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挑“西瓜”的癡連元

放暑假,一到家,就把婆婆喜歡吃的嵌桃麻糕送去。婆婆說:“癡連元算放回來了。前天還來過,說你要的小海蜇弄到了,就是一離海水就死。掛在玻璃瓶裏就像把傘。”她說:“你拿到一定高興。你們也是朋友嘛。”

我說:“怎麼啦,不能和他做朋友?”

“不是這句話,和你們小孩子玩打錢墩。輸了,伸過頭來刮個鼻子不傷皮肉。可這個人有眼無珠,見人就是朋友,官兵也交,海匪也交,三教九流都要好。酒肉朋友嘛,翻臉不認人的。我早就說,總有一天要出事,果不其然!現在弄上個海匪的名目了。”

這連元是我家“挺龍陣”這條船上的夥頭,就是燒飯的。每次出海,找婆婆領米直到旱煙,總要嘻皮笑臉爭多嫌少,婆婆喜歡他,尺寸放寬,說是看他從小長大的。他跑南趕北總要替婆婆帶點吃的用的。最好玩的是一隻紅木做的匣子,實是隻花生米刨子。匣蓋是把刀,花生米放進去,匣蓋一拉一推,花生米就成屑子。婆婆沒牙齒了,這正派用場。有事到後宅,姑娘、奶奶們也和他有說有笑,但他不油。就是罵他幾聲,他也嘻嘻一笑,沒有見他破過臉。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桃家埭。他正坐在門檻上抽旱煙。

“喔,昌昌,放學了!進來坐,進來坐。”

“世道真變了,我五十出頭,吃了八個月的官司,傷筋動骨,今年‘挺龍陣’上就做不動了。”

“不要緊養半年總會複原的。有難處,找婆婆。”

“不必煩她老人家,我總有辦法。”接著叫女兒巧侯替我倒茶。“把小海蜇拿出來。張家昌昌來了。”巧侯是個結結實實的勞動姑娘。有點怕見人。爺叫,隻好出來招呼一聲,倒茶。小海蜇放在原先送來的酒精瓶裏有根線吊著,真像把傘,就是有點僵了。

我心裏記著海匪的事,就問:“連老爹,那件事到底怎麼弄的啊?”

“不要提了!”他不勝感慨的樣子,“他們都叫我海匪,就是東社的共產頭兒朱大個子,和我同號子,也這樣叫我。他是見過場麵的人。海匪!是我這個樣子的嗎?”

“唉!”他伸著半白半黑的頭,眼睛睜著,繼續說:“是這樣的:去年二月十二,我同楊家後場裏的妙生搭夥去下小海,早起去的,沒有一點風吹草動,哪曉得到太陽斜西的辰光,從西北來了十多條海州船,一律掛了王三侉子的旗號。王三侉子,我從前在海州見過,前年傳說已經死了。你想想,昌昌!到底那妙生小夥計不成用,一發腳,便一枝箭地走了。那時潮水已經漲到頭頂把高,沒有法子,我隻得拚命劃水。潮水也在漲,劃來劃去,試試看還是頭頂把高。而那隻旗船已經離我隻有三十步田的光景了。有人在招手喊:蠻子!蠻子!停下來,是王三侉子帶隊的。再看看灘上,還離二裏多路。隻得停下來吧,被他們抓去,又有什麼,我們窮人,可是的?船近了,用一根繩把我吊上去,果然是王三侉子的船,就是他小舅子金隊長也在上麵。”

“怎麼,他也在上麵,不是從前在街裏大隊部裏做過中隊長的那個金宇發嗎?”

“就是他,喜歡穿便衣,帶一副大寬邊眼鏡,手膀上還常常掛著一根衛身棒的,總想騙個“半開門”帶下海。他為人倒還不錯,一打眼,就認出了我,嚷著叫“挑‘西瓜’的癡連元來了。”

這挑“西瓜”的說法有個來曆。是指民國二十年兵變,自稱有規有距的幾個,把想逃上海船開溜的老弱砍了頭去交賬。“西瓜”就是頭嘛,又說頭是由連元從海邊挑到鎮上來的。那是給抓差。第一次嚇斯斯的。以後在海邊開火。官兵的、海匪的隻要是頭,都歸他挑。官、匪都有句話:“我看,你腦袋瓜要找連元挑了。”就這樣出了名。

“到侉子那裏去,他正少一個裝煙的哩!”

“於是我就在王三侉子的煙鋪邊上過了三天半。告訴你聽,他們船上沒有米了,在郎家沙劫到三隻上海跑牛莊的大船。一隻裝的黃芽菜,一隻裝的北口豬,還有一隻裝的是豆油和牛莊酒。這就一天到晚隻是吃肉燒黃芽菜。後來吃得不要吃了。酒呢?盡喝,真開心。“他布滿著生活皺紋的臉上,現出微微的笑絲,在回味肉燒黃芽菜和牛莊燒酒的味兒吧。

他逢人都這樣說,婆婆就不許他說。“有酒喝、有肉吃,還想去,你不要命了!”他還回嘴,“又不是我一個!”

“就是我到船上的第二天,街上有兵發下來,一共十三條船,條條都有鋼板。手提機關槍,哼,炮子兒倒不少,打,打得老遠的,好像瞄準一點,就怕打死了船艙底下的北口豬,一前一後,乒乒乓乓,好像演出《十送郎》。一直送到看不見灘上看戰的人了,旗船裏才碰了一個頭,商議拋下一隻十幾年不曾上過塢的破船,好讓他們回去交賬。果然不錯,那裏看見這裏一隻破船丟了下來,頓時張了滿帆,閃電一樣地鑽了過來,十三隻船團團圍住了,機關槍呀、手提機關槍呀,轉了打。這邊掌千裏鏡的羅分隊長說:還有個長官在拍照哩,好不威風。這裏船也停下來看戰,過了半個鍾點,那隻船幾乎變成了胡蜂窩了,那邊有一個大膽的爬了過去。再靠近一點,然後向這裏桅上放了一排槍,揚著帆,敲著鼓、吹著號回去了;我們這裏也不回帆了,向南,順著北風,預備到嵊山去。

“哪曉得到王家倉對過的時候,侉子叫書記官老槍寫了三封信,叫我送了上來。天呀,上麵沿老坎還有沙蠻壯丁隊守著呢。他們不管,給我一隻水裏鑽,一根篙枝。是活是死,靠我的命。水裏鑽離開大船的時候,侉子還在上麵嚷:‘癡連元,信要送去的。不好過,還是到我船上來。’浪又大,風又大,渾身統濕了。這時遠遠看見岸上土墩子後有人伏著。我想露底了,又想常聽老人說,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啊。這一想,忙把油紙包的信從小褂子袋裏,貼肉放著。飄,撐,終於上了灘。一上來,就給套了。唉!脫光了查,貼肉放有個屁用。苦就吃在那三封信上了。不談了,坐了八個月,別人都是關住的,而我呢,擔尿桶呀、擔糞桶呀、擔飯桶呀、擔菜桶呀,是重生活,都是我海匪來幹。一天,隻有別人放茅的時候,向人要根香煙屁股抽抽息息力。後來牢頭禁子,看我罪也受夠了,對我說,隻要你爸保一下,就好出來了。你爸看見了我的信,他具了個保,我才得見天日。去見了你爸爸,問費了多少花銷,他說:‘不破點財就行了?請了兩桌酒,小事。能不缺手缺腿出來就好。’他見我身上穿的實在太髒太破了,給我買了一套衣衫。我不舍得穿,到現在還留著呢!”他說完,隨手將巧侯拿來的那杯已經冷了的茶,推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