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出天下(新)01(1 / 3)

第一章 無物似情濃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一、紅梅

每個人都舒了一口氣,終於下雪了!

老天已經足足憋了一天一夜,又稀薄又悶濕的空氣活像濕透了的大棉被,厚厚實實地捂在頭頂,悶得人心口生疼。一直到傍晚,這場冬雪才終於拖拖拉拉地下起來。

大概是憋久了,這場雪後勁十足。先是米粒大小的雪沫子從天下一點點往下掉,雪裏夾著些更細小的冰淩子,刺在臉上微微有點兒疼,隻這樣星星點點地下了一會兒,那雪就開始發威。隻見雪片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密,最後就像被人發了瘋一般從天上一團團、一球球地扔下來一樣,劈頭蓋臉,昏天黑地,呼呼啦啦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勉強停住。

真是好大一場雪!放晴以後,皇城京都再沒一處空地,不管是官府豪門,還是貧民陋巷,都被老天強行統一了顏色,屋頂、地麵、枝頭……到處都塞滿了這軟綿綿、厚墩墩的白。改天換地,景色一新!

古老的皇宮也一樣成了雪的世界,似得了雪氣滋潤,甘織宮外一棵老梅鋪天蓋地地怒放起來,殷紅的花朵累累垂垂開了滿樹,在一片素白的天地中耀眼奪目!梅花多半隻是稀疏的幾枝,開得這麼密集真是難得一見!放眼望去,連冷肅的宮城都因這一片紅花顯得生機勃勃起來。

甘織宮位於皇宮東南角一個極偏僻的角落,宮殿已經很破敗,和富麗堂皇的皇宮有些格格不入。窗欞上的紅漆已經剝落得隻剩木色,屋頂上的土黃色琉璃瓦大半也缺失碎裂。屋主把裸露出來的房頂用草仔仔細細地鋪過,下了小雨也還不至於漏水。此刻這些茅草在白雪下麵露出各色形狀。

跟它並排的是樣式差不多的一溜四座偏殿,這四座偏殿分別取名“甘織”、“樂樵”、“勤農”、“歡漁”,曾是大苑國開國帝後最喜歡的地方。從為這四宮取的名字可見,那對神話般起於草莽的夫妻其實心裏隻想做個平常人罷了。可惜繼位的皇帝們並不甘織樂樵,大苑國已經傳了兩百多年,曆十七位男帝和兩位女皇;皇宮也先後經過幾次修葺擴建,把這四座宮殿由原來的中心位置逐漸推到禦花園後麵的偏僻角落。現在的甘織等四宮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冷宮,隻有十分不得寵又再沒辦法翻身的嬪妃居住,這裏比起真正的冷宮冷泉宮也隻差一把鎖了。

甘織宮現在的主人充容王氏正含笑倚在門邊,看自己八歲的女兒青瞳和小宮女花箋在雪堆裏滾著玩。青瞳臉頰噴紅,玩得全身都騰起熱氣,就是安靜下來都有絲絲白氣從她周身冒出來。花箋稍好些,頭發卻也滾得亂了。她們像兩個小瘋子一樣,小女孩清脆的笑聲老遠就能聽到。

王充容眉目輪廓還算秀麗,可惜麵色枯黃,頭發也黃黃灰灰的沒有光澤。然而她望著女兒的眼睛裏盡是溫柔的光輝。青瞳衣服有些單薄,她盤算著再讓她玩一會兒就回來暖暖。

隻聽一陣急急的沙沙聲,兩個小太監踩著厚厚的雪從禦花園的林子裏繞出來,徑直跑到那株老梅前。一個爬上樹去,另一個在下麵伸手指著樹梢道:“那枝……還有那邊那枝……哎喲!我說的是旁邊那枝斜的,你折這麼大個樹幹燒火用嗎?你倒是利索些,淑妃娘娘和萬歲爺等著呢!”他邊說邊把紅梅一枝枝折下來抱著。

這裏幾乎沒有什麼人來過,小青瞳開始還好奇地看著,見到這兩個人隻是瞄了她們一眼就開始爬樹折枝,不由急了,大叫著跑過來,“喂!你們幹嗎掰我的樹!住手!”拉著地上站的那個使勁往後扯。

站在地上的小太監不耐煩地回過頭,原想隨手推開她,可是一見她的臉不禁呆了一呆。小小的女娃兒竟是美得驚人!她烏溜溜的黑發隨風飛揚,白裏透紅的麵龐上嵌著一對星星般璀璨的眼睛。這雙眼睛簡直可以用炫目來形容,亮得咄咄逼人!

愣神間青瞳已經跑過來從他手裏奪下花枝,嘴裏還叫,“幹嗎折我的樹,還我!還給我!”小太監這才回過神來,嗬斥道:“哪來的野丫頭?去去去!這裏有正事呢!”

花箋也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她隻有六歲,比青瞳慢了好多,她也叫起來,“這是十七公主!你不要碰她!你們是哪個宮的?為什麼折我們的樹?”

小太監又是一愣,上下打量青瞳身上敝舊的衣衫。料子雖壞,可還真是公主常服十二瓣裙的式樣。隻是青瞳嫌裙擺累贅,自己翻上來掖進腰帶裏。

青瞳的衣服是王充容用自己的舊衣服改的。當初她和女兒剛搬來甘織宮時,這些節賞衣食的份例還是有的,隻是掌事的宮女、太監見她幾年不得一寵,皇上早已經不記得有這個嬪妃和女兒,各項物件慢慢私自扣下些,加上王充容從未計較過,他們就越發怠慢起來。已經兩年沒送過新冬衣了,王充容自己尚可穿舊的,可青瞳小娃兒長得快,隻好自己給她做幾件穿。

趁小太監愣神的工夫,青瞳已經從他手裏搶回花枝,一溜煙跑出好遠。小太監又想上來糾纏,青瞳身子靈活,跳前跳後地令他抓不到。

王充容見了叫起來,“青瞳,別鬧!給了這位小哥吧。”小太監跑了半天抓不到她已經急了,脫口罵道:“小兔崽子,你給我站住!”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再不受寵的公主也是主子,怎麼能是“兔”崽子呢!他想到可能的後果,臉色白了起來。還好青瞳不在意,反做了個大鬼臉。

孩子好哄,他又心虛地瞄向一旁站著的大人,王充容完全能想到他在害怕什麼,微微衝他笑笑,用眼神安慰他不要緊。這下他才放下心來,一時有些不好意思,停下來站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隻聽一個尖厲的公鴨嗓子叫道:“小順子,叫你折個花你住下了?想磨蹭到什麼時候?淑妃娘娘又催了。”一個著杏色宮服的中年太監又帶著兩人走來。王充容認得他是皇帝身邊的內侍姚有德,她含笑上前打招呼,“姚公公,幾年沒見,公公看起來更精神了。”

姚有德打量一下她,半晌才認出來,忙趕著上前笑道:“竟是充容娘娘,可是好些年頭沒見了。請娘娘安!”他然後規規矩矩行了個禮。王充容微微蹲身還了個半禮道:“公公別多禮,你來必是有事的,耽誤了不好。”她回身對青瞳說,“快把花給了姚公公。”

青瞳有些不願意,剛搬來甘織宮時她隻有兩歲,那時候門前這棵老樹是枯死的。小青瞳日日端了水來澆,這棵樹竟又給她救活了。夏天她和花箋經常爬到樹上玩耍,冬天娘也會收集花瓣給她泡在水裏當茶喝。她十分珍愛這棵老梅,自己從來不舍得折的。可是娘正嚴肅地看著她,青瞳想了想把花枝遞給小順子道:“折都折了,不插瓶更可惜,你拿去吧。”

姚有德又轉過來認真給青瞳請個安,“這是小公主吧,還是你幾個月大的時候老奴見過一次,一晃都長這麼大了!”青瞳從來沒被人這樣對待過,吃驚地退後幾步。王充容扶起姚有德道:“公公別多禮,她小人兒福氣薄呢!”姚有德又客氣幾句道:“萬歲爺等著呢,老奴先告退,改日再請娘娘安。”他又和王充容客氣了兩句,方領著兩個徒弟小順子、小祿子回去了。

一進林子小順子就急急問起來:“師傅!剛才那個真是充容娘娘?”

姚有德瞪了徒弟一眼道:“當然,不是娘娘誰能住在宮裏頭!”

小順子道:“可是她住那破地方,比下人的還不如!我進宮也四五年了,要不是今天淑妃娘娘突然來了興致登上假山玩,遠遠地看見這樹好花,我都不知道宮裏還有這樣的地方!充容好歹也是九嬪之一,正經主子,怎麼到了這個地步?”

姚有德邊走邊說:“具體怎麼來的我也不清楚,那是九年,不,十年前了。那時候皇上最寵的是郭淑媛,日日留宿在集芳殿,那恩寵不下於現在的淑妃娘娘啊!

“後來彩鸞宮的高賢妃心裏不高興,就想了個法子讓萬歲爺看見她宮裏的王宿——就是現在的王充容了。王充容雖然已經二十多歲,可相貌極美,萬歲一看就著了迷,不去理郭淑媛了……”

小順子插嘴道:“相貌極美?我看也不怎麼樣嘛!”

姚有德瞪眼道:“哪裏話?我記得當時整個宮裏再沒比她更美的人了。要不賢妃娘娘能把她藏著從來不讓皇上見到?要是沒有郭淑媛,她一定把王充容藏到二十五歲外放年齡。旁的不說,你隻看今天那小公主美不美?”

小順子不由點頭道:“真是美!當年的充容娘娘如果像她,那定是一等一的美人!”

姚有德搖頭道:“小公主眼睛還罷了,其他的地方還沒有充容娘娘一半漂亮!當年她那一顰一笑……唉,萬歲爺對她那是千依百順啊!”

小順子不由撇撇嘴,“我不信,那她現在怎麼這樣了?”

姚有德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了,大概是不會討好吧。這宮裏啊缺什麼也不缺美人。皇上寵了她幾個月慢慢就淡了,王充容也是直到生下十七公主之後才被冊封的。本來應該給她寢宮的,可高賢妃一直不答應她搬走,後來見皇上幾個月就不寵她了,覺得沒用就趕她去了甘織宮。王充容一點兒怨言沒有,隻帶著個老嬤嬤就去了,這一住就是這麼些年。

“後來郭淑媛毒死了高賢妃,她自己也被賜死。以後的周貴人、麗貴人、冒才人、榮彩嬪……這皇宮裏得過寵的娘娘車輪一樣轉,死了的、瘋了的、賜了住冷宮的……也不知有多少!”他歎息著搖搖頭,忽又道,“咦?算來算去,倒是隻剩這甘織宮的王充容一直好好活著。”

二、客來

師徒邊走邊說,遠遠見著皇上的明黃色車駕就住了口,一溜小跑過去向楊淑妃呈上花枝。楊淑妃早板下臉來道:“折幾朵花就去了小半天,你這差當得倒清閑!”

姚有德趕緊賠小心,把“該死、恕罪”等話說了幾遍。一旁的景帝已經接過,笑道:“好鮮亮的顏色,愛妃簪上一朵給朕看看。”楊淑妃小字冰紈,是當朝宰相的千金,今年才十九歲。她自小就嬌縱慣了的,身子一擰讓開皇帝的手道:“粗粗的枝子怎麼能往頭上簪,插瓶子我還嫌大。蠢奴才!我要的是剛才看見樹頂那枝有杈的斜枝。”

皇帝正寵她,見了她嗔怒的樣子隻覺嬌媚,連聲道:“好好好,奴才蠢,朕和愛妃過去親自摘!”楊淑妃被他說得來了興致,拉著景帝登上步輦奔著紅花方向過去。姚有德在前頭開路,一行人穿過樹林,繞過假山,行了半天才到甘織宮門前。

青瞳遠遠地看見這麼一大隊人過來,已經停下玩耍,隻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看。王充容趕出來帶著她和花箋並嬤嬤跪下等候。皇帝和楊淑妃下了輦,並沒有理會這幾個人。楊淑妃走到哪一個宮前人人都會跪著等他們過去,早已經習以為常。她正準備徑直從這幾個人身邊走了過去,左側一空,身邊的皇帝卻停了下來。楊淑妃隻得退回一步等著。

原來景帝剛下輦就見到一個極美的小女孩,一對眼睛澄明清澈,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她見到景帝看她,又有些害羞,眼光忽閃著躲了一下,卻又忍不住轉動著水靈靈的眼睛向景帝偷望,樣子十分機靈可愛。

景帝心裏有些喜愛,便停下隨口問道:“你是哪個宮的?認得朕嗎?”青瞳已經高興起來,“你是父皇吧!我娘說長著長胡子、穿明黃色衣服的就是我父皇。你就是我父皇吧?”

景帝有些尷尬,聽口氣竟是自己女兒,可他卻不認識。他咳嗽兩聲道:“朕是……你娘是哪個宮的?”王充容等在一旁已經好久,見皇上問起才施大禮參見,道:“臣妾充容王氏見過萬歲。”

景帝又是一驚,王充容衣衫敝舊,低頭跪在那裏,他一直當她是個宮女。景帝支吾一下才道:“都起來吧,不必多禮。”

青瞳終於見到父親,有些興奮,對著他看了又看,滿眼都是喜氣,忍不住誇獎道:“父皇,你很英俊呢!”

景帝看看破敗的宮殿,又看看衣著寒酸、一點兒首飾也沒有的娘兒倆,心中有些愧疚。他走到青瞳麵前端詳半晌道:“和你母親年輕時一樣漂亮,你叫什麼名字?”

青瞳大聲道:“苑青瞳!媽媽說我的眼睛生下來就又亮又黑,又說青就是黑,所以叫我青瞳!”一旁楊淑妃冷哼一聲,“無禮!問你的官名是什麼?”青瞳頓了一下,垂下頭,聲音也小了很多,“寧澈!清澈的澈,也是因為我的眼睛。”

景帝看了楊淑妃一眼,她毫不猶豫地回瞪過去,毫不讓步。景帝猶豫一下就開口道:“寧澈,你是七歲吧?”

關於名字是這樣的,當時傳統是中土各國的皇子都會取兩個名字,官名是寫在金牒玉冊裏的,會取一個生僻字,為的是皇帝登基後百姓好避聖諱。比如太子叫寧萿,九皇子叫寧瀣,都是十個人裏九個人不認識的字。新皇繼位後其他皇子們就不可以再用官名。而日常會有一個叫著順口的常名,類似小名一樣。因為大苑開國帝後隻有一個獨生女兒,這裏的傳統是沒有皇子時皇女也可以繼位,所以大苑的公主們也和皇子一樣有官名。盡管後世隻出現一位怎麼也生不出兒子而由長女繼位的皇帝,可公主也取官名進金牒玉冊的規矩一直保留。

景帝的兒子有十幾個,大可不必考慮公主繼位的可能,所以青瞳的名字“澈”並不是生僻字,這個官名隻是意思意思罷了。在宮裏隻有地位比自己高又極不親近的人才會稱呼公主們的官名。楊淑妃不願意景帝叫青瞳常名,就是變相地不願意承認她也是景帝的女兒。

聽到父皇這樣稱呼自己,青瞳略感委屈,輕輕回答:“快九歲了。”景帝見她眼裏波光瀲灩,一對眼睛像會說話一樣動人,一時有些打動心腸,於是道:“日子過得如何?想要什麼跟朕說。”青瞳迅速抬起頭,眼睛放著光道:“真的嗎?父皇!我可不可以去上太學?我想要上學!”

太學是大苑皇子公主們讀書開蒙的地方,也是因為公主也可繼位的規矩,大苑的公主幼年也要讀書,大了以後就各自回宮,隻有皇子們才繼續由太傅教導。由於景帝子嗣眾多,大家就不把公主讀書的事放在心上,太學裏一個女孩也沒有。景帝猶豫著,“按說可以,隻是現在太學沒有女孩,隻你一個女孩在那麼多皇兄、皇弟裏不方便。”

青瞳急道:“我還小呢,離及笄還有好幾年,讓我去吧,我真的很想讀書!”

景帝略想想,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就點頭道:“好吧,你去隨便讀些,孫太傅出名地嚴厲,若不習慣就可不必去了。”青瞳已經歡呼起來,小臉興奮得亮晶晶的。王充容本來是皺著眉頭的,可見女兒這樣高興,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

景帝把目光轉向她,努力認了半晌才問:“王……充容,你可是大見憔悴,是不是過得不好?”王充容回道:“沒有,臣妾年紀大了,自然難保麵容如初。”

景帝又道:“這裏艱苦了些,缺什麼回頭和姚有德說一下。”

王充容恭敬回答,“臣妾很好,這裏不缺什麼。”

景帝有些傷感道:“充容,你可是怪朕……”

王充容微笑道:“絕無此意,皇上,臣妾真的不缺什麼!”

青瞳插嘴道:“父皇,娘總說你是要做大事的,每天都很忙,所以才沒有時間看我們。青瞳沒有生氣,隻是……隻是有點兒想你……”景帝感動起來,把手伸向女兒想抱抱她。

楊淑妃在一旁越聽越生氣,早知道這樹好花能引出個過期嬪妃來和皇帝卿卿我我,再好看八百倍她也不要了。她眼見景帝都快給那小妖精迷住,於是重重地跺了一下腳,“皇上!你不是說陪我來摘花的嗎?我要那枝、那枝還有那枝,快叫小順子給我折!”

皇帝立刻舍了青瞳,吩咐小太監折起花來。小太監一會兒把楊淑妃要的花枝折下來呈上,楊淑妃看了一眼全扔在地上道:“這些不好,再去給我折那邊的、後麵的,還有頂上那三個都要!”青瞳心疼得要命,可也明白不可亂動,死死忍著。她眼看又有好多樹枝被折下來送到楊淑妃手裏。楊淑妃看都沒有看又扔在地下,雙腳亂踢數下道:“還是不好!”

青瞳眼珠轉一轉,突然說道:“娘娘原來這麼喜歡梅花呀!真好!我也好喜歡呢。娘娘你不知道,這樹每年冬天第一次開時才叫漂亮呢,和娘娘這樣美麗的人最般配了!可惜你來晚了幾天,現在已經開得不好看了,怎麼辦呢……”

她小小的眉頭皺起來,小臉上全是認真的表情,那樣的美真是花也比不上。大家不由得跟著她思索,她突然拍手笑道:“啊,有了!不如娘娘搬來我們甘織宮住,梅花開了一眼就能看見,怎麼樣呢?我的房間讓給娘娘住,有一麵窗子紙破了,一抬頭就能看見梅花!”

楊淑妃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這小孩明不明白“搬來甘織宮”這句話等於把她打進冷宮,真是晦氣!對後宮嬪妃來說這就是嚴重詛咒,見青瞳還雀躍著等她的答案,看來一點兒惡意沒有的樣子,楊淑妃不好對她發作,隻好使勁一擺袍袖,“回宮!”皇帝也不理,自己怒衝衝地走了。

景帝忙叫著“愛妃”跟上去,和幾個太監一瞬就走得沒影,留了一地腳印和紛亂的花瓣在甘織宮門前。

王充容等人走遠了沉下臉道:“青瞳,隨我進屋來。”

青瞳跟了進去道:“娘!那個什麼淑妃娘娘真是討厭,長得多少帶點兒樣子就得意到天上去了,哼!”

王充容嚴肅地看著她,“不耍你那小聰明了?青瞳,你知不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是什麼意思?”

青瞳不高興,“她怎麼不退?我不願意欺負別人,可也不願意給別人欺負了!”

王充容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水問:“青瞳,你可知我當初是怎麼失寵的?”

青瞳露出迷茫的神色,王充容失寵時她還沒出生,哪裏會知道為什麼。

王充容微笑道:“因為我吃了晦容丹,那是一種可以讓容貌逐漸晦暗醜陋的藥物。”青瞳大驚,“娘,為什麼?”

王充容似是自言自語道:“那一年我已經二十四歲,隻差一年,離自由隻差一年!”

她歎口氣,“到底還是逃不過命,當時皇上對我也寵得緊,隻是我總不甘心,後來發現有了你,又變成不放心。宮裏那麼多娘娘,一旦皇上對哪個好了,其他人總十分懷恨。一日郭淑媛給我的點心裏下了晦容丹,高賢妃那裏也有這個,我認得出它的味道,於是就吃了。”

從彩鸞宮帶出來的老嬤嬤丁氏在一旁擦起眼淚,“小公主,可惜了充容娘娘的花容月貌,當初我怎麼勸她也不聽。”

青瞳問:“娘,她這樣害你,你怎麼就認了?!和父皇說說讓他評理啊!”

“讓他評理?”王充容失笑,看著女兒茫然的樣子,收起笑容正色道,“當時我正得寵,這狀告了你父皇多半會嚴懲郭淑媛。可下次呢?一年後呢?五年後呢?我外沒有顯赫的娘家可以依靠,內有很多位高的嬪妃怨恨,若一日失寵,拿什麼保全自己和孩兒?青瞳,皇上看重的是貌,可我已經二十四歲,以色侍他人,能有幾時好!即便留下容貌又能美多久?容美人失寵自盡時才十七歲,即便是郭淑媛失寵時也還很美啊!”

她認真回望青瞳,母女倆都有璀璨奪目的眼睛,“與其我這樣日日焦慮,不如破釜沉舟,讓別人爭去!青瞳,母親的能力有限,許多事情沒辦法控製,可我還想盡力在這皇宮裏給你撐一片幹淨的天!”

日後青瞳無論到了哪裏,她都永遠記得甘織宮上頭那片幹淨的天!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三、太子

第二日青瞳上太學,甘織宮的四個人天麻麻亮就起身了。甘織宮離太學甚遠,幾乎要穿過大半個皇宮。王充容給青瞳背好昨天姚有德送來的筆紙文具,整好自己連夜趕出來的新衣,千叮萬囑地送她動身了。因青瞳認識去太學的路,王充容又不方便四下走動,所以沒有送她。

青瞳當然沒有什麼代步的輦轎,但這絲毫不減她的興奮,她嫌走路慢,這個活潑好動的孩子不顧形象,穿著新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裏跑。她到了太學門前還早得很,老師沒有來,隻有幾個十幾歲的小太監在屋裏生火,見了青瞳都停下來看她。青瞳跟他們愉快地打了個招呼,“我是十七公主苑青瞳,昨天父皇允許我來上學的,你們好!”

幾個小太監受寵若驚,手忙腳亂地都站起來。這太學的皇子他們見得不少,從沒有這麼客氣的!青瞳已經放下文具,興奮地問道:“升火呢,要不要我來幫忙?”她在甘織宮和花箋一直就是有活一起幹,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小太監哪裏敢讓她動手,一個上前道:“不用不用!已經升起來了,公主您來暖暖!”

青瞳坐不住道:“跑得急了些,現在熱得慌,要不我去雪地裏透透氣吧。你們要是沒事了一起玩會兒好不好?”

一個十幾歲的小太監道:“不用不用,公主自己玩吧。一會兒熏過香還得先把水燒好,小主子們來了要喝茶的。”他心裏很喜歡這個小公主,大著膽子道,“您第一天來上課,奴才給您安排個桌子可好?太傅卯正三刻才過來,公主盡管玩,到時候奴才叫您。”

青瞳笑眯眯地道:“謝謝你啦!”小太監紅了臉,低頭退下了。

青瞳出了門,不願意遠離,隻在外麵圍著太學轉著圈,一會兒看看圍牆,一會兒看看周圍的樹木。她早就想著能來讀書,這時心中興奮得不得了,轉了小半個時辰才把臉靠在窗子上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青瞳忽聽腦後風響,下意識地一側身,一個大雪團離臉三寸砸了過去,啪地打在窗子上,雪沫飛濺,好些雪都濺到青瞳臉上了。

她隻覺得臉頰一涼,回身見一個高她半頭的男孩正怒瞪著她,叫道:“你敢躲本太子的雪球!”他身後跟著四個衣著華麗的男孩子,一個立刻又遞給那男孩一個雪球,男孩瞄著青瞳砸過來。

青瞳側身讓過道:“幹什麼?”

男孩見仍沒打中,發起怒來,“站著不許動!”又是一個雪球對著青瞳的臉扔過來。

青瞳跳著躲開道:“喂!你這樣我生氣了!”

男孩接過手下遞上的雪球追著青瞳連連打,青瞳邊跑邊躲,終於被一個雪球砸在後腦勺。這一頓的工夫後背啪啪作響,連著中了五六下。又有一個大雪球重重砸在她後腦上,青瞳一個踉蹌倒在地上,男孩指著她放聲大笑起來。

青瞳伸手握了一個雪團,趁他得意猛地起身回擲,這一下又準又狠,啪地整個打在那男孩臉上!男孩的大笑頓時被嗆回嘴裏,直著脖子“呸呸”地往外吐雪。

這一下他怒極,撲上來伸手將青瞳推倒,叫著讓幾個跟班一起上。四個男孩子有三個都撲上來,壓住青瞳不讓她爬起來。隻有一個約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在一旁勸,“殿下,別這樣,仔細傷了人。”

太子將他一搡,“離非,走開!”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青瞳,伸腿把周圍的雪趕在青瞳麵前,堆了臉盤大的一堆道:“給本太子把這些雪吃了!”

青瞳重重一哼理都不理,太子更生氣了。他彎腰抓著青瞳的頭發把她的臉用力往雪裏按,嘴裏罵,“混賬丫頭!你給我吃!快吃!”

青瞳覺得氣悶無比,險些喘不過氣,怒火騰地就從心裏躥了出來。她骨子裏很驕傲,明知得罪了楊淑妃會吃大虧仍忍不住刺幾句,何況這太子欺人太甚。於是她五指用勁,回手狠狠抓了太子手背一下,頓時就是五道血痕!

太子何曾受過一點兒小傷?一吃疼立刻慘叫著鬆了手。青瞳縱身撲上去,抓住他腰間玉帶將他重重拖倒在地,自己騎在他身上連撕帶打。青瞳雖年幼,卻是勇者無敵,幾下就把太子打得連連號叫。

三個太子伴讀都嚇壞了,一起上前拉著青瞳衣服往外拽。青瞳揪住太子耳朵不肯撒手。三個男孩急了,在她背上亂踢亂打,青瞳也不反抗,隻是有人打她一下她就用力揪一下,太子就配音似的慘叫一聲,聽起來著實有些滑稽。

這時候又來了幾個皇子,後宮不和睦,景帝的兒子們也不和睦。眾皇子見太子受困,有的漠不關心地進屋,有的笑著看熱鬧,還有人呐喊助威,可是就是沒有人勸架。

“都住手!成何體統?!”一個少年獨特清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幾個看熱鬧的皇子立刻停止嬉笑,有的叫“九哥”,有的叫“九殿下”,聲音都帶了些懼怕。

這九皇子是景帝最大的兒子,母親為德妃司徒慧。景帝的皇後出自當朝重臣寧氏家族,寧皇後十分善妒,從景帝前八個兒子皆夭折就能看出她的手段。然而她卻栽在昭容司徒慧手中,不但叫司徒慧所懷龍子平安生下,還叫景帝撞見了寧皇後意圖用魘鎮殺皇帝。景帝借機廢掉寧皇後,卻不得不又立寧家另一個小姐為後。還好這小寧皇後性子十分懦弱仁厚,景帝才有了後麵的十幾個兒子。

因為九皇子實際是皇長子,他年齡比其他皇子大些,性子也冷清清地難以接近。其母司徒慧生下他後晉為德妃,地位尊崇,寧後生子不久去世,景帝雖然礙於寧氏家族將她所生兒子早早立為太子,但卻不怎麼喜歡這個兒子,所以一眾皇子都怕“九哥”不怕太子。

九皇子不理弟弟們的招呼,徑直走到糾纏的兩人麵前,用腳尖踢踢青瞳,“放手!”

青瞳趴在地上,隻見一雙赭黃色的靴子在自己身上點了兩下,並不覺得疼。太子還在她身下亂踢亂撓,於是她仍不肯放。九皇子冷冷道:“餘景春,用開水澆她,看她肯不肯放!”

餘景春是太子的一個伴讀,他一直愁得沒法,聞言高興得跳起來,進屋拿了一把紫銅水壺出來,那是爐子上燒好預備泡茶的水。他端了壺對著青瞳就要倒。青瞳嚇了一跳,趕快一翻身把太子翻到自己身上。太子極力掙紮,又翻回來。兩個孩子在地上狠命撕扯,滾作一團。餘景春舉著壺瞄來瞄去也不敢倒開水,隻怕誤傷太子。

畢竟是男孩,力氣大她許多,滾得一會兒青瞳實在沒有力氣了,太子終於掙開她的手,先向一邊手腳並用爬出幾步才踉蹌站起。他頭上金冠歪掛在臉上,模樣十分狼狽;兩隻耳朵紫裏透紅,好像也大了一圈。

有一個伴讀上來給他整理金冠,他喘了好幾口氣才推開這個伴讀,一把抓過餘景春手中銅壺叫著另外兩個伴讀,“給我抓著她!”他拿著水壺對著青瞳比畫,先前那個沒參與打鬥的太子伴讀一直在旁邊緊盯著,叫了聲“殿下”,伸手攔住。

太子用壺格開他的手,“離非,讓開!你就知道掃興!”

離非收回手,太子居高臨下問青瞳:“混賬丫頭,你服了我沒有?”青瞳哼著轉過頭,“你有什麼讓我服的?”太子也有點兒手軟,可是又覺得丟人,叫道:“叫聲‘饒命’就放過你!”

青瞳瞪著他,半點兒求饒的意思也沒有。太子又拖延了片刻,麵子戰勝了理智,咬牙將一壺冒著白氣的水全澆在青瞳身上。

四、離非

太學裏的小太監都驚呼起來,九皇子隻冷笑看著太子把一壺水都倒完轉身徑自進去了。

不知誰喊了聲,“太傅來了!”看熱鬧的皇子迅速散開,連太子也一起躥了進去,雪地上隻留下青瞳一人跌坐在地上。

好在他們折騰了半天,倒在她身上的水已經隻是熱水而不是開水,青瞳才沒有被燙傷,隻是她身上衣衫濕得精透,頭發亂得像草包,模樣真是無比狼狽。她累得厲害,坐在地上隻是喘氣,半天也沒力氣爬起來。

“對不起……”青瞳頭上突然傳來聲音,十分溫柔。她抬頭一看,是那個叫離非的太子伴讀,正對她伸出手想拉她起來。他逆著光站著,高高的影子籠罩在青瞳身上,代替了太陽的位置。他溫柔地微笑著,左手輕輕伸到青瞳麵前,等她借力。

青瞳一下把他的手打到一邊去,酸溜溜道:“少爺有什麼對不起的,剛才你手碰到過銅壺,早知道燙不死我吧!你家主子打我的時候,你雖說沒下死力勸,到底還攔了一下,雖說認定我肯定打不過他們幾個,到底也沒跟他們幾個一起上不是?為了我值得你拂你主子的意、掃你主子的興?我倒要向這位少爺說聲‘多謝’才是!”

“對不起……”離非沉默片刻,聲音仍然溫柔,“我確實可以更盡力些。”

他身子修長麵容俊美,一雙眼睛像兩灣春水,盡是柔和的光。

“我扶你起來吧。”離非又伸出手,他的手指的邊緣在太陽下發著光,指甲一片片飽滿晶瑩。青瞳看著看著不知為什麼臉紅了,不好意思碰那隻手。她突然後悔剛才的尖酸刻薄,低頭悶悶地說:“不用了,我……自己起來。”

遠處太子高聲叫:“離非!怎麼還不過來?”離非答應一聲,又對青瞳說:“我先走了,你回去換件衣服吧!會著涼的。”

青瞳臉更紅了,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臉,隻好把頭埋得更低,胡亂點了點頭。離非仍柔聲說了句:“對不起……”

青瞳望著離非的背影呆了一會兒,腦子裏都是這個玉樹臨風的俊美少年。她一身濕透地坐在雪地裏,不覺得冷倒有些溫暖。

她又坐了片刻才掙紮著爬起來,隻覺全身上下都酸疼,估計至少被打青十幾二十處。她整整衣襟,又把頭發散開用手湊合著重新梳了一遍,才拖著戰後疲累的身子慢慢來到門前。

太傅已經開始講學,裏麵盡是他嚴肅的聲音。青瞳在門外好不容易等到一個空當,連忙高聲道:“太傅,學生求進!”

太傅的聲音停頓一下,半天才冷冷地道:“你是十七公主,昨兒內侍總管已經和我交代過了。念你今天是第一次上學我且容你,下次再遲到絕不可以,進來吧!”

青瞳應聲推門而入,一屋子皇子都靜悄悄地拿著書,隻有些年紀小的用眼角餘光偷偷看她。青瞳籲一口氣,早就聽說孫太傅極其嚴厲,今天見了果不其然,將滿屋金枝玉葉管得鴉雀無聲豈是容易的事!她正想著,誰知耳邊突然響起一聲斷喝,“出去!”聲如炸雷。

青瞳一驚,抬頭見太傅瞪著她周身皺巴巴的衣服大喝道:“衣冠不正則文章不達,我教你何用!出去!”

“衣不正心正,文不達人達!先生未試過,就言教我無用,不是遇難則退嗎?”青瞳並未依言出去,反而仰頭正視太傅雙眼,清清楚楚地說。

“咦?”太傅愣了一下,打量青瞳半晌,終於道,“進去吧!”青瞳舒了一口氣,來到空著的桌子後麵坐下。太傅不再瞧她,拿著書本講起課來。一屋子都是小孩,他們的課隻上半天,由於被青瞳耽擱了片刻,今天下學比平時略晚。下學時候大家都餓了,一會兒就走了個幹淨。

青瞳最後一個跳下椅子,離非來到她跟前問:“怎麼不回去換件衣服?這樣的冷天披著濕衣服定會受寒!”青瞳衝他笑笑,不知該怎麼和他解釋自己隻有一件衣服。

離非知道這女孩倔強得很,以為她不願聽自己的話,把自己的手爐遞向她,“暖著回去好些,明天你記著叫宮人給你帶一個吧。屋裏雖生著火,寫字時還有些手冷。”

青瞳也不知怎麼一聽他說話就害羞,話也說不出,隻是低頭道謝接過了,離非這才離去。青瞳將小手爐捧著小心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走到爐子跟前張望。她看小太監過來將三個爐子裏燒紅的炭全倒在一個墊著黃土的大笸籮裏。小太監想往外端,青瞳連忙攔住問:“你要把這些炭送哪去?”太監答:“扔掉啊!”

青瞳抿抿嘴,緊張地問:“別扔,給我行不行?”

“當然可以!”小太監奇怪地看看她,“公主要拿去玩嗎?可仔細燙了!”

青瞳笑著答應,用力端起笸籮就走。她哪裏是想玩,這些是上好的銀絲炭,耐燒無煙,一爐炭足足可以燒兩天。燒完後隻剩小半爐雪白的飛灰,全不似一般黑炭肮髒。現在這爐炭隻燒了半天就要扔掉,實在可惜。

這大冷天的,炭房的管事已經十幾日沒有給甘織宮送炭了。王充容隻得把以前省下來的炭每天拿出幾塊來先放在青瞳房裏熏熱屋子,然後把燒剩下的紅炭裝在手爐裏放進丁嬤嬤的被窩給她暖腳。丁嬤嬤年紀大耐不得寒。至於青瞳,就讓她和花箋一個被窩睡互相取暖,而她自己隻能冷著了。

她們房裏燒的是下等黑炭,剛點著的時候煙嗆得進不去屋子。丁嬤嬤抱著手爐一晚上睡下來,鼻孔總是黑黑的,惹得青瞳和花箋總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