好地突然提起她幹什麼?朕隻是實事求是,若是換了別人依然如此。奴兮你何時變得如此了?”

我見權禹王動了真氣,也暗中檢討自己未免過於多心,權禹王與皇後畢竟夫妻幾十年,現今她生了病卻不能醫治,想必他此刻心中並不好受,我何必說話刺他。

也許我不該爭這一時之氣……於是我換了一副柔和的語調,對他解釋說:“今天看見皇後這般,同是女人,我怎能一點不動憐憫之心。剛才說的隻是一時氣話,我本打算回去就派苗醫女過去看望她的。”

權禹王神色緩和下來,“看來是朕誤解你了……”

“隻是……皇後這病肯定是醫不好了,我若派人過去,這期間發生三長兩短,怕有人會嚼我口舌,反說我害死了皇後,我怎能不顧忌。”我擔憂地對權禹王說。

“朕絕對不會懷疑你,更不許他人嚼口舌,放心吧。”

後來過了一段時間,皇後如所有人意料的那樣,因隱疾而病去了。剛開始她多次拒絕苗醫女,直到後來疼痛得連意識都不清了,哪還顧得上是否近身和是誰為她診治呢。

我心裏清楚皇後死得比應該的早了點,但誰能說這不是我造福於她呢,讓她早點從這無邊無際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皇後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該安排邵禾登上後位了。

皇後死之前還掙紮在痛苦之中,但是她還是憑著最後一點力氣,拉著權禹王的手說有單獨的話要對他說。

我甚至能猜出她到底要說些什麼,然而這個請求是我不能阻止的,而權禹王也答應了與她單獨說說話。

皇後說的事,第一一定是要權禹王與我分開,第二一定是要交代他照顧幺娘。

權禹王應該知道我的心思,他應該知道什麼答案才是我想要的。我竭力裝作鎮定,卻低頭不停地擺弄我手腕上的鐲子,就聽見屋裏麵有動靜,權禹王從裏麵走了出來,臉上掛著沉痛的表情。

“皇後去了。”權禹王沉聲說。

眾人紛紛跪下,後麵還傳來了後宮妃嬪和鳳儀宮宮人的哭泣聲。

權禹王抬頭看著我,他的神色有些難以啟齒,而我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答應了,他答應了。

果然權禹王趁人不注意走到我身旁,解釋說:“皇後臨終時拉著朕的手,說讓朕好好關照她的侄女,說她在宮外已經無依無的了……她走時實在可憐,朕不忍心拒絕她的要求……”

那麼你就忍心看到我現在這副模樣嗎?我無聲地質問他。

“朕隻是想將她安排到莊德妃的宮裏當差,並不是成為朕的妃子。”權禹王慌忙解釋說。

算了……我不想再聽他解釋什麼,聽了這麼多我已經太累了。我不管他到底對皇後許諾什麼,皇後撤柩後,我要將幺娘趕出宮去,哪怕出宮後再把她殺了也好。

我一方麵準備操辦邵禾登後位事宜,一方麵等待皇後七日之後撤靈柩,還有再過幾天端豫王就要護送九珍回宮了。終於等到皇後撤柩的那天,我欲找來幺娘,被告知她正在先皇後居住的寢殿收拾其生前的貼身遺物,我沒有叫宮人跟著我,獨個兒來到那間寢殿。

皇後死後,這裏一片淩亂,不少東西還來得及打理。殿裏更是靜靜的,大部分人都在外間守護著皇後的棺木。

我腳步輕輕地拐過月牙門,終於來到放置床榻的最裏間。然而眼前的一幕卻是我不願意看到的,幺娘跪在地上,靠在權禹王的懷裏,權禹王的手停留在她臉上,似乎正要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

大腦突然血氣上湧,接著是一片空白。我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清醒過後的我立刻轉身,跌跌撞撞地隻想要離開。此時權禹王被驚動了,在後麵喊了一聲:“奴兮!”

我根本不理會他,徑直往回走著。權禹王跑到我前麵,扳著我的肩膀不讓我走,粗喘著說:“幺娘她剛剛哭暈過去,朕隻是情急之中扶了她一下……”

“你剛剛明明在撫摸她的臉!”

“她哭得太傷心了,朕,朕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一時……”

權禹王這個解釋並不能讓我開心起來,我揮開他,不管不顧地向前繼續走。

“奴兮,朕與她真的沒什麼!”

“夠了!”我回過頭,聲嘶力竭地喊道:“夠了,我聽夠了你的狡辯!即便你所有的解釋都是真的,但你是皇上,你告訴我為什麼會和那個女人單獨在一起?你的侍從呢?沒有你的命令他們在哪?!”

權禹王語塞,對於這個問題他根本無法回答,甚至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

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地湧了出來,“我恨你,我恨你!你帶給我希望,卻在此刻狠狠地折磨我的心!我恨你!”

“奴兮,算是朕的錯,是朕的錯,再給朕一次機會好嗎?”權禹王痛苦地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