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出天下(新)01(2 / 3)

這一笸籮炭對不滿十歲的小女孩來說很重,青瞳走走歇歇,一個多時辰才挪回甘織宮。汗水把她本來用體溫烘得半幹的衣服又打濕一片。王充容和丁嬤嬤老遠就等在門外,見青瞳抱著個大笸籮忙趕上去幫她。

王充容皺眉道:“青瞳,你不好好上課拿的什麼東西?”

青瞳興奮地答:“娘!你看這炭多好,燒的味都是香的!太學裏的人要倒掉,我就拿回來了。娘,你不用省著,今晚也在自己屋裏燒點兒吧,以後我天天拿炭回來!”

丁嬤嬤愣了愣,嘴角癟了幾下,顫聲道:“一樣的金枝玉葉,可憐我的孩子就得去撿東西。我這苦命懂事的公主喲,嗚……啊……”這哭音顫抖著翻了個高腔挑上去,隨著丁嬤嬤吸一口氣,馬上就要變成唱戲般地一波三折。

王充容趕緊攔住她預備拖長聲的哭腔,笑道:“嬤嬤你行了,青瞳趕緊把炭拿進去,今兒娘烤番薯給你吃!”青瞳一聲歡呼,抱著笸籮跑進去,力氣像大了一倍不止。

王充容回頭輕輕說:“嬤嬤,別再說青瞳可憐,這類事情以後也難免會遇到,青瞳衣食住行樣樣不如別人,都可憐起來還用不用活了?我要讓她覺得這些事隻要自己做得開心,就沒什麼可憐的!”

第二日青瞳照常起來上學,她是皮實慣了的,身子比離非料想的結實好多,昨天頂著濕衣服一天確實有些頭疼鼻塞,可晚上熱熱地喝了碗水睡一覺就好了。這點兒風寒並沒有把她撂倒。

太子耳朵仍然紅得發亮,看上去十分可笑,見了青瞳隻將頭一揚,鼻子裏冷哼一聲,似乎十分看不起她。青瞳翻翻眼睛,拽拽自己耳朵假意“哎喲”幾聲,學堂裏眾皇子哄笑起來。太子耳朵上的紅一直蔓延開來,憤怒得像鬥架的小公雞。太子身後三個伴讀一起怒瞪青瞳,隻有離非無奈地笑笑。

今日太傅布置的功課是臨楷,青瞳雖然早由王充容教著寫了字,什麼氣凝丹田、懸腕提手,什麼意在筆先、蠶頭雁尾,口訣都知道,可都是拿著硬樹枝在地上畫,軟毛筆這是第一次上手,完全不聽她使喚。她寫的字歪歪扭扭,筆畫粗粗細細,比五六歲的蒙童還不如。太傅將大夥臨好的字並排擺在前頭,青瞳的字在一眾漂亮的小楷裏當真雞立鶴群。老師隻是淡淡掃她一眼,青瞳的臉就比太子的耳朵還紅。

當日下學後,太子故意走上前把自己的字和青瞳的字放在一起左右打量,哈哈大笑幾聲。青瞳低著頭一言不發。太子終於覺得揚眉吐氣,得意萬分地走了。青瞳偷偷撿起他的字回去臨摹起來。她痛下苦功,沒兩個月字跡已經十分工整,再一個月就不在任何皇子之下。

隻是有一樣,她的字和太子的越來越接近,慢慢連太傅也分不清了。最初學的字很難改變,終其一生,青瞳的筆跡都和太子的十分相像。

五、故事

青瞳照例每天都來得很早,學堂裏的執事小太監個個都很喜歡她。青瞳生性愛玩,沒幾天就和這些下人混得很熟了。這日她見小曾子不知在和其他幾個人說著什麼,聲音嗚咽,顯得十分激動。她好奇地湊過去問:“曾遠,你怎麼了?”

小曾子見到是她,鬆了一口氣道:“公主,沒什麼,奴才在說家鄉的一點兒事情。”

另一個叫齊明的小太監平素就很饒舌,插口道:“說給公主聽聽怕什麼。公主,小曾子昨天跟著師傅去采買聽了個故事,回來就哭了半宿。”

“才不是故事呢!”曾遠發怒了,“就是真的,那個李婆婆我很小的時候還見過,我哥哥還和她孫子一起玩過呢!”他們又爭辯幾句,青瞳才慢慢聽明白是這樣的——

曾遠的家鄉不算太小,是個靠著運河的村子,叫龐各莊。鎮上有個守節守了四十多年的節婦李氏,她兩個兒子都有石雕的手藝,就被縣衙征去做勞役修一座百丈大橋。隻剩下這個老婆婆帶著個十二歲的孫女和才九歲的孫子耕種兩畝薄田過活。

“李婆婆很可憐的,都快六十歲了,一天也掄不了幾鋤頭。她的孫女、孫子年紀都還小,也幫不了什麼大忙,平時哪個鄰居遇上她鋤地,都會幫一把手的。公主,你不知道,地裏要是沒刨出食來,那就得眼睜睜看著家裏人餓死。奴才就是因為這個進宮的。”

小曾子眼圈紅了紅,吸吸鼻子接著道:“橋修好的那天,還剩百十個工匠在橋頭最後雕琢一下。蠡縣縣城裏有個姓吳的大戶,他那公子自幼習武,據說身手很不錯。這天吳公子打獵回來想過橋,看著人多就命家丁驅趕。有一個工匠就說橋還沒最後完工,明天才能通行。吳公子就大怒起來,說你們這些狗奴才可以上橋,本公子倒不能上嗎,他直接命人上去打。”

青瞳怒道:“攔著他幹什麼,橋沒修好的時候就該讓他過,淹死這個家夥!”

“別說淹死他,唉,他的家丁護院也個個會些武藝,一通打下來,將橋上的工匠推下河裏三四十個,一大半都……活活淹死了!”

“啊?!”青瞳一下跳起來,臉頰氣得通紅一片。

“可憐李婆婆的兩個兒子也死在河裏。那個吳公子殺了人,縣太爺卻遲遲不去抓他。李婆婆的小孫子年幼氣盛,跑到吳家門前痛罵。吳公子出來說:‘要告你去找閻王告,爺等你個小畜生!’抓起他就扔在石獅子上……可憐那孩子方九齡,頭撞石階一片紅。”

青瞳隻覺得頭發都豎起來了,怒道:“這……明目張膽地殺人,難道地方官也不管嗎?”

曾遠道:“這一次實在挨不過民憤,吳公子被請進縣衙,可是每日裏在牢中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有時候還會叫妓子去唱曲。等了兩個月,判決才下來,說是誤傷,隻判了三個月監禁。

“李婆婆當堂就哭得昏過去,吳公子在公堂上就對著她們祖孫倆放下狠話,說等他出來那日就是她們的死期,神態極其囂張。唉!蒼天可有紅日在?何時為我申冤情……”他邊說邊泣,已經哭得一塌糊塗。

齊明插口道:“公主你看,他說的就和背詩一樣,所以我才說是故事嘛。他平時讀過幾本書,肚子裏有幾滴墨水我還不知道嗎!哪能說得這麼一套一套的。再說他離家都幾年了,不過是聽有人傳這是他們家鄉的事情,就跟著瞎說,還遇到誰都想說,說一次哭一次。天下姓李的婆婆多了去了,龐各莊也不一定隻有你們家鄉一個。”

曾遠急道:“就是真的,李婆婆兩個兒子都會石匠手藝,姓吳的大戶,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哪有這麼巧都能碰上,就是真的!”這時已經有幾個皇子到了,隻是他們自恃身份,不願意靠近聽幾個小太監說話。小曾子見人多起來,不敢大聲,可是神色倔強,眼淚直在眼圈裏打轉,仍然說,“就是真的。”

“他說的是真的。”這夥人全抬頭,見離非走過來道,“這件事情已經發生了半年多,被人編成小曲唱,我也聽過‘三十四人齊落水,活活淹死兩弟兄’,大概你聽的是別人唱出來的吧,所以說得合轍押韻。”

“是,我昨天聽到的。離大人你也聽過?我知道一定是真的。”小曾子十分感激地看著離非,其實離非這個太子伴讀雖然領從六品的俸祿,卻不是實職。小曾子本不用叫這個十三歲的少年做大人的。

“我也是昨天才聽到的,給了那唱曲的小姑娘一些銀子,讓她回去了。”

齊明不服道:“唱曲的而已,誰都能唱,也不能說就是真的。”

離非道:“以前舅舅曾經給我看過刑部關於這件事的記檔,所以我一聽就知道是真有其事,隻不過這件事已經壓下來成了密檔。小曾子,你以後別對別人說了,免得惹麻煩。”他說罷轉身要走。

“等等!”青瞳追過來道,“離、離非……你等等,請告訴我為什麼要壓下來,姓吳的家夥後來是伏法了,還是仍舊活得好好的?”

離非回頭看著她猶豫著,青瞳臉漲得紅紅的,求道:“離非,你告訴我吧,要是不說,我今晚就肯定睡不著覺了!”她小聲加了一句,“我知道你最好了。”

“吳公子死了,卻不是伏法的。”離非小聲道,“小孫子死了以後,李婆婆四處求告無門,縣衙因為她兒子未完成徭役就死了,還要她繳糧代役。李婆婆哪裏還有心思種糧,繳不上,被人收了田屋,還要連夜把祖孫二人趕出家門。”

“什麼!”青瞳雙拳緊握。

“有個路過蠡縣的少年聽說此事,連夜趕到龐各莊,正趕上衙差要攆走李婆婆,就上前勸阻。衙役見到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加上都得了吳老爺的好處,哪裏會去理他……”

離非正說到這裏,太子突然高叫起來:“離非,半天看不見你,你在這裏幹什麼呢?”離非應了一聲道:“殿下,公主有事問臣。”

太子道:“理她幹什麼,還把自己當個正經主子不成!離非過來,不用和她廢話。”

離非無奈答應,青瞳正聽得緊張,就像被線牽著一樣跟著他走,不住問:“後來怎麼樣?後來怎麼樣?”

離非被她這樣緊緊追著,尷尬起來道:“明天再說吧。”

青瞳哪裏能等得了,不住哀求,“就說一句,少年怎麼了?是不是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員?是不是他請天子劍殺了吳公子?李婆婆和小孫女現在怎麼樣?”

這哪裏是一句!離非哭笑不得,低聲道:“不是,那個少年不過是江湖草莽,平時自己也很跋扈。他做了這些事,鄉裏都很奇怪呢。”

“離非!趕緊過來,還跟她囉唆什麼呢!”太子在一旁又叫起來。

青瞳心裏癢得像有小手抓一樣,雖不說話了,可一雙眼睛就那麼楚楚動人地緊緊鎖著離非,叫人再狠不下心拒絕。這目光讓離非心跳停了一拍,他沒時間細想,從懷裏掏出一張紙迅速塞進她手裏道:“我昨天聽了曲後寫的,才寫了一半。你先看,千萬要還我,切記……”話沒說完人已經跟著太子走了。

青瞳拿起那片雪花宣紙,見上麵用清秀的小楷寫著:

蠡縣城東龐各莊,有婦誌節兒慘亡。

祖孫老幼何所賴?賴有薄田產菽糧!

翩翩五騎著黃裳,奪田霸屋氣何揚!

使者將去惜不得,村驚戶泣犬聲喪。

嫠婦惶急無所措,抱孫倚門悲聲放。

鄰舍氣噎無可勸,說到石人也淒惶。

後麵的字跡漸漸潦草,可見離非心情激蕩起來。

忽有裏中任家子,慷慨好義血性郎。

橫眉仗劍絕鄉裏,猶如古之荊軻赴秦鄉!

理諭不動見白刃,紛紛人頭血濺牆。

倒提髑髏投案去,大吏色變小吏忙。

推案問決秋後斬,聞此泣聲遍山鄉。

半邊縞素哀山月,一輪血灑泣殘陽。

四海之內皆赤子,義俠何獨任家郎。

我輩侍臣應似彼,振臂而起維朝綱。

吾為任子長太息,中夜推枕繞彷徨。

最後四句字跡又規矩起來了,想必離非寫這個的時候心情平複,可青瞳卻更喜歡前麵那樣類似龍蛇飛舞的草字,尤其是“一輪血灑泣殘陽”的“泣”字,被他寫得真如血淚滴下一般。儒雅如同秋水春風的離非,原來也有激動的時候啊!

這個不難看懂,說的是一個姓任的殺了催餉的衙役,自己投案去了。青瞳幻想著他一手提著滴血的長劍,一手把五個人頭拋到公堂的書案上,當真刺激。離非覺得他完全應該問斬,卻羨慕他的血性,甚至說:“我輩侍臣應似彼,振臂而起維朝綱。”這話有些大膽,怪不得他臨走反複說“千萬要還我,千萬要還我”。青瞳心中既為剛聽到的事激蕩不已,又為離非如此信任自己暗自高興。

這一天的課她上得不免有些走神,下課時照例太子先走,其他的眾皇子才離開。離非跟著太子去了,青瞳還是最後一個。

她上了一個多月的課了,順回去的東西已經不局限於炭。不用她說,小太監已經把每位皇子硯台裏剩下的墨汁積起來,一點點倒在青瞳帶來的小壺裏。這個錫壺肚大口小,花紋十分精致,不知是哪個宮裏投壺行酒令用的玩意兒,沒什麼損傷就扔了。這是青瞳比較喜歡的東西,正好讓她拿來裝墨汁,又大又不容易灑。

另一個小太監就收集一麵用過的宣紙。太學裏的學生統一用的是澄心堂的雪花冰心白玉版,紙質細密瑩潤又能托得住墨,不透不暈,濕了也不變形,字寫上去個個烏黑發亮。青瞳正練字練得勤,這些紙反過來完全能用,用完了還可以引火糊窗,她才舍不得就這麼扔了。今天她還撿到一個十九皇子不要了的紫毫湘妃竹毛筆,前麵的毛鋒略有點兒分毛,離禿還早著呢,算得上大豐收。

“你……”突然一個極其驚訝的聲音自頭上傳來。青瞳拿著戰利品正要出門,聞聲抬頭,就見離非站在門口,滿臉驚訝地看著她。此刻她手裏端著炭笸籮,脖子上掛著紙,腰裏別著壺,活脫脫像個拾荒者。

她大羞,連眼睛也紅起來了,掙紮道:“我、我、我……我拿著玩的。”

她半天也沒聽見什麼聲音,慌亂地抬頭,見離非目中分明有了晶瑩的一點,這一下她心裏直如同被大錘子砸中,隻覺一股酸熱的氣息從小腹直升上來。她嗬嗬地幹笑著道:“沒什麼……我、我,就是覺得好玩,我……我拿不拿都行的。”

“我幫你拿。”離非把綁好的宣紙從她脖子上摘下來,聲音有些發顫。青瞳呆呆地望著他,突然展顏笑了,色如春花開放般豔麗。“好!”她把炭笸籮塞進離非手裏,自己拿回宣紙,笑道,“你要拿就拿這個重的,我住得可挺遠,你別嫌累啊!”

事已如此,何必欲蓋彌彰!困苦的生活不是過錯,至少在青瞳心中,從來都不是。

離非的情緒倒是一時難以平複,“公主!”他道,“你別難過,其實我幼時也曾十分艱苦,直到被舅舅收留才……”

青瞳止住他,笑道:“說這些幹什麼呢?難道你不曾受過什麼苦,而是一直錦衣玉食的話,就不能幫我拿東西了嗎?”

離非看著她,眉開目朗、意氣飛揚,確實沒有什麼自憐自哀的神情,看來倒是自己迂腐了。他不由用欣賞的目光凝視著青瞳。青瞳見他盯著自己看,略有羞澀,岔開話題道:“對了離非,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太子那個跟屁蟲呢?”

離非啞然,他是太子伴讀,要說跟屁蟲,他才是吧!他停了一下才道:“我和殿下說忘了東西在太學裏,殿下讓我拿了自己去找他,他先去西苑玩去了。”

青瞳恍然,他想趕緊把那首詩拿回去吧,所以才推說忘了東西。青瞳從懷裏拿出玉版遞給離非,笑道:“拿回去也沒用,我都背下來了。你還是有把柄在我手裏。”

離非笑笑,“我不是怕你看,如果被其他殿下看見,終歸不好。”

這兩人都還隻能算少年人,然而生活在宮廷這個大染缸裏,也隱約感到政治險惡,這類東西就算說不清哪裏不好,也會自然而然地盡量避免。可是離非卻不怕她知道,青瞳覺得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無比舒暢。

提起這個,青瞳又想起沒聽完的故事,小聲問:“離非,那個姓任的少年最後就被斬首了嗎?”

“沒有。”離非神色有些古怪,也低聲道,“這就是這個案子被壓下成密檔的原因。姓任的少年被關進監牢第二天就不見了,吳少爺被他殺死在獄中,開膛破肚,死得極慘。原來他投案,就是為了殺死獄中的吳公子!第二日早上,知縣被人發現時全身被帳子綁得緊緊地吊在公堂外麵,嘴上貼著……呃……貼著吳少爺的靴子,脖子上掛著長長的字條,‘你喜歡給有錢人……捧臭腳,就捧個夠吧!’

“全城百姓都出來觀看,這丟了大臉的知縣就離任了。後續的縣令一直戰戰兢兢,不敢有半點兒紕漏。這以後的知縣,倒個個成了勤政愛民的好官。”

“好!”青瞳拍手稱快,“痛快,這等惡人就該得到報應,這姓任的是個英雄!”

離非皺起眉頭道:“上有朝廷的法度在,如果人人都如他一般快意恩仇,豈不是無法無天了?吳少爺固然該死,可也不能由他來動手。這個凶蠻的草莽,有機會定當抓他歸案,明正典刑!”

青瞳吐吐舌頭,不敢說了,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這姓任的叫什麼名字?”

“名字就起得囂張,叫做任平生!卷宗雖壓下來,可是暗地裏他仍是我大苑的通緝犯,抓到他的賞銀是五千兩。”

哇!五千兩,好多錢啊!青瞳看著離非緊皺眉頭的模樣,心中暗暗祈禱那個任平生永遠不要被人找到。

盡管有個小插曲,有離非陪伴的這一路她還是感到無比愉快,遠遠地看見甘織宮的影子。花箋正在路上等著,她每天這個時候都等著幫青瞳拿東西。她突然見到多了個少年,好奇地不住打量離非。青瞳把紙墨等輕些的東西交給花箋,自己接過炭笸籮,對他道謝。

離非雖然還是未著冠的少年,見皇帝的嬪妃總有些忌諱,於是在此別過,自去西苑找太子去了。遠處花箋看了離非一眼,湊到青瞳耳朵邊不知說了些什麼,青瞳已經笑著追著她打。少女的笑聲伴著咯吱咯吱的踩雪聲,一會兒就跑遠了。

自此離非隻要能尋到機會,總是幫青瞳拿東西。青瞳也不再推托,直接將最重的塞給他,一路說說笑笑地回去。對於她來說,這個太學實在上得愉快極了。這飛揚的青春也實在美好極了!

六、作業

轉眼青瞳上學已經兩年多了,除了九皇子等自恃身份的幾個大人物,她已經贏得了大多數人的好感。隻有太子仍然和她不睦,兩人早上上學一見麵先各自冷哼,然後齊齊轉頭坐回自己座位。離非畢竟年長幾歲,看了隻覺得好笑。兩個別扭小孩死守著大概已經忘記了原因的仇恨,愣是一直沒說話,隻是離非和青瞳每天聊一會兒,太子已經不管了。

隨著他們的長大,太傅的功課已經越來越難了。隻有少數皇子能得到表揚,大多數人都學得很吃力。

一日太傅功課留得難些,青瞳回去整整寫了兩個時辰才寫完。第二天大家把功課交上去,太傅一張一張地細看,過一會兒他皺起眉頭,指著一張問:“這個誰的?”

十二皇子緊張地站起來。太傅道:“字跡潦草,詞不達意!回去重寫!”

他又拿起一張喝道:“子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時子這樣曰過了?連聖賢之言都不記得,回去將《論語》抄寫三遍!少一個字明天就不用來了!”他將功課直接摜到地上。十六皇子麵紅耳赤,撿起來灰溜溜地回座。

他再拿起一張字跡歪斜的眉頭緊鎖,這是新近上學的最小的二十六皇子所做。他隻有七歲,見太傅拿著自己的功課,嚇得小臉雪白,太傅比量他一下才道:“到底年幼,也難為你了。”

他又拿起其他的功課看,終於有一份讓他眉頭舒展開來,讚許地看了一眼九皇子,“九殿下這份立意新穎,頗有才情!”九皇子麵上表情不變,眼底卻也透出一絲驕傲。

太傅繼續看下去,突然“咦”了一聲,“這份是誰的?”

青瞳緊張地站起來,太傅點頭道:“雖說涉獵少些,且有不認識的字,但是通篇大氣磅礴,立意高遠,更是難得!浮萍本是無根之物,世人提起此物,莫不哀歎自憐,你卻說‘漂泊莫怨輕薄水,處處任我逍遙行’。嗯,當真不錯!”

青瞳開心地坐下。九皇子很意外,冷冷瞟了她一眼。太傅全部看完,板著臉打量眾人,“十五位殿下,一位公主,四個太子伴讀,共應二十份,此處隻有十九份,是何人沒交功課?”

大家齊齊低下頭,半晌太子才站起來,臉色也有些發白,可見他也是怕的。他腦筋其實不十分聰明,人又有些貪玩,昨日寫了幾個字寫不下去,隻道是歇歇腦子玩一會兒,結果就忘了做。

太傅道:“太子!你是一國儲君,眾人表率,何以連功課都不做?”

太子結結巴巴地道:“我昨天身體不適,忘記了……”

太傅道:“身體不適?臣要去禦醫處調檔來查。”

太子唯唯諾諾道:“別,我一點兒小病,並沒有傳喚太醫。”

太傅盯了他半晌道:“換了別人或許尚可,可太子是未來君主,皇上將國之未來托付老臣,老臣就要負起責任。”他站起來對著太子一揖到地,然後舉起戒尺,“殿下,臣得罪了。”

太子大驚道:“你要打我?”他不比別的皇子,乃是一國儲君。太傅雖是師傅,可也是臣子,打太子的權利還是沒有的。

太傅表情嚴肅,“臣不敢,太子可知為何別的皇子都是自己聽課,而您有四位伴讀?”

太子麵色發白,半晌才點頭。太傅道:“太子伴讀現在是儲君良伴,將來是朝中良臣,既要護衛太子安危,又要督使太子勤學,殿下功課未完成,也有他們的責任。現在就由你們替太子受罰。你們把手伸出來。”

離非等四人皆垂頭而出,太傅拿起戒尺,每人重重打了十下。因離非是寧國公的外甥、太子的遠房表兄,且他最年長,又多打了十下。太子眼裏淚花亂轉。九皇子麵無表情,隻嘴角微微帶著冷笑,有幾個皇子幸災樂禍地看著。

板子一下下打在離非手上,青瞳心裏一跳一跳地難受。她回到甘織宮做完今天的窗課,晚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裏都是戒尺的影子。她想著每一下打的都是第一日同太子打架、離非那隻衝她伸出來的發著光的手,都是那隻幫著她拿炭拿水、不嫌髒累的手。青瞳真恨不得捉過來替他揉揉才好。不知道那個臭太子今天的功課有沒有做,別又連累得離非挨打。

青瞳越想越是睡不著,終於忍不住爬起來,又做了一份功課。她的筆跡本來就和太子十分相像,此刻用心模仿,更是難以分辨。

第二日她早早來到太學,等太子一到就攔住他,“喂!今天的功課做了沒有?”

太子以為她故意諷刺自己,怒道:“關你什麼事!你管我做不做!”

青瞳將幾張紙扔給他,“收好了,先生罵你舒服不成!”

太子見是昨日老師布置的功課,而且這份功課字跡與自己的一模一樣,立意又好得多,可見是用心做的。他不禁愕然,這個小對頭怎麼突然對自己這麼好了?他懷疑地盯著青瞳看。

青瞳也覺自己突兀,盡量裝著十分鎮定,故作不屑地看著太子,卻忍不住偷偷瞟了離非一眼。她見離非目光灼熱、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這眼光像火把一樣騰地把青瞳整張臉一下點著了,她趕緊別過臉去,心兒控製不住地狂跳。

太子看了看他們兩個,眼珠轉一轉笑起來,“小丫頭!你是舍不得離非再挨打吧?哈哈哈,你倒人小心不小!”

青瞳怒瞪他,“你說什麼!你……你,我不幫你了,把功課還給我!”她上前去搶,太子急忙把手裏的幾頁紙塞回懷裏道:“別搶,以後每天都幫我寫窗課,我就不告訴別人你喜歡離非!”他好容易抓到這丫頭把柄,可謂愉快至極。

青瞳更怒,其實她還不到十二歲,這個朦朦朧朧的感覺最經不得說,此刻羞怒得幾乎要哭出來。

離非變了臉色,“殿下!請別再這樣說。離非隻是臣下,怎麼能損了公主清譽?”

太子見到青瞳直在眼圈裏打轉的眼淚真是心花怒放,高興成這樣哪裏會輕易住口?於是笑道:“害羞什麼,宮裏鳳子皇孫這麼多,正經主子父皇都顧不過來,像你這丫頭多半嫁不出去。本太子大人有大量,以前的事情就不和你計較了,你喜歡離非就好好討好我,過得四五年,我做主把你嫁了他就是。”

青瞳怒極反而不想哭了,一吸氣向前衝幾步,低頭猛撞在太子肚子上。太子說得正高興沒有防備,吃了這個凶猛的頭槌,一時氣都噎住了。他翻了一個白眼,噔噔噔接連退後幾步。離非急忙去扶已經來不及,太子已經一個後仰栽過去將太傅的桌子撞倒,桌上紙筆、書卷開花一般撒了滿地。

太子怒跳起來。離非趕緊收拾地上的書本,忽聽青瞳一聲驚叫,抬頭隻見一個黑影當頭砸下,卻是他扯宣紙時將硯台帶了下來。小太監剛磨好的一硯墨汁,正好淋了個滿頭滿臉。

青瞳又是“啊”了一聲,手忙腳亂地上前扯過地上的紙就替他擦,擦了兩下才發現用的竟是太傅的書本。

青瞳兩手黑墨,呆立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太子本欲撲過去與青瞳廝打,見狀指著她大笑起來。青瞳惡向膽邊生,跳起來將兩手墨汁都抹在他臉上。兩人撕扯著滾作一團,太傅來了仍未住手。

老太傅見自己心愛的瀟湘竹杆雪狼毫折作兩段、定窯雨過天晴硯台碎作四塊、前代手抄本《大學》撕成無數片,兩眼一黑,幾乎暈去。他從胸膛深處發出一聲大喝,幾個沾滿墨汁的小渾蛋都被攆出去罰站,連太子也顧不得了。

太子兩眼烏黑,青瞳嘴上就像長了胡子一樣,離非更不用說,直接改名“黧黑”算了。三個人互相看看,青瞳首先大笑起來。太子撐不住,終於也笑起來。他們的氣打架來打架走,竟是一笑泯恩仇了。

太子心中暢快,罰過站後就把青瞳替他做的一份功課交上去。就事論事,盡管怒氣未消,他這一日的功課還是得了太傅誇獎。太子久未得老師誇獎,心裏十分高興。從此以後每隔十日八日就要青瞳替他做一回窗課。

他發現這小丫頭是吃軟不吃硬的,於是經常拿些好吃的給她。青瞳既怕他不做窗課連累離非,又還是有些嘴饞的,所以太子拿些她見也沒見過的糕點果品也就收買了她。自此成了習慣,青瞳仔細按著太子的水平高出一點兒替他做窗課。太傅欣喜不已,並沒有懷疑過。

七、兵書

青瞳上午上了課後就可以回去,其他的眾皇子卻要下午去和另外的太傅學習行兵作戰之術。現在課程已經上到了破陣之術,這個講武的太傅也姓孫,脾氣雖然沒有孫延齡那麼臭,但是武人威風在,卻也算嚴厲了。

他隔一個月就要考較一次,這對太子來講更困難。比如破長蛇陣要用鶴翼陣、破鶴翼陣要用玄龜陣這樣的口訣,他用用工夫倒也能背下來,可是這個太傅會突發奇想,正答著題就突然插一句,“殿下,如果敵軍用鶴翼陣為主,夾雜長蛇陣騎兵又該如何?”

又該如何?太子隻想罵人,他怎麼知道又該如何?他的四個伴讀是三文一武,隻當初拿水壺出來的餘景春是大將軍餘顯的侄子。太傅這一問把四個人都問住了,大家眼睛不由一起看向餘景春,希望這個武將之後有些主意,結果餘景春憋了半天,竟然說了句:“我去詐降!”眾皇子笑得東倒西歪,太傅差點兒氣死。

第二日上學,趁著太傅沒來,十幾個皇子都在開心地討論昨天的笑料。太子來時,好幾個皇子一起對餘景春說:“可是詐降來了?哈哈哈哈。”太子和四個伴讀都有些尷尬,餘景春已經羞得深深低下頭去,可這些人還不打算住口。

一個道:“詐降沒那麼簡單吧,要用點兒什麼計策?”

一個答:“美人計最管用了。”

眾人哄笑,十五皇子笑道:“餘景春不行,他黑得那個樣,太,呃……”

十五皇子本來想說太子你親自來吧,但是他生母隻是個婕妤,出身太低,話到口邊趕緊咽下去。他一瞟太子身後的離非,隨口道:“不如讓離非去吧,他長得倒是不錯。”說罷指著離非哈哈大笑。眾皇子看看離非,也跟著笑成一片。

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大響,青瞳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指著十五皇子道:“笑什麼笑?你覺得詐降很可笑?回去翻翻史書,多少將軍忍辱詐降,最終成全了一場大勝。目光短淺、小肚雞腸,我看可笑的是你才對!”

十五皇子吃了一驚,他和青瞳年紀差不多,被這樣指著鼻子罵,麵子上過不去,叫起來,“你一個沒讀過兵書的丫頭,懂得什麼!你知道玄龜陣要用什麼陣配合最好嗎?你知道燕尾陣要怎麼排嗎?我目光短淺?上次考較我可是第二名!要是換了你,恐怕詐也不用詐,直接就降了。”

青瞳確實沒有讀過兵書,然而卻從心裏不懼十五皇子。她道:“我沒讀過兵書又怎麼樣?不過是你有機會學我沒有罷了。我兵書雖然沒有看過,史書卻讀了不少。什麼玄龜陣、燕尾陣,通通是紙上談兵,真的兩軍對決起來,變數多著呢!你就是背了一肚皮陣勢也不見得有用,真讓你帶兵,說不定連詐降的機會都沒有。”

“十七!”九皇子突然插口,聲音低沉,“這些陣勢都是高祖大帝首創,在宗廟供奉的《高祖手記》裏有詳細記載。高祖大帝就是憑著這些宇內無敵,創下大苑的基業。我朝的武將每一個都是學了這些陣勢才能出去打仗的,你卻說這些不過紙上談兵,難道你連高祖都不放在眼裏嗎?”

青瞳泄了一點兒氣,不光是高祖名頭不容她冒犯,九皇子她也總有點兒畏懼。可是她心中仍然不服,道:“高祖天縱奇才,又豈是人人能比的。我是覺得光這樣死板地教恐怕沒用,就是被你學得滾瓜爛熟,敵人要是什麼陣勢都不會呢?他什麼陣也不擺,你要破什麼去?就算敵人也布下這些長蛇陣、燕尾陣,你們能不能在陣前一下就看出來人家布的是什麼也還不一定呢。”

“那依著你該如何?”

“我……各領一隊兵,練習唄。看看真到了麵前,誰能應付誰才是對的。”

“哈哈哈哈!”此言一出,眾皇子全笑起來,“各領一隊兵?你知道玄龜陣要多少人才能擺嗎?五萬以上!你知道金龍陣要多少人嗎?十二萬是最少的!說得容易,原來是個什麼也不知道就渾說的,依著你戍守京畿的十六衛軍不用幹別的,整日就陪著你玩家家酒了。”九皇子雖然沒跟著他們一起笑,神情也有些不屑。

青瞳咬牙切齒,下學後離非也不等了,直接飛奔回甘織宮。花箋見她飯也不吃,隻在紙上畫些奇怪的圖形,勸了幾次青瞳也隻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就繼續,索性不理她自己睡了。她第二日起床嚇了一跳,見青瞳雙眼都是血絲,頭發散亂,地上雪白一片,全是扔下來的廢紙。她竟然一夜沒睡!

青瞳仍然是眉頭緊鎖,昨晚一夜下來她自己想了無數陣勢。青瞳讀的書很多,直覺告訴她這些陣勢全有不少破綻,可她無論如何也不信高祖當初打仗,依靠的僅僅是這些動輒需要五萬、十萬人才能布下的陣勢。那麼高祖當初隻是個草莽起家,上哪兒弄來的這麼些人呢?

花箋見她閉關了一般隻顧苦思,隻好自己上前給她洗漱梳妝。平日裏這些事情大多是青瞳自己做的。

花箋看著青瞳收拾得能見人了,給她整理好文囊送她上學。青瞳路上也是搖搖晃晃,仍在苦苦思索。當日下了課,青瞳將太子攔住,緊張地道:“太子哥哥,你能不能把《高祖手記》拿來給我看看?”

太子奇道:“《高祖手記》太學的藏書樓就有錄本,你自己去借不就行了?誰都可以看的。”

青瞳搖頭低聲道:“我想看原本,錄本我早就看過了,說的全是些高祖總結的陣勢和歌功頌德的話,最好是高祖手書的原本,你借來給我看看行不行?”

太子吃驚不小,忙也低聲道:“原本那是在宗廟享受香火供奉的,你要來幹什麼?我也不能無緣無故去拿啊!”

青瞳道:“你讀《高祖手記》是好事,想個借口嘛!要不你就說是拜祭一下祖先,偷偷拿出來也行,我一天就還你!”

太子仍舊搖頭,“不年不節的,沒有名頭,我去拜高祖,這……”他已經和青瞳很好了,於是極小聲地說,“九哥那頭的娘娘盯著我呢。”

青瞳道:“這個我也想過了,高祖當初寫這些不就是給子孫看的嘛!你是太子,更應該時時拜讀,而且這話頭要是挑起來了,你隨隨便便就能引到好地方去。我猜就是有人知道了也會裝作不知道。”

她話鋒一轉,小聲道:“就一天,我給你寫十天的窗課如何?”

太子大大動心,躍躍欲試。這日傍晚青瞳正在甘織宮繼續鬼畫符,花箋跑來神色曖昧地說外麵來了兩人找她。青瞳既奇怪會有什麼人來甘織宮,又奇怪她這副吃了腥的貓一般的八卦樣,於是放下手中筆墨出門一看,卻是離非和太子一同來的。

太子一見麵就從懷裏掏出五六本書,獻寶似的給她看,“喏,這個是你要的,《高祖手記》!這個——《高祖起居注》,這個——《高祖觀書感》,這個——《高祖生平記》,這個——《李衛公答高祖書》,咦?這個不是高祖寫的,怎麼放在一起?害我拿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