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曲冬皇戀歌
一個女人生得再美再好,若沒有幾段動人心魄的坎坷絕戀,至少是一段,怕是不足以惹人玩味咂摸的,充其量也隻是個布偶,起初有些新奇,久了,便要怪她的不解風情。
從小閣樓上收拾出片陳年舊報,剩下的一小角裏內容大致是上海灘大亨做壽,名伶到場,轟動一時。小報是外婆用做包裹幾件瓷器的,平日藏在箱底,輕易不拿出來。外公13歲時來到上海做小生意,舊聞軼事記憶猶新。雖則小報的原文已不可辨,外公卻說,文中記載的是當時上海灘大亨杜月笙60大壽的事。我卻驚異,為何記得如此清晰?他說,那之後,當時一個很有名的伶人不唱了。
那個人,就是“坤伶老生”孟小冬。她息影,大約是在1947年8月之後,從她1925年在京初登台,整整22載的青春年華,她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她的風華絕代裹挾著男兒郎的傲骨英姿。
那一年裏,年僅18歲的小冬在京登台,一炮而紅,彼時,還遇見了她生命中的戀人。一身龍袍的“劉秀”遇見了她的“虞姬”,她尊稱他一聲“梅大爺”,“英雄”和“美人”就這樣狹路相逢。
出生於上海的小冬,早在13歲時便對這位貫通南北的梨園名伶心神向往,隻是當時她還隻是個小小伶人,躲在簾幕後悄悄仰慕。如今,一個是須生之皇,一個是旦角之王,似水流年裏,最無情的還是歲月,終將這出戲推到了一起。王皇同場,一曲遊龍戲鳳,珠聯璧合,美好到連旁觀者都忍不住撮合這雙佳偶。
若這世上真有時光機,能趕回到過去把這驚鴻一瞥的動人心魄都錄下來,那麼現在,我們也能細細體會兩個心心相印之人在眉目流盼間那份深深的感動。以她的才華、容貌,找個家底殷實的男子原不為過,但女子,尤其是才華橫溢的女子,怎能不懷揣著點小私心、小虛榮,等著一個能讓自己傾慕的男子踩著五彩祥雲為她而來,縱然他早已婚配。
電影《梅蘭芳》裏有一段,戲台上一折《梅龍鎮》,戲裏的伶人有心靈相契的喜悅,樓上座裏的妻子福芝芳看得動容含淚,她真是傷心欲絕,雖也是出生曲藝世家,嫁了人後,戲就丟了,她站在一個男人背後成全他的偉大和風光無限,在柴米油鹽裏灰飛煙滅,到頭來卻又怎比得上能走到他心裏的小冬?看著飾演福芝芳的陳紅噙著淚,不禁讓人唏噓良久。
他四處唱堂會時,帶著她合演《四郎探母》,一時琴瑟和鳴。人生若隻如初見,在紅塵中奔波的你你我我都似這般良辰美景,拋卻一時的瑣事煩擾,隻得一人在旁相守,或許夫唱婦隨,或許高山流水。
(正接唱)
好人家來歹人家,
不該斜插這海棠花。
扭扭捏捏扭扭十分俊雅,
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
(鳳接唱)
海棠花來海棠花,
倒被軍爺取笑咱。
我這裏將花丟地下,
從今往後不戴這朵海棠花。
在戲台上,他贈她一朵海棠花,如花般美好、快樂,她替他戴上這朵海棠花,心意默允。
遇見小冬之前,他已有兩房夫人,原配夫人王明華長年臥病在床,二房福芝芳替他料理生活,精打細算。
舊戲文裏,伶人們身著一襲姹紫嫣紅,像是將生活的底色也給照亮了出來,不由得讓人感歎流年歲月裏倉促而荒涼的人情世故。看戲的人,喜歡本子上才子佳人的金玉良緣,見不得前緣已盡的悲歡離合,隻因我們都知道得太多太多,不忍心,更不甘心沒有一段能被成全的好姻緣。
相片裏,黑白相間,消融進了記憶的斑駁,一個眉目清秀,一個溫文儒雅,眼神一致地看著鏡頭,幸福如斯,安穩平靜。
要說兩個人最後的結合,起初是沾著幾分因緣際會,若是要處在一起,到底還是要些無巧不成書的“折子戲”段子。喜歡看戲的人,最期待的莫過於才子佳人的春光明媚,仿佛是自己力不能及的夙願,轉嫁他人表情達意出來,竟還這般切合。
他是“小家碧玉”的李鳳姐,守著一家酒鋪子;她是微服私訪的“正德”,目睹了“美人”的多姿搖曳。轉眼間,她又是一門忠魂的“楊四郎”,英姿颯爽;他是遼人的“鐵鏡公主”,端莊明麗。這對陰陽顛倒的首席名角,而且還是顛倒得最好看的,便是小報記者們不好事,怕是聽他倆戲的觀眾都深感遺憾。
大熱天裏,小冬一身便裝的楊四郎登場,頭上留有劉海,淡妝素淨,不施脂粉,她唱著“要相逢除非是夢裏團圓”。梅蘭芳一身便裝的鐵鏡公主上場,他將西裝外套解了去,著件白襯衫,唱完“我本當駙馬消遣遊玩”,舉了絲帕望一眼,台上的“駙馬”眉清目秀,對唱快板時,你追我逐,這一來,引得台下一陣哄笑,兩人旗鼓相當,大獲成功。
梅蘭芳去“捧”孟小冬的場,坊間的流言蜚語不脛而走,便是角兒們自個兒心裏無意,聽者們也要念叨了,連長期臥病在床的大夫人王明華都極力促成這樁婚事,加之一群戲迷們的撮合,郎有情妾有意,人間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