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瞬間,弟弟就跑到了前麵。終點近在咫尺,牛皮紙信封似乎飄起來,伸手可及。他仿佛看到自己滿麵春風地站在大學校園,胸前,戴一枚亮晶晶的校徽。
他閉上眼睛迎接衝過終點的快樂。
雙腳卻突然被緊緊鉗住,定住一般。來不及反應,就像哥哥一樣摔倒在地。他的腦袋磕上堅實的路麵,眼前霎時一片漆黑。抱住他的,當然是他的哥哥。倒在地上的哥哥用了漂亮的魚躍將他掀翻,然後四肢著地,狗一般迅速爬過終點。多年後他千百次回憶起那一幕,的確,哥哥在爬向終點的時候,已經不再是一隻豹子或者一陣疾風,而是一條狗的模樣。
哥哥坐在終點,喘息著,慢慢拿起信封。弟弟的眼淚瞬間噴濺,他咬牙切齒,表情猙獰。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不管他用了什麼手段,哥哥還是將他戰勝。他必將留在鄉下。
哥哥看著他,笑笑,手輕輕一揚,信封飄落他的麵前。哥哥說我這就回去幫你準備行李。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向村子。
他將信封拆開,愣怔片刻後,終於號啕大哭。
那裏麵除了他的錄取通知書,隻有一張寫了五個字的紙條:
輸者,念大學。
有一種債必須償還
幾年前的一天,他在車間裏突然暈倒。同事們手忙腳亂地將他送進醫院,才保住他一條性命。當他在醫院裏醒來,主治醫師告訴他,他必須做一個手術。手術需要五萬塊錢,短時間內必須湊齊。他打電話找到老家的父親,幾天後父親趕來,帶著很大的一包錢。很大的一包錢,正好五萬塊。一塊的,五毛的,一毛的,都有。父親說你先做手術,別的不用你管。
事情並不像他和父親想像得那樣簡單。因為他們的錢遠遠不夠。手術做完後,他還需要一段時間的後期治療,這仍然需要很多錢。父親找到主治醫師,求他先為自己的兒子做手術。他說了很多話,他的話讓那位主治醫師不停地抹眼淚;主治醫師又找到院長,求他讓自己先為那個農民的兒子做手術。他說了很多話,他的話讓那位年輕的院長不停地歎息。
手術很成功。可是他還得繼續呆在醫院。父親回了老家,卻沒有再借到一分錢。醫生給他用最好的藥,打最好的針,送他最燦爛的微笑。越是這樣,他越不安。他知道自己欠下醫院很大的一筆錢。他不知道,這些錢,靠什麼來還。
終於,在一個黃昏,他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個人偷偷地溜出了醫院的大門。他走得很快。他一直把頭低著,不敢抬起。好像大街上所有人都在看他,都在他的背後指指點點。他知道自己,從此欠下一筆債。
他打電話給他的父親。父親說真的嗎?他說真的。父親說真的?他說真的。父親沉默了十幾分鍾,然後掛斷電話。父親的頭發已經花白。父親沒有能力還上那筆錢。甚至,沒有能力還上那筆錢的父親,沒有資格批評他的所為。麵對那樣一筆債,父親也沒有任何辦法。
他開始了東躲西藏的日子。他沒敢回到以前的單位,他不再敢從那家醫院的門前經過。一個月以後他找到一份在飯店打零工的工作。他拚了命工作,隻為用工作來忘掉自己可恥的行為。可是他根本忘不掉。每到夜裏,他就會想起自己逃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幕,想起自己還欠別人很大一筆錢。而那些人,曾經將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他們都是他的恩人。
有時候他很想回到醫院跟大夫們說個明白。他會說自己當時真的沒有辦法,他會請求他們原諒自己。可是,他們會原諒他嗎?假如他們不肯原諒他,那麼,他該怎麼辦呢?他能用自己的那點工資還上那筆錢嗎?或者,等待自己的,會不會是牢獄之災?
他在這種痛苦的折磨中熬過了三年。他不停地換著工作,不停地換著住處。可是沒有用,三年中他沒有過一天快樂的日子。後來他終於明白,原來,他不僅僅是欠了醫院幾萬塊錢。他欠的債,其實是良心債;一直折磨他的,也是良心債。
某一天他終於鼓足勇氣,再一次回到那個醫院。他找到了院長,他說我是來還債的。雖然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償還所有的錢,可是我可以慢慢地還。我會每個月從自己的工資裏拿出一部分還給醫院,直到將這筆錢還完為止。希望你們能夠原諒我。
那天院長並沒有責怪他。他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院長說,好小子!
三年來壓在心頭的良心債霎間卸下。那一刻,他重新變得輕鬆無比。
生活中有很多人會因為很多種理由,在某一天,不得已欠下一筆良心債。之所以遲遲不敢償還,是因為害怕對方不能夠原諒自己。但其實,隻要你心懷誠意,我想,你肯定能夠得到別人的寬容。良心債是必須要償還的,不然,它會沉甸甸地壓你一輩子。所以,無論你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償還,對你來說,都值得。
老人的金表
老人患上腦血栓後遺症,行動非常不便。他守在家裏看電視,腦袋朝旁邊一歪,就能睡過去。他幾乎從不出門,有時,黃昏時,晚飯後,兒子說我扶你出去轉轉吧,老人把眼睛從電視上移開,看看兒子,搖搖頭。他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即使他看電視時,也是心不在焉,目光呆滯。客廳和臥室幾乎成為老人生活的全部,老人顫巍巍地走路,滿身老朽的骨頭叮叮當當地響。
老人有一塊懷表,金表。表是老伴年輕時送他的禮物,黃澄澄的表殼,銀亮亮的表鏈,打開時,清脆銳耳的響聲。老人喜歡一邊看電視一邊摩娑著那塊表。表讓老人心安,老人把表殼磨得光滑鋥亮。
兒子從來不給老人錢。他知道老人要錢毫無用處。何況老人已經一年多沒有邁出過家門。甚至兒子想,老人也許已經不認識錢了。事實似乎正是這樣,老人的孫子曾經拿一張百元鈔和一張十元鈔給老人看,老人卻分辨不出它們的大小。
老人不僅行動不便,並且似乎有些癡呆。老人每天守著電視機,腦子裏一片混沌。
兒子一家要出去很遠的地方旅遊,老人自然是不能去的。兒子在冰霜裏塞滿食物,兒媳為老人準備了足足可以穿上半個月的幹淨襯衣,老人的孫子甚至為老人準備了玩具。我們三五天就會回來,兒子對老人說,這幾天您呆在家裏,哪裏也不要去,好嗎?
老人點點頭。他目光懵懂。他的一隻手裏,輕輕地摩娑著那塊表。
老人每天呆在家裏,看一會兒電視,吃點飯,然後睡覺。他當然哪裏也不會去。之前的一年裏,他就哪裏也沒有去過。
可是兒子走後的第二天,鄰居就敲開了門。他拿著一張明信片,他說這張明信片貼在您家門上。他告訴老人說這是催繳電費的通知,如果三天之內仍然不能將電費交上的話,他們就會停電。
可是,我不會交。老人說。
您有錢嗎?鄰居問他,我可以替您交上。
我沒有錢。老人說,我兒子說他很快就會回來。
老人將明信片扔上桌子,將身體鑲進沙發。他的一隻手磨娑著他的懷表,眼睛盯著電視,腦子裏早已經熟睡過去。
第二天夜裏,家裏來了盜賊。他認為家中空無一人,可是他弄出的聲音驚動了老人。老人打開電燈,盜賊無處可躲。
把家裏的錢都交出來!盜賊幹脆豁出去了。老人顫巍巍混沌的目光給了他膽量。
家裏沒錢。老人說,我兒子從來不給我錢。
存折呢?你應該知道密碼。
他們拿走了。老人說,就算沒拿走,我也不知道密碼。
盜賊環顧屋子,看到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他走過去,將電腦折疊。他要拿走這台電腦,他不想毫無收獲。
如果你要搶走什麼東西的話,我就擰下你的腦袋。老人說。
你說,什麼?盜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敢拿走屋子裏的任何東西,我就擰下你的腦袋!老人從旁邊抓起拐杖,逼視著近在咫尺的年輕的盜賊。
盜賊害怕了。老人的無畏讓他心悸,兩腿顫抖。可是他還是掏出了刀子。他揮舞著刀子對老人說,如果你敢亂來,我就宰了你!
老人坐下來,從懷裏掏出他的金表。家裏隻有這塊表屬於我。老人說,如果你要搶,就搶走這塊表吧!
你說什麼?
你可以搶走這塊表……表是老伴年輕時送我的禮物,她多年不在,這塊表也就沒有用了。老人說,聽兒子說這塊表能值一萬多塊錢,可是現在我隻跟你要一百塊……
你跟我要一百塊錢?盜賊怔住了。
是的。老人說,我得替兒子把電費交上。不然的話,待他們旅遊回來,家裏會漆黑一片……
……
兒子、兒媳和孫子在第五天的夜裏準時歸來。一進小區他們就看到一窗燈火和燈火裏靜止的老父親。老人坐在椅子上,打著盹兒。電視機開著,老人在等待他們回來。
他們看到了桌子上的明信片。兒子拍拍腦袋,說,走得太急,竟忘記了去銀行交電費!奇怪,他們怎麼沒給咱家停電呢?
老人說,我去了銀行,我幫你交上了。
你去了銀行?兒子吃驚地說,你一步一顫地去了趟銀行?
去了兩趟。老人說,第一趟,我忘了帶存折。
可是你哪來的錢?
我賣掉了金表,老人麵無表情地說,賣了一百塊錢。
門外傳來敲門聲。一位素不相識的小夥子站在門口,手捧一塊表,忐忑不安地對老人的兒子說,前幾天我在街上,揀到一塊金表……我知道表是老人家丟的,現在我把它還給你們。
椅子上的老人朝這邊看一眼,咧咧嘴,笑了。
母親的紅寶石
母親的紅寶石,剔透,晶瑩,杏仁般造型,臥在天鵝絨上,裝在檀木匣裏。他小時候見過,被璀璨明亮的光澤迷了眼睛,念念不忘。他不能幫母親做事,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上學,不能做最簡單的乘除運算和稍稍複雜的作文。換句話說,他是一個傻子。
傻子和他的母親,相依為命。
他們生活在小鎮的邊緣,一棟男人留下的木屋,一筆男人留下的債務。母親靠替人打零工償還債務和維持家用,日子掙紮著過,朝不保夕。有時母親甚至慶幸兒子是一個傻子,是傻子,就沒有煩惱,隻要吃飽飯,他的每天,都是快樂的。母親的淚幾年前已經哭幹,現在,她已經忘記了怎樣去哭。
可是這幾天,母親又有了大哭一場的衝動。零活不好找,家裏開始斷糧。每一天,兒子都在毫不講理地跟母親要麵包。
不要急,晚上就會有吃的。母親安慰他。
可是現在是中午,我想吃午飯。兒子說。
再堅持一會兒,母親說,很快就到晚上了。
可是早飯我也沒有吃。
聽話,孩子。母親無奈地說,晚上很快就熬到了。
可是從哪裏弄到母子二人的晚餐呢?母親愁眉不展,胃隱隱地痛。
幾年來,每到幾乎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母親就這樣欺騙和安慰兒子。兒子跟著她受了太多的苦,她認為自己並不是一位合格的母親。
還好生活並沒有完全絕望。她有她的紅寶石。
紅寶石是幾年前買來的,從小鎮上的珠寶店。那時候男人還在,雖然他明知自己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可是每一天,他仍然認真地活。珠寶店老板喜歡戴一頂黑色的禮帽,一張臉總是藏在煙鬥後麵。她喜歡上那枚紅寶石,目光中露出渴望,店老板就勸她買下來。她看一眼標簽和標價,炸了表情,慌慌地拉起男人欲走。男人說還是買下吧!又考慮一會兒,就買下了。那個紅寶石,於是成為她和兒子的唯一希望。
哪一天我們沒飯吃了,隻要賣掉這塊紅寶石,我們立刻變成富翁。母親捧起那塊紅寶石,自豪地說。旁邊放著漂亮精致的檀木匣,天鵝絨上寫著珠寶店的名子。
現在我們就沒有飯吃了。兒子隻為自己的肚子著想。
不,現在不必賣掉它。母親說,相信我,我會弄回一頓豐盛的晚餐。
她藏好木匣,將兒子反鎖家中。她必須去鎮上找一份零工,為她和兒子掙回一頓晚餐。一條不長的路,她走了很久。她希望她是餓的。她不希望自己老了。她沒有資格老去。她有一個傻兒子。
她在小鎮上苦苦尋了一個下午。她沒有找到任何一份零工。她沮喪絕望地往家走,腿痛,肩痛,胃痛,心更痛。她不知道將如何麵對饑餓的兒子,現在,就算能從腿上割下一塊肉煮給兒子吃,她都願意去做。
她悄悄路過珠寶店。她看到自己的傻兒子。
兒子站在櫃台外麵,正跟店老板討價還價。他的手裏拿著她的紅寶石,連同那個精致的檀木匣。她側起耳朵,可是她不可能聽得到他們的交談。似乎兒子不滿意珠寶店老板開出的價錢,似乎珠寶店老板隻好開出一個新的價錢。他看到兒子接過一遝錢,氣衝衝地走出來。
她站在街角等她的兒子。
為什麼偷走我的紅寶石?她憤怒地問他。
我餓。兒子悻悻地說。
那也不能偷東西!她衝兒子吼叫,我不允許你碰的東西,就絕對不能碰!
兒子咧開嘴,想哭。
怎麼能把這個紅寶石再賣回給他呢?她向兒子伸出手,你賣了多少錢?
兒子很不情願地將手裏緊攥一遝錢交給母親。我當然要賣回給他,他昨天對我說,如果那塊紅寶石還在的話,他希望能用一個好的價錢買回去。可是他卻騙了我!兒子咬牙切齒地說,這個騙子!
他騙了你?
他騙了我!你說過紅寶石是你和父親花三萬英鎊買來的,到現在,至少能賣到四萬英鎊。可是那個珠寶店老板隻肯給我三千英鎊!還是我再三磨蹭,他才出到五千英鎊!
你跟他說什麼了?
我說我和你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們餓。
他說什麼了?
他讓我替他謝謝你的紅寶石。他說這個紅寶石會給他帶來好運,希望他的生意,會從此火起來。
母親緊緊地擁住兒子。她忍了一天的眼淚終在這一刻滴落兒子肩頭。那一刻她想起從前,泣不成聲。
你誤會了珠寶店老板,他其實是一個好人。母親說,幾年前,當他得知你的父親不久於人世的時候,就勸我買下了那個紅寶石。他說當我們遇到困難,隨時可以把這塊紅寶石賣回給他。可是兒子,你知道嗎?那其實不是紅寶石,那隻是一塊被當成紅寶石展示品的紅色玻璃。雖然它很像紅寶石,可是它的確是一塊玻璃。當初買它的時候,我和你的父親,隻花掉兩個英鎊……
傻兒子就撲在母親懷中嗚嗚地哭了。他哭,或許隻因為母親在哭;他哭,或許又因為,他聽懂了母親的話……
送給約翰的禮物
幾秒鍾時間裏,約翰的世界突然一片漆黑。那是一場足球比賽,十二歲的約翰正在帶球飛奔。這樣的事情在幾天以後再一次重演,約翰隻聽到周圍的聲音,卻什麼也看不見。回家跟父親說了,父親的臉色立刻就變了。父親學過醫,他知道突如其來的短暫失明對一個孩子意味著什麼。
煩瑣的檢查在一個月以後有了結果,醫生告訴約翰的父親,約翰極有可能在剩下的一年裏慢慢地失明。當然這隻是通過以往經驗來判斷的,醫生說,堅持治療的話,也許會有奇跡。
可是奇跡似乎永遠不會發生。約翰的視力一天比一天差,世界在他麵前,慢慢變得模糊。他和父親仍然堅持去看醫生,醫生仍然用最好的手段為他治療,可是每個人都知道,約翰的世界終將一片黑暗。醫生勸約翰的父親接受這個事實,他說也許從現在開始,你就應該教給約翰如何在黑暗中生活了。
父親把醫生的話小心翼翼地說給約翰聽,出乎意料的是,約翰表現出讓人不可置信的樂觀和堅強。他仍然堅持上學,堅持踢球,堅持和父親開各種各樣的玩笑。盡管麵前像飄著一團霧,盡管他時時短暫性地失明,但至少在現在,他還可以看得見麵前的世界。可是那一天,突然,他無限憂傷地對父親說,我真的好想踢一輩子足球。
父親說你當然可以踢一輩子足球……有盲人足球比賽,類似於你們的射門訓練或者點球決戰……你肯定能夠成為最優秀的盲人球員。約翰說可是我不能夠在老體育場踢球了。父親說但是你可以在即將落成的新體育館踢球。約翰問可是那個體育館什麼時間能竣工呢?父親說電視上說半年以後。約翰問那我的眼睛在半年以後還能看得見東西嗎?父親說看不見也沒有關係,你還可以用手去觸摸,它們是你的第二雙眼睛……約翰說我知道我可以用手去觸摸,可是在我失明以前,我真的很想看一眼我以後將要訓練和比賽的地方。父親傷感無語——他知道約翰的願望不可能實現。用不了半年,約翰就將徹底失明。
父親終於決定放棄治療。他要帶十二歲的約翰到處走一走,將世界盡可能留在約翰的記憶。他為約翰製定了四個月旅遊計劃,四個月的時間裏,約翰將見到很多人一生都難得一見的風景。
臨行前父親和約翰來到體育館工地,他問一位工人這座體育館大約什麼時間可以竣工。工人告訴他半年以後。他又找到工地上的負責人員,問體育館能修得快一些嗎?對方說這是修場館又不是搭積木。其實父親何嚐不知道這些呢?隻是他必須嚐試一下。嚐試一下,才能夠心安,才能夠讓身邊的約翰,接受一種無可奈何的結局。
父親和約翰開始了長達四個月的旅遊。他們到過全國幾乎所有的地方,那段時間約翰玩得非常開心。可是約翰的病情在一天天地惡化,他們隻能加緊著行程。四個月的時間裏他們隻和約翰的治療醫生通過幾次電話,除此以外,他們似乎徹底忘掉了那個小城——約翰將會在那個小城生活一輩子,在那個小城的黑夜裏生活一輩子,他必須珍惜生活留給他的越來越少的光明。
四個月以後,父親和約翰回到小城。讓他們吃驚的是,他們的鄰居、約翰的小夥伴、治療醫生以及太多陌生人竟然一起候在機場迎接他們的歸來!他們說要帶約翰去看一件特殊的禮物,那件禮物,是所有小城市民一起送給約翰的。
那是一座全新的體育館。那座體育館本該在兩個月以後才能建成,然而為了即將失明的約翰,他們卻將竣工的時間,令人不可置信地提前了兩個多月!
……工地上的工人和負責人對約翰父子的舉動感到非常奇怪,待兩個人走後,他們詢問了旁邊的人,得知了約翰的病情。他們找到約翰的治療醫生並聊了很久,三個人決定一起為這位十二歲的男孩做點什麼。三個人向體育館工程的總負責人介紹了約翰的情況,可是總負責人也沒有辦法——的確,修一座體育館絕非蓋一座房子那麼簡單——可是總負責人也決定加入到這件事情中來。於是四個人一起找到市長,他們希望通過市長的能力,將體育館的竣工時間盡可能提前。可是這樣的事情市長也不能拍板,不過當他知道有一位即將失明的男孩在迫切地期盼著一座全新的體育館時,他決定為這個小男孩試一下。他找到投資方,找到體育館的設計師,找到所有與這個體育館有關的人,尋求他們的幫助。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隻要增加工作人員和工作時間,這個體育館完全可以提前兩個月建成。隻是這會打亂最初的計劃,花費也遠遠超過預算。並且,問題的關鍵是,假如工期提前兩個月,整個工地必須24小時持續不斷地施工——夜裏施工,是會擾民的。這當然需要小城市民的同意和支持。
市長決定尋求電視台和電台的幫助。他告訴市民,有一位十二歲的男孩即將失明,男孩唯一的願望就是,在他的世界徹底變得黑暗以前,看一看以後他將訓練和比賽的體育館。就說了這些。他認為這些足夠了。工人們在工地前扯起一條條巨大的條幅,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那些條幅在五天時間裏得到接近十萬個簽名!而這個小城,不共才區區十幾萬人口!很多人在簽名以後並不急於離去,他們說,如果我願意留下來,能不能替體育館和那個男孩,做點什麼?
於是,工地上的工人增加了一倍,他們夜以繼日地工作,卻隻為實現一個即將失明的男孩的心願。體育館終在約翰歸來的前一天建成,入口處掛著一條巨大的橫幅:我們送給約翰的禮物……
那是十幾萬市民的禮物啊,那是十幾萬顆金子般的心啊。
輪椅上的舞者
她是舞台上驕傲的舞者。她有兩條修長並且美麗的腿。聚光燈隨著她輕盈柔美的身形左右搖曳,她扮成美麗純潔的白天鵝,舞台上滑出一條美輪美奐的弧線。掌聲響起來了,她站在舞台上給觀眾們還禮。她是那麼年輕,她的臉像一朵綻放的荷,她身姿挺拔,亭亭玉立。
她有著那樣美妙的舞姿,那樣燦爛的前程。一切都是那般美好,陽光普照。誰都沒有料到,一場車禍突然闖進她的生活,讓她的後半生,隻能夠坐在輪椅上。
那場災難沒有任何征兆。她穿著修長的牛仔褲,她的衣襟打出一個漂亮的結。她走在馬路上,輕哼著歌。車子衝過來時,她還在愉快地回味昨天的演出。她看到司機驚恐猙獰的臉,她看到汽車輪胎與地麵摩擦出淡紅色的粉塵。她聽到骨頭被撞斷的聲音,她看到自己的身體高高地飄起來。她滑向地麵,身體切中路邊的護欄。那一刻她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可是她明明聽到自己發出高亢恐怖的尖叫:我的腿!
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陽光懶懶地照著,世界一如從前。她的思維一點一點回到可怕的昨天,她發現自己的兩條腿已經被鋸掉,那裏纏著醜陋的紗布和繃帶。她愣怔片刻,以頭撞牆,號啕大哭。她說為什麼不讓我死去?為什麼不讓我死去?護士守在她的床前,輕輕抹著眼淚。她說沒有了腿,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一連幾天她不再說上一句話,她沉沉地睡著,醒來,瞅著天花板,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試圖擦幹它們,卻總也擦不幹淨。
半年以後她重新回到劇團。她坐在輪椅上,努力地笑著,頭發剪得很短。似乎劇團的一切都是老樣子,節目仍然深受歡迎,可是她,再也不能扮成美麗的小天鵝了。她甚至不能夠登台演出,她把自己藏在舞台後麵,每一天,淚水湧進心底。可是她是那樣地熱愛舞蹈,有時候,沒人的時候,她會一個人轉動輪椅,輕輕地打開雙臂,仰起下巴,虛構出一個舞伴,一個舞台,一幕舞劇,一群觀眾。輪椅轉起圈兒,她感覺自己穿了最漂亮的舞鞋,正踮了腳尖,風一樣從舞台上滑過。掌聲響起來了,她心滿意足地站在舞台上,給觀眾們還禮。
她操起熨鬥,為她的同事們熨燙衣服。現在這幾乎成為她唯一的工作,她不想做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團長問你行嗎?她笑笑,說,行!熨鬥壓得她胳膊發酸,她咬著牙,做出輕鬆的表情。團長問她,你還想跳舞嗎?她說,什麼?她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這個總是笑意盈盈的團長,正跟她開著一個玩笑。
你還想跳舞嗎?
可是……
前幾天我見過你獨自一人在化妝間裏跳舞。團長說,我認為你現在仍然可以登台演出。
可是這怎麼可能?她說,現在我是一個殘廢……
不,你不是殘廢。團長說,你不過有些不便。如果你真想跳舞的話,你完全可以登台……我相信觀眾們會認同你的舞蹈,喜歡上你的舞蹈,甚至,他們會為此深深震撼。團長拿出節目單,指給她看。就在這裏,他說,將你的舞蹈插在這裏,還是你以前的登台時間……
可是我不行的。她說,我沒有腿,我不能扮成小天鵝。
不管團長如何試圖說服她,她就是不答應。她怕,她絕望,她沒有信心。她怕觀眾們嘲笑她,憐憫她,甚至在心裏喝起倒彩。她隻能默默地為登台的演員們熨著演出服,她想,這是她唯一可做的事情。
可是那天,突然,一位年輕的舞蹈演員在演出前幾分鍾打來電話。她說她臨時有些事情,不能夠來演出了。海報早已經張貼出去,節目單早已經公布,團長搓著手,急得團團轉。怎麼辦呢?他再一次望著她。
你能不能,登台試試……
可是我這個樣子,觀眾會笑話我的。
相信我,不會的……很多觀眾都認識你……救場如救火……
問題是我是一位殘廢……
你不是,你永遠是最美的舞者。哪怕你坐在輪椅上,也是劇團裏最美的舞者……
拗不過團長,最終,她還是硬著頭皮,登上了曾經熟悉的舞台。燈光柔柔地打過來,她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她沒有腿,她站不起來,可是她的身體在舞台上輕盈地飄來飄去。她揚起光潔柔軟的手臂,仰起弧線美妙的下巴,她的舞裙白得耀眼,她是世界上最美麗最純潔的白天鵝。她吸引了整個劇場的目光,觀眾們被她獨特的舞姿深深折服,感慨萬分。表演完畢,整個劇場,掌聲如雷。
她彎腰答謝觀眾,淚如潮湧。她想不到被截肢以後還能夠在舞台上表演,她想不到觀眾會在她失去兩條腿以後還會一如既往地喜歡她支持她。她想她真的還可以繼續舞蹈吧?雖然失去雙腿,可是她還有一尊舞動的靈魂。今後,隻要觀眾喜歡,她完全可以坐在輪椅上,為她的觀眾跳一曲近似完美的芭蕾。她是輪椅上的舞者,心靈的舞者。
隻是,她沒有注意到,就在觀眾席的一角,團長和那個請假的舞者,正在含淚為她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