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宮 玉蘭曲(新)19(2 / 3)

“機會?好啊。”淚水從我的臉龐止不住地流下去,我瞪著發腫的眼睛對權禹王說:“你曾說過許我一切,那麼現在我向你要一件最後的東西——幺娘的命。那個像尤妃一樣的人,殺了她。”

看見權禹王還要說什麼,我狠狠地打斷他說:“我不要你告訴我這對不對。我隻要你帶著她的命來見我,否則……不要再來找我……”

這次權禹王沒有再追來。回想自從幺娘出現後他一切的不尋常,我更加堅定了那並不是我的多心。他變了,他真的變了……他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的心違背了自己的解釋和承諾。

而我輸得一敗塗地。幺娘確實不足為懼,我輸給的是他心中永藏的尤妃。

有一天我看見了尤妃的畫像……長得像幺娘,甚至稍有福態,神態祥和。

就因為那樣姿色平平的女人……那不就是真正的愛嗎?他愛她的人,不會因為她的容顏老去而減少絲毫。

而看起來才貌俱全的我,卻怎麼和她比……真是可悲。

那夜權禹王果然沒有再來。

我清楚地記得,那夜外麵的風吹得很緊,仿佛在哀嚎。我蜷起身體將錦被裹得緊緊的,渾身卻還在不停地微微發抖。

第二日早早便醒了,雖然心中已悲傷至極,但因為今天是九珍回來的日子,卻還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我沒有要梳頭姑姑伺候,自己拿起梳妝台上的黛筆,一點一點細細地描繪著眉毛。我神情麻木地按著順序一件一件用著桌上做工精美的瓶罐,最後拿起色彩鮮紅的印紙在唇上反複抿了幾次。

眼見著鏡中的自己漸漸明豔,我的心卻並沒有隨之高興起來,臉上似乎還顯憔悴之色,不由得用指沾著唇紅在兩頰上又抹了抹。

早上隻稍稍用了點膳食,宮人正收拾碗筷見我起身要走,便提醒我道:“太後娘娘,離帝姬回來還有一段時間呢。況且若是真到宮門了,肯定有內侍過來傳告的。”

我無力地笑了笑,說:“早點去等著罷,反正也沒有什麼事。”

等著有些時辰,我在外麵吹著冷風,突然想到如果此時善善還在,我也不至於如此狼狽,至少有她和我一起說說話,一起高興地等九珍歸來。

後來終於見到內侍小跑著來傳告,我慌忙整理心境,心情激動地等著九珍的轎子出現。

果然過了不一會兒就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這邊來,而且越來越近,直到看清了前麵正是端豫王。

到了夕霞門,端豫王率先下馬,過來拜見我,我急忙讓他起來,對他說:“辛苦你了。”

我又看向九珍的轎子,九珍被扶著走下來,我定眼一看,不由得睜大眼睛,這真的是我的女兒九珍嗎?

原來印象中的小女孩,已經長成這般氣質出眾的婷婷少女了麼看來我真的是有好幾年不曾見到自己的女兒了。

九珍穿著帶有淡黃色香石竹花紋的月牙色錦袍,外麵披著紅色的兔毛邊鬥篷,手執花鳥絹宮扇,簡單發髻上插著的玉質金鈿步搖正隨著她的抬頭環視而微微擺動。

此時九珍看到了我,眼中滿是驚喜,本想向我奔來,想了想還是儀態端莊地走到我麵前,行了跪拜大禮,柔聲說道:“九珍拜見母後,願母後長樂安康。”

我慌忙拉起九珍,禁不住紅了眼圈,哽咽道:“這是誰家的女兒,出落得這樣懂事。哎,母後看見你這樣子真是高興得不知再說什麼了……”

九珍這時抱著我流淚道:“母後,女兒也想您。請原諒女兒這幾年沒在您身邊盡孝,善善姑姑去世時不知道您有多難過呢……母後,您別哭了,都是女兒的錯……”

我和九珍互相為對方抹了眼淚,我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不好意思道:“看咱們倆這樣讓端豫親王笑話。”不由得轉頭再次對端豫王感謝說:“真是謝謝你,將九珍教導得這樣好。”

端豫王低聲回道:“太後若是這樣說,就實在太見外了。”

我明白他的心意,這麼多年來他一定是在盡心盡意愛護九珍。

我對端豫王點了點頭,然後拉著九珍的手帶著她往爾玉宮走去,一路上不知疲倦地詢問她在那邊的情況。

我曾經一度以為,因為我後來又生了三個孩子,我對九珍的愛沒有以前那樣專注了。可是我今天看到九珍,我知道不是那樣的。

不會再有一個孩子能超越我對九珍的感情了,因為九珍就像我自己的生命那般重要。她是與我同甘共苦而來的,她曾經帶給我繼續活下去的勇氣。現在依舊如此,她的再次出現為我撫平了多少心中的傷痕啊。

因為端豫王進宮以及九珍的歸來,權禹王於情於理今晚都會在後宮設置迎宴,不過由於皇後剛薨,所以宴會也辦得極低調。

我沒有理由阻止這次宴會,也沒有理由不去參加,而在席上我自始至終都在與九珍說話,沒有看一眼坐在我左邊的權禹王。

“母後,您似乎清減了些,這些年您過得不好嗎……”九珍心疼地說。

九珍的話權禹王和端豫王都聽在耳裏,我慌忙掩飾道:“怎麼會呢,母後衣食無憂的,若真說清減了,還不是因為一直思念你。”

九珍有些羞愧地低下頭,然後說:“女兒愧對母後……不過女兒這麼多年在那邊並不是閑玩的,女兒向十二皇兄和他的妃子們學了不少東西。女兒學會了彈琴、書畫,詩也讀了不少。十二皇兄的妃子們有才藝的不少,其中皇嫂教我刺繡,戈燁教我騎馬,對了,雲妃的歌舞跳得好看極了,就是戈燁的生母……”

端豫王在下麵苦笑,對九珍說:“帝姬若是在自己的母後麵前說這些,恐怕就貽笑大方了。若論琴棋書畫,造詣趕得上你母後的人恐怕少之又少。且不說……”端豫王神思有些恍惚,“多少年以前你母後跳的扇舞,那才是美輪美奐,豔若天人……”

九珍驚異地問我:“母後,您會跳舞?可是女兒從來沒有見您跳過呢。”

是啊……那支扇舞改變了我後來的命運。怎麼能再拾起來呢,一碰觸便全是傷痕累累的回憶。

我略有哀傷地說:“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的身骨恐怕再也跳不起來了。不過說起那次宴會,端豫親王彈奏的一首《廣陵散》才真正讓人驚為天曲。九珍,你該感謝親王能把這麼的曲子傳給你。”

我和九珍及端豫王說著話,權禹王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語。

“母後,女兒今晚就把此曲獻給您好嗎?”

我向她微微地點頭示意。

九珍在琴麵前完全變了一個人般,神情是那樣認真肅穆。她抬起那柔軟的雙手,低眉緩緩地彈奏起來。

的確是那久違的韻律……雖然彈奏的是同一支曲子,但卻與端豫王的不盡相同。隻是那神態、那手勢、那彈奏出來的感覺無一不讓我感受到端豫王的氣息。這便是他教育出來的女兒,像他一樣優秀。

直到九珍彈奏完畢,我還沉浸在自己的沉思裏。

“母後,母後?”九珍喚我,緊張地問:“母後,女兒彈奏得還行嗎?”

“當然,”我率先鼓起掌來,“當然,每次聽這支曲子,總是能讓母後想起許多事情來。勾人心緒,這不正是彈琴時人皆追求的境地嗎?母後以你為傲。”

九珍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低頭自謙道:“不過女兒彈奏時自己倒沒什麼特殊感情。十二皇兄跟我說那是因為我還小,以後肯定會感觸越來越深的。”

我看了一眼坐在下麵的端豫王,正是,這也是為什麼端豫王和九珍彈奏同樣的曲子給人感覺卻不相同的原因,端豫王飽經滄桑,而九珍涉世未深。若是端豫王彈奏,恐怕更加的人心魄吧。

這期間權禹王和端豫王互相說了些祝賀和敬酒的場麵話,更多時他默默舉杯飲酒,也不知他那波瀾不驚的神色下麵到底在想些什麼,或者他還在思考我給他出的問題,或者他現在已經在想著沒有身份出席宴會的幺娘。

若不是九珍不明所以,一直在滔滔不絕的講話,宴會想必會非常尷尬吧。

我對九珍說:“女兒,今天就睡母後的寢宮,咱們母女倆一個被窩好好說說話好不好?”

我說完這話,能感覺到權禹王向這邊投來的目光。

“好啊,女兒有好多話想和母後說呢。”九珍歡快地答應道。

之後便再無他言,隻一心地聽端豫王回答他人的問話和下麵壓抑的舞蹈。

不知不覺被妃嬪敬了幾杯酒下肚,神智就有些恍惚起來。我知道自己恐怕是醉了,便支起胳膊輕輕按壓額頭,希望自己清醒起來。

權禹王在此時終於發話了,對左右吩咐說:“太後怕是醉了,扶太後回去。”

“哀家不勝酒力……”我知道自己再撐下去說不定會失儀,於是站起來,走路輕飄飄的,“你們繼續歡飲,哀家要先退了。走之前哀家最後敬端豫親王一杯,感謝你這麼多年對朵頤的照顧。來,端豫王,哀家敬你一杯。”

端豫王慌忙舉起杯子,擔憂地看著我。我走近他,與他歪歪斜斜地碰了一下杯子,將酒一飲而盡,想不到此時身子已軟得支撐不住,險些要倒了下去。

端豫王手慌腳亂地扶住我,就聽見權禹王對左右厲聲說:“內侍!還愣著幹什麼!”

我軟軟地倒在端豫王的臂彎中,微微地喘著氣,心想我以往怎麼沒有發現端豫王身上的熏香也是如此好聞呢……

我揮手阻止了想趕上來的內侍,無力地說:“不要拿你們的髒手碰哀家!端豫王,哀家頭暈得很,扶哀家回去……”

我的手搭在端豫王的臂上,踉踉蹌蹌地正要離去,就見權禹王衝了過來,拉起我的左胳膊,沉聲說:“端豫王恐怕不認識爾玉宮的路,還是讓朕送太後回去吧。”

權禹王說這話到底隻是表麵意思,還是想對端豫王暗示什麼呢?

不要拿痛心疾首的眼神看著我,你有沒有想過,當你對幺娘施以柔情時,我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於是我用盡力氣甩開他的手,冷淡地說:“皇上的孝心……哀家心領了。皇上還是忙自己的事吧。”

出來後,趁九珍不注意,端豫王低聲質問我:“奴兮,你在這兒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

我拚命搖了搖頭,“怎麼會呢,我隻是今天高興,喝多了幾杯。哎,現在被夜風吹吹,感覺好多了。你還是先返回殿裏,我叫宮人帶我回去。”

端豫王有些生氣地說:“我與你這麼多年,怎會不知你若是高興時飲酒,是不會如此不勝酒力的。”

“不不,我們分開這麼多年,有些習慣我早變了……你不可能像以前那麼了解我的。”我極力否認道。

接下來的幾天裏九珍一直與我睡在一起,權禹王是不可能過來的,而幺娘還好端端地在鳳儀宮裏活著。

其實心裏早就知道會是如此結果,說是心如死灰卻依舊堵得心痛。

欣慰的是九珍終於回到我身邊,因為她常粘著端豫王,也使得端豫王有許多出入爾玉宮的理由。分隔這麼多年,剛開始相處總是有些生疏,但提起這後宮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們所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說起小時候的事,兩人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半天,說完之後兩人又都是感慨萬千。

九珍在一旁一驚一羨地聽著我們回憶往事,聽完後說:“母後,您與十二皇兄這樣不就是書中說的青梅竹馬嗎?若不是您後來嫁給父皇,恐怕我現在就是十二皇兄的孩子哩。”

我與端豫王對視一眼,端豫王凝視我的眼神溫柔而深邃,就像權禹王透過幺娘看尤妃一樣。是啊,我與端豫王是原原本本的青梅竹馬,但是為什麼一開始我便會義無反顧地陷入到對權禹王的苦戀之中,卻從未考慮過一直在我身邊的端豫王呢?

我這個人,是不是容易得到便不懂珍惜呢?還是權禹王那猶如父親般的教導和偶爾斥責正是我自小一直憧憬和不斷追求的呢?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會選擇另外一種人生嗎?求皇上指婚,和端豫王生兒育女,一輩子琴瑟和好地生活在一起。

“母後,我們三人合奏一曲好嗎?”

“此時此景,正吻合了那一首《雪夜》,我們就合奏這一曲好嗎?”我喚宮人拿來樂器,又命人打開窗戶,已經下了一天的雪將外麵映得白茫茫的。

我知道,端豫王除了琴技,還擅長吹塤。端豫王也知道,雖然我常彈琴,但也精熟於琵琶。於是九珍彈琴、端豫王吹塤,我撥琵琶,三人嗚嗚地應和起來。

這樣的場景讓我暫時忘卻了這麼多天的愁悶,隻一心沉浸在那婉轉悠揚的樂曲之中,我的心似乎也得到了淨化。

炭火偶爾劈啪作響。

等彈奏完了,就聽見年歡在外麵輕輕地咳了聲。我叫她進來,年歡小步到我麵前,在我耳邊低聲說:“剛剛皇上過來了,不過看見您在彈琴,在門口站了會兒就離去了……”

聽到這話沒有一點反應那是騙人的,但是過了一會兒我平靜下來,解釋說:“他恐怕是過來跟哀家商議一下皇後登位一事的……”

那麼多天以來我和九珍與端豫王相處得很開心,亦是我首次沒有催促讓端豫王離開,不知為什麼,突然舍不得他,不舍得放開和他在一起時心中的安寧。

轉眼又到了上元燈節,而與權禹王共度上元燈節的日子已經不堪回首。

那天我沐浴更衣,出來後我像小時候一樣,喜歡隨意披著浴袍拖著濕漉漉的長發光著腳走來走去,後被告知端豫王已經等候一些時候了。我忽然想起,他應該是來向我來告別的,我留他到元宵節之後,然而待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是不得不走了,也沒有理由再留在這裏。

我被人服侍著披上長袍,命人將端豫王請進小廳,那裏麵早已生了許多炭盆,溫暖如春。

我靠在矮幾上,兩名宮娥低著頭在後麵細細為我擦幹頭發。

端豫王進來時先怔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他解釋說:“請原諒哀家如此失禮……但若是等到頭發幹了,恐怕還要親王候好些時候呢。”

端豫王眼睛不敢向前看,幹咳了一下說:“沒什麼。太後隨意好了。”

我見端豫王並未和九珍一起,想必是趁九珍不粘他時而來,這麼多天還從未單獨在一起過,走之前恐怕有些話要對我說吧。於是看頭發幹得差不多,就差左右服侍的宮娥出去了。

一時間兩人無言,我低垂著眼眸像犯錯誤的小女孩般不敢說話。

“奴兮,可以像以前那樣坐到我身邊來嗎?”端豫王突然開口懇求道。

我不忍駁他的意,點了點頭,乖巧地來到他身邊坐了下來。

他故作輕鬆地說:“看見你這個樣子,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有一次我過去找你,你也是這樣剛剛沐浴出來。”端豫王神色恍惚地回憶道,“不過你沒有披上宮娥送上的外袍,對她們說‘十二皇子不是外人’,就毫無拘束地坐在我身旁,然後我們一起看著外麵的雨漸下漸大。你還記得嗎?”

“記得……怎麼不記得。我還知道那是我和你吵架和好後不久的事。”

端豫王點了點頭,輕笑著說:“我一直沒告訴你,那天你的腳有一點兒露在了衣外,害得我當時不知道眼睛往哪兒放,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聽他這麼說,我能想象得到他那時的窘態,不由得輕聲笑了出來。

端豫王卻突然不笑了,他轉頭看向我,眼眸黑得深不見底。我心中不由得又想,九珍的眼睛和他長得多像啊。

“奴兮,小時候我們多好啊。那個時候你大大咧咧的,跟我什麼也不顧忌,整天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地叫著,有時候也不怕犯忌諱直呼我的名字。你總喜歡跟我比個頭,一直都是踮起腳尖比,還從不服輸,直到後來你踮起腳也夠不到我了才作罷。你還喜歡我抱著你轉圈圈,直到停下時兩人都看著對方上氣不接下氣,又是笑作一團……”

端豫王感慨著小時候發生的事,說出來明明是趣事,可是我聽著聽著不知道怎麼眼睛就蒙上一層濕霧,於是慌忙低下頭來,隻有不停地點頭算是回應。

“奴兮,跟你在一起的這一個多月,讓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咱們小時候的事。那年我十歲,是剛認識你的第一年,我對你說:‘奴兮,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欺負你。’我記得我對你的承諾,我不願意你受委屈,你現在這樣,我走了不放心。”

我搖著頭,多想回答:“我沒事。”可是說出來就是自欺欺人。

他拉起我的手,問我:“奴兮,你和我在一起快樂嗎?”那是他小時候問我的話。

那一刻仿若時光在倒流,他變成了那個十歲的男孩,而我又重回八歲的女孩。

“快樂呀。”我僵硬地,像小時候那樣回答。

“那……那以後我們永遠在一起,直到老,好不好?”

那個時候我的回答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