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太陽光已經從門口伸來了。我立了起來:“不喝茶了,家中要等著哩!”
“啊,真的,怎麼倒夜了,回去吧,等等家裏要說的。”他也立了起來。
走出他家場邊,回頭看,他們還站在門口。連老爹,因為這近二年來的磨折,看起來憔悴不堪。巧侯結實裏透出了俊俏。該到許配人家的時候了吧?
我從小就聽慣癡連元這個稱呼,招呼他的人有一種親切甚至疼愛的意味。例如打紙牌三缺一,剛好連元經過,大家就分外高興地叫起來:“快來、快來,癡連元,正在等你哩。”說明他是個好伴檔,好相處,處處受歡迎的。而所以受歡迎,我漸漸感覺就在這個“癡”字上。有人說我隻說對一小半。這“癡”字,很有來曆哩,幾乎本地的老年人都喜歡傳說,靠三十年了。他上一條裝通州棉布的船去溫州。船到嵊山外洋,遠遠望見有條船擱在礁上。有經驗的人看得出,出事有些年代了,船上的人早跑了。老大(船長)說來了外快,去看看。也有眼尖的人說得斬釘截鐵,“它得了絕症。你不見外檔有個旋渦?這是龍穴,一靠近就卷進無底洞,你怕龍王爺少塊點心?”老大說,“這我懂,不是毫無辦法。隻是難得個有膽有力的人。”他忽然提高喉嚨:“誰敢上去看個底細,有沒有救了。這裏一百現大洋,誰要誰拿!”說完一百現大洋朝台上一放。大家看在眼裏,就是沒人開口。有人在背後輕飄飄說:“辦件喪事還缺一半哩。”突然連元這小年輕從人堆站出來高聲問:“老大,你這話可當真?”
老大說:“我騙過誰啦!”
連元拍拍胸膛:“那我上!回不去,我一條侯。沒牽掛。”時快冬至了。他一麵脫衣裳一麵叫道:“拿酒來!”一瓶燒酒半瓶倒進了肚子,一縱身也就入了水。這時忽然有人想起說:“他爺在世時,和人賭輸贏。像戲台上走邊,能靠龍穴又不被吸住。他大概有點數目,不過沒有上過台。”
這時連元已遊到離龍穴丈把遠了。果然,他靠著旋渦邊兜圈子了。每兜到近船一邊就盡力往裏靠。這樣三四個圈子兜下來,他一伸手死死抓住船舵了。接著就爬上了礁石,坐下直喘氣。看清船後梢在水底下。他紮下水去,一口氣又浮上來做了個手勢,說是後梢卡在石縫裏了。他想了想在礁石上找了塊大石頭捧著紮下水,過一息又浮上來喘氣。這樣七上八下,船突然像一支離弦的箭,溜出來了。這是得法,不是得力。從這裏看,連元絲毫不癡。連元扳出來的這條船,就是原在李家的“嵊山洋”。老了,又有傷。兩年前拆板賣了。就是鋸開做搓衣板賣,也要賣個二三百。所以當年有人傳,老大得李家六千,有說五千。老大到處喊冤枉說公家告他偷船,罰了三千了事。有人說沒有的事。總之天高皇帝遠,海邊的事有時公家的手邊也摸不到。老大假惺惺稱讚連元頭功,賞了他五百元。大家都說,連元賣命才得了六百元,虧了。連元上麵那個“癡”字就是這時多出來的。這六百元中三百塊存在菜館裏,三朋四友隨時吃喝。還有三百娶了房老婆,老婆沒幾年得瘟病沒了,留下個女兒巧侯,是癡連元的“國寶”。父女相依為命,還說得過去。中國老百姓能這樣也就罷了。
連元還沒有癡夠,還有個斷命的套子在等著這癡到頂的人結案。婆婆不是常喜歡說“作孽”嗎?這作孽的事,就是無處講道理的。世上的好人壞人從沒人撇撇清。從玉皇大帝到當方土地都是聾子、都是瞎子,白吃人間香火!
原來兩個月前,那個海裏的金連長帶了三個伴檔上了三甲鎮。吃、喝、抽、嫖。他也不長個心眼。有個背了舊賬的上呂四報告了縣常備隊,說是隻三個人,玩得筋疲力盡哩。常備隊來十幾條槍,赤身露體把人從被窩拔出來了。口袋搜過,又上港口的船搜個遍。先派人傳捷報,說是:“俘海匪四名,槍兩長兩短。我無一傷亡。”這裏收拾活口,準備開閘。這金連長看見借來了把切麵的閘刀,慌了:“慢、慢。長官!我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我沒碰過你一根毫毛。你能放我一條活路,我孝敬你五千大洋,怎麼樣?”
“錢在那裏?”
“你派個人跟我去拿,錢存在我相好那裏。錢拿到,你高抬貴手。我有句假話,你再宰我不遲。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大家都在江湖上混,時間長哩。”
“別廢話了,五千大洋要少個邊,照樣要你這臭豬頭。”於是派個副官跟金連長上三甲鎮。
有個當兵的問,要不要把癡連元找來,把“西瓜”挑上呂四?這差使不是他們官兵幹的。
“對對。倒把這老朋友忘了,你去跑一趟。”
連元這天在進港的“闖四海”找了條大板魚(比目魚)。對女兒說:“張家徽州人,吃板魚也用豬油拌粉上籠蒸。熟了脊骨一抽,切成一塊塊方糕,又肥香又爽口。爸爸今天動手讓你見見世麵。”說著拿了個酒瓶提籃子正要上路。那邊當兵的奉命趕到,攔住了。連元說他今朝要和姑娘吃粉蒸板魚,你另找人。當兵的說:“你就是癡,把‘西瓜’挑上呂四。你怕漁會、商會不大擺慶功宴?板魚,明朝就不能吃了?”連元這一聽回頭對姑娘說:“那明朝吃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