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宮 玉蘭曲(新)19(3 / 3)

“好……”我的口中輕輕地吐出這個字,說出來已經是潸然淚下。

他伸手自然地摟住了我,我無聲地順著他的姿勢靠在他的肩上。

他輕輕撫摸我半幹的長發,說:“你的頭發是多麼美啊……那天也是這樣的發香,攪動著一個少年情竇初開的心,至今依舊令人悸動。”他突然扳過我的肩膀,讓我直視著他,下定決心般地說:“奴兮,我想和你在一起,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如何開口回答他。

端豫王激動地說:“這麼多天,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麼要控製自己呢?你告訴我我為什麼一定要抑製自己的心意。從小時候見到你的第一眼起,你就在我心裏,我為什麼從未告訴過你我心中真正的想法、令我每夜輾轉反側的想法——我想讓你成為我的。不隻是琴瑟和鳴,我還想讓你真實地在我懷裏,甚至在你每一寸的肌膚上都印上我的痕跡,我想,我無時無刻不這麼想……”

聽著端豫王帶著痛苦的語氣說著這些,我的淚流得更凶了,這並不是他的錯,是我一直辜負著他。

我低頭埋在他的胸膛,他稍放開我,看著我堅定地說:“奴兮,即便你恨我,我也……”然後將我緊緊地拉回他的身體,捧起我深情地親吻上我的唇,那一次我沒有拒絕。

我在他的懷裏看見了暴風雨……上天!哪怕我此刻犯的是滔天大罪,哪怕這罪孽之身若能讓他感到絲毫的快樂,我也不會放手。

若是真有來生,我依舊願意與你青梅竹馬,但我們要生死相守,白頭到老……

我疲累地靠在白玉台上,八大青銅鳳首中汩汩流出水來,四周升騰著水汽,湯白色的水池中零星地漂蕩著梅花花瓣。

端豫王從後麵摟住我,帶著水流動的聲音。他輕輕地親吻著我的脖頸,喃喃地說:“這多麼像一場夢,如同那天一般的美夢……”

我無力地甚至不想睜開眼睛,感傷地說:“那麼就讓我們一輩子不要從夢中醒來……”

“不,我們要醒來,我還要把它變成日複一日的現實。”

我驚恐地搖頭道:“不,今生的命運已經如此,誰也無法改變……如果有來世,我嫁給你。但現在,不要再做什麼,我亦再無所求……”

見端豫王還欲說些什麼,我伸手堵上他的嘴,對他再次搖了搖頭。

當一切漸漸歸為理智,我亦不會對剛才的事情後悔。然而我辨別不出,到底我是真心憐惜端豫王,還隻是被傷害得心如死灰後向他尋求慰藉?不不,我和他之間的姻緣已經不是一兩個因由就可以解釋的了。

隻是……為什麼我將自己給他,卻感覺傷害了他。

端豫王離開了,在九珍不舍的眼淚和我傷感的心緒之中。

再過幾日便是邵禾被冊立為後的日子,她的母親因此被封為邛國夫人,她的父親被追封為平山侯,一時間家門榮耀至極。

鳳儀宮易主,身為先後女官的幺娘已經不再有滯留在那兒的理由。直到有一天,我聽人說權禹王留在了那裏沒有出來,又過了幾天,幺娘搬到了本是留給貴妃的居所雎鳩宮。

權禹王,這便是你這麼多天思考後給我的答案麼。

我和端豫王也……我和他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太妃的日子過得清閑無聊,而作為孀居的太後亦被視為同命相憐,於是她們經常來我這爾玉宮走動,對於幺娘搬到雎鳩宮一事自然少不了議論。

其中椒好嘖嘖說道:“你們說這叫什麼事兒呀。現在全宮上上下下,最怕遇見她,住在雎鳩宮,卻不是貴妃,見了也不知道該行什麼禮,該以何稱呼。對外說是給雎鳩宮守門的,可是雎鳩宮也不是空一天兩天了……”

“不是聽說雎鳩宮的宮人已私下以娘娘相稱了麼?”顓福時的一位妃子說道。

“這……你們說皇上到底臨沒臨幸她啊?”

椒好神秘地低聲說:“你們沒聽說宮中私下流傳的處子血染龍袍的事嗎?那件事啊,十有八九是真的。”

“血染龍袍,那豈不是大不吉……”穆宗時的趙婕妤擔憂說道。

我聽到這些已經是感到很麻木了,如同局外人般開口說:“哀家說你們啊,談論這些事情似乎是樂在其中,如此口無遮攔。”

“我們怕什麼呀,這日子過得也就剩下能說說話了。”眾太妃紛紛說。

算了,我倒也能理解她們的心情,誰說以後我不是這樣過日子呢?我推開矮幾,站起來對她們興致勃勃地說:“似乎許久不玩射覆遊戲了,上次郝太妃玩得最好,這次誰若拔得頭籌,哀家便把那匹綠盈春緞送給她。人生得意須盡歡,我們何必辜負時光,不及時行樂呢?”

哎,原來又是一年的玉蘭花開……權禹王在後宮種植了許多的玉蘭樹,竟是避也避不開。不過這玉蘭花潔白似雪,真的是美麗動人。古人時常感傷花落無情,但是花落還會開,人被傷了又該如何撫平呢?

走著走著,我停下了腳步。遠遠地竟看見也在附近賞觀玉蘭的權禹王,而他此時也明顯看到了我,讓我心中不禁一沉。

這段時間以來除了必要的朝見與他不鹹不淡地說幾句話外,私下竭力避免與他相處,難道這偌大的宮廷之內也要應了冤家路窄那句話嗎。

他神色複雜地望著我,感到他欲向我這兒奔來,我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去。

“皇上,您看這麼多春天的花兒,回去裝扮雎鳩宮一定也有春天生機勃勃的氣息吧。”背後傳來一陣溫和的聲音,想必他正是和幺娘一起出來賞花的。

於是沒有人再追過來,這樣反而好。我繞了路才到鳳儀宮,鳳儀宮自從邵禾登位後,我又操辦著重新裝修了一番,現在已經是新人新氣象了。

邵禾再不濟,在後宮生活了這麼長時間,也算是有點重妃的排場了。但她對我始終是畢恭畢敬的,因為她知道我與權禹王的關係,所以也從未像其他妃嬪般提起關於幺娘的事。

“太後娘娘,您怎麼來了?若是有什麼事,召喚臣妾到爾玉宮就是了。”邵禾誠惶誠恐地前來迎接。

“今天小廚房正巧做了豌豆糕送到爾玉宮,哀家想這正巧是四皇子愛吃的,便當作散步帶了過來。不過,”我自嘲地說道,“現在還真有點後悔了呢。”

邵禾不明所以地看著我,我擺手說沒什麼,又問起霧兒是否在。

“啊,霧兒被姑姑帶出去玩了,臣妾現在就遣人把他找回來。”邵禾回答,想當初她一直稱霧兒為四皇子,我提醒過她,而她現在叫霧兒和弘兒已經十分順口了。

我抱著弘兒等了一會兒,就見霧兒興衝衝地回來了,他見到我也十分高興的樣子,親昵地叫了聲太後娘娘把我的心仿佛都融化了。

邵禾指著桌上的豌豆糕對霧兒說:“這是太後娘娘特意給你帶過來的,還不快謝過太後娘娘。”

霧兒被宮娥伺候著擦幹淨手,嘴上謝過我後,便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塊。

隻見他直接把豌豆糕塞到邵禾手裏,帶著孩童的聲音認真地說:“母後先吃。”

邵禾愣了一下,然後眉開眼笑起來,那樣子是隻有當母親才有的滿足和欣慰。稍後她覺得有點不妥,對霧兒輕聲責備說:“哪能這麼沒有規矩呢,有東西要先請太後娘娘品嚐。”

霧兒有些迷惑,又將邵禾手裏的點心送到我跟前來。而此刻我仿佛被打翻五味瓶般,哪有什麼心情吃呢?

邵禾剛才的笑意刺痛了我。她現今的稱心我來講是多麼的突兀啊。

之前我怎麼那麼傻,還以為自己萬事如意。可實際上,丈夫不是丈夫,兒子不是兒子。

我要我的兒子……我低頭看著懷裏的弘兒,趁他們還不懂事,我沒有時間再等了。

那天的事情著著實實刺激了我,更堅定了我實施一直以來埋藏於心的計劃。

接下來的一個月裏我對邵禾確實很好,我將她的兩個妹妹都安排了好人家,還特許她的母親在非節非日的時候進宮來看她,賞賜更是不斷,話裏話外一直都是對她這麼多年養育兩位皇子的感激。

那一日天色有些小陰,天空卻沒有一絲風。我又來到鳳儀宮,問及霧兒和弘兒,邵禾頗歉意著說弘兒還在午睡,霧兒剛剛被皇上叫過去問話,問我是否要叫醒弘兒,我阻止了她,那正是我想要的。

邵禾雖然貴為皇後,但宮人數量卻是在規格內較少的,人多嘴雜,這也是為了掩人耳目減少一些麻煩。

邵禾叫身邊的宮娥去泡茶,我吩咐她說:“給哀家泡些清甜的茶來,最近正好這個。”

我坐定和邵禾說著話,不一會兒宮娥便端著青禾茶出來了,我接過品了一小口然後皺眉道:“怎麼會是苦味道的呢?”

邵禾也喝了一口,聽我如此說放下手中杯子,詫異地湊過來說:“怎麼會呢,正是有絲絲的甜味呀。”

我將茶遞給她說:“你幫哀家嚐嚐看,是不是哀家的味覺出問題了。”

邵禾毫無戒備地接過去喝了一口,不解地說:“正是清甜的呢。”

“唉,”我輕歎了口氣,憂心地說:“怕是近日哀家的肝脾不和,所以嚐什麼都是發苦。”

“太後保重鳳體,要不然還是找……”邵禾說著說著突然不太自然,她抑製不住咳了咳,但還努力說道:“還是找太醫看看吧。這種事馬虎……”邵禾咳得更厲害了,她隻得轉過頭去重重咳了幾下。

邵禾拿出絹帕掩住嘴,不好意思地說:“在太後麵前失儀了。這種事馬虎不得……”說完這話後邵禾突然攥住胸口,似乎很難受的樣子。

“皇後,你怎麼了?”我問。

邵禾驚恐地看著我,從喉嚨裏勉強擠出幾個字,“太後,臣妾好難受……不能,不能呼吸了……”

我變了臉色,扶住她道:“怎麼會這樣?快,你們快去叫太醫!”

當四下宮人跑去找人,此時邵禾的臉色已經漲得發青,她扼住自己的脖子,樣子十分痛苦。我輕輕地為她拍著背,在她耳邊憂傷地說:“好孩子……再過一小會兒就不會痛苦了。”

邵禾睜大眼睛看向我,她明白了我說話的意思,她直視著我眼睛越瞪越大。

她的意思是想問為什麼嗎?是想問我為什麼會殺她嗎?我怎麼說呢……也許就是她太把我的兒子當成她自己的兒子了吧。

“母後,外麵下雨了,兒臣回來拿……”誰也想不到霧兒會在此時闖了進來。

霧兒看見此時的景象呆住了,他下意識地問:“母後,您怎麼了?”

邵禾根本說不出話來,但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拿手指指著我,目瞪欲裂。

“奶娘,快帶四皇子下去,還愣著幹什麼!”我心中一驚,立刻反應過來,厲聲命令奶娘道。

這位奶娘是善善那邊的人,看見此景也不說什麼,拉著霧兒的手就往外麵走。

霧兒不走,被扯著哭道:“安,你幹什麼?我要母後,我要母後,她到底怎麼了……”

“四皇子,皇後娘娘怕是得了急病,您實在不宜在場添亂,太後守著她,一會兒太醫會過來的……”奶娘子安解釋的聲音越來越遠。

而此時邵禾也停止了呼吸。她瞪著眼,嘴角卻浮現詭異的笑容。

邵禾……你死之前一定是非常恨著我吧。你想不通為什麼這麼多年盡心盡力照顧我的孩子,反而落得現在的下場。可是為了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別無他法,我以後會善待你的家人。

我伸手緩緩地將邵禾的雙眼撫上。

邵禾之死一切症狀都符合暴病身亡,太醫院的太醫們如是論斷。更何況她喝的是自己宮內沏的茶,而在外人看來我也實在沒有道理會加害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皇後,因此無人懷疑。

甚至許多人私下議論說恐怕邵禾終是福薄,擔不起這天大的恩賜,便早早折了壽去了,引得不少人一番唏噓感慨。

在邵禾的靈柩麵前,我掩麵而泣,悲不自勝。誰說這裏麵沒有我真情實感在呢。

我將霧兒和弘兒接到我的爾玉宮去,弘兒還懵懂不知,霧兒則有時流淚有時沉默。

我盡心盡力地照顧兩個孩子,尤其是霧兒,時常拿些好吃好玩的哄他,就是希望他早日擺脫這所謂喪母之情。

“哀家真是怕那天的事給他留下什麼心理陰影……”我不安地對霧兒的奶娘子安說。

奶娘子安安慰我道:“四皇子還少不更事,現在離了人,肯定不適應。小孩子忘性大,再過幾年哪還記得這些事呢。況且看樣子便知四皇子是孝子,以後沒有不報太後養育之恩的道理啊。”

我認同地點了點頭,的確,再過上十年半載,霧兒哪還會記得這事呢,他現在甚至還不明白死亡的意義,隻是哭哭鬧鬧地說要見母後。

可是為什麼我現在依舊深刻記得小時候父親殘暴對待我娘的事,小時候快樂的事情記不大清了,但對這件事卻一直耿耿於懷。

這時九珍怒氣衝衝地走進來,抱怨說:“吵死了,吵死了,那兩個小子鬧得很,女兒都不能好好練琴!”

我看了九珍一眼,淡淡地說:“你在你的小雅齋練你的琴,他們怎麼擾到你了?”

“練琴怎可閉門造車,女兒本想在庭院中修身養性,陶冶情操,可耳邊不時傳來那兩個小子的吵鬧聲,還有什麼意境可言!”九珍煩躁地說。

“你呀,就知道笑話別人,你不知你小時候鬧騰得比他們還歡暢呢。那時候宮人可都怕你,也就孝宗皇帝性情好容得下你。”

九珍被我提及往事,一下子漲紅了臉,小聲說:“小時候的事您也拿來取笑女兒,叫人怪難為情的……”

我和奶娘子安見了,不由得都笑出聲來。

這時年歡匆匆走進來稟告說:“太後娘娘,皇上派人請您到勤政殿去一趟。”

我並不覺得太吃驚,他想必是質問我邵禾一事,我到那兒去也好,免得說些兒女情長的話來。

我來到勤政殿時,權禹王已經站在禦案前等我。他揮手叫其他人退下,我則突然說:“王全你留在這裏。”

王全左右為難,詢問地看向權禹王,權禹王唯有沉默同意了。

他果然開口問我:“邵禾的死是怎麼回事?”

“難道太醫們沒有對皇帝說嗎?”我反問道。

“太醫說是他們的,朕是問你到底怎麼回事。”

“正如太醫們所說的,皇帝再問哀家是什麼意思呢?”

權禹王有些痛苦的不在這上麵糾纏,直接點明說:“霧兒對朕說,當時你也在場,邵禾死前拿手指著你。”

我心中一驚,霧兒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心計嗎?在我麵前裝作若無其事,卻在背後對他的父皇說起這件事,是小孩子童言無忌嗎?

我冷笑道:“那又怎麼樣呢,皇帝是懷疑哀家什麼嗎?皇上是想查辦此事,然後治哀家的罪?還是要廢掉哀家?皇帝廢掉先後尚且如此困難,要廢掉哀家,恐怕也沒有那個本事!”

我死死地盯著權禹王,以極其強硬的姿態麵對他而站,絲毫不肯泄露出自己半點軟弱。

權禹王望了我半晌,突然有些泄氣地說:“奴兮,你為什麼進來便是這樣的態度呢,朕隻是問問而已。難道做這麼大的事都不該事先跟朕說說嗎。”

我怒道:“皇帝竟敢喚哀家名諱!哀家最討厭不相關之人喚哀家名諱!皇帝怕是糊塗了吧,哀家做事豈有向你彙報之理!若是皇帝與自己的小情人安分相守,倒也井水不犯河水;但若是再弄出什麼幺蛾子的事來,以後休想讓哀家再支持你!”

我的眼中冒出熊熊烈火來,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聽人密告幺娘常常在權禹王麵前提及我的不是,而邵禾死後,她更是曾大膽請求代替邵禾撫養兩名皇子。

自古以來孝為一切善行之首,大胤更是注重孝道,國家許多大事的頒布和實施都需要皇上與太後的雙璽。隻不過曆代太後多為皇帝生母,又或不關心政事,所以很少與皇帝相悖,多遂了皇帝的意。顓福在位時更製定了一些法規加重了太後的權力,若我真是為難起他來,他恐怕也不會有好日子過。更何況朝堂上有南宮簡等人的勢力,地方上也有些武將是從孝宗時便忠於我的人。

我不欲看權禹王落魄而痛苦的表情,但我們之間的矛盾卻在今日赤裸裸地表明出來。我對著他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以後互不相幹,最好!”

我走出來時王全小步地追了上來,邊緊步跟著邊躬身說道:“娘娘剛才說的那番話多……寒人心哪。聖上並無指責您的意思,他也許隻是借此想看看您……”見我不為所動,他有些哀傷地說:“聖上近日的身體已經有些不好了……”

他那樣的年歲,每日與幺娘飲酒作樂,怎麼可能好呢!

我終於停下腳步,寒著臉對王全說:“王全,你恐怕是老糊塗了,這話你該去找雎鳩宮那位娘娘說去!與哀家何幹!”說完再不顧王全,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