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1 / 3)

三件法書給我的悲喜

這三件法書的作者是兩個半蘇州人。一、葉聖陶。葉老為蘇州人,當不會有異議;二、俞平伯。有人會說他祖籍是德清,居住蘇州時間不長,但他生於蘇州;三、沈從文。由於鍥而不舍的努力,獲得蘇州半子的身份。

得葉老的法書於一九六一年,一下子就是兩幅。以前盡管見過,皆宴請場合,談不到書法。

讓我從稍遠處說起。一九五○年鬆江地區開文代會,我被蘇南文聯派去與會,錢靜人同誌在那裏當宣傳部長(他曾短期做過我的領導),喜氣洋洋地告訴我,那裏文藝工作的新氣象,特別是一首歌,《啥人養活啥人》(葉至誠作詞、葉林作曲)。方言曉暢,曲調宛轉上口。配合土改,風行一時,許多領導同誌最提倡這類作品。我那時也奔忙於此:提出問題,解答問題。群眾唱懂了,跟著照做。有時看到本來整天念“阿彌陀佛”的老太太們口若懸河地唱著編為歌曲的方針、政策,一時竟覺得我們這些人,在革命洪流中,真還能起點作用哩。我看錢那時更是如此,搞出興頭來了,也有了自信,他向我透露:建省後希望做文藝工作。錢這個人在南通時有點小名氣。貌拘謹而實機靈,重處世之道。在學校裏各門功課皆好,包括打網球,因為手長腳長。惟獨不偏愛文藝,與李俊民、吳天石不同。他常笑著批評我:“書生之見。”此言其實並非專用於我。他就是循著正統的好學生這條路走進革命隊伍的。工作按部就班,講話重在有據,在正常的情況下能完成領導上所要求的任務,除非有大把握,決不自作主張:上條陳、提建議。

江蘇建省了,鬆江地區劃歸上海市。他帶了他的“近衛兵團”來省具體負責文藝工作。原來兼管蘇南文聯這一攤子的吳天石從此專業於教育了。這兩人的變動,對江蘇以後近二十年的文藝工作的實質和趨向,其實是起了很大的影響的。當年,我太樂觀了,認為不管誰來,前景總是日益晴朗的,因為我認為:今後將正常踐行“二百方針”的諾言了。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幼稚夢醒,也曾想過:省文聯建立,若是吳天石來負責(李俊民當時任省文化局長,兩人必然會密切配合),那麼他會關心五七年初出現的一批誌高氣昂、一心快馬加鞭的青年作家,也會與他們有不少共同語言,而將他們團結進他頗有理想的工作計劃裏。那麼“探求者”之類作為“小集團”的禍事就可能避免。但在他的領導下,以他對“二百方針”的熱心和理智的貫徹,走上文藝工作漸進的自由化的道路、保持文藝本質的力量,從戰略的高度對共產主義理想發揮其一份助力,又是必然的趨勢。那麼,五七年眉毛胡子一把抓的狂潮中,他又將如何呢?我想以他對工作的富有開創精神和為人的善良,有關領導是了解的。也許會給他個網開一麵的機會吧。不久前,同陳椿年閑談起這一情況,他笑著說:“那恐怕就要一鍋端,你也要陪陪我們了!”他究竟與我不同,他多吃了二十年的勞改飯。

錢到任(當時還是蘇南地區)。恰巧“三反”開始,運動結束,人事也就作了調整,原來的中層幹部,隻留了包括我在內的三個人。接著他又物色到幾位得心應手的人,為他管好家務,具體的黨的工作直至日常開支。

於是他專心於重點了,重點何在?“文革”前夕,一位負責同誌告誡說,文藝工作特別要重視兩個方麵:一、文藝期刊;二、帶了自編劇目出省的演出劇團。他們滿天飛,出了事,遮蓋不住。這番話著眼都在個“防”字。錢在那時似乎尚見不及此。隻以為戲劇能集中地追隨政治,效果明顯。《放下你的鞭子》之在號召抗日的熱情中所起的作用,不是嗎?刊物搞得好有利於團結工作,隻是熱鬧。五六年“二百方針”高唱入雲,省裏決定創刊以知識分子為對象的刊物,主編施子揚(任何)年長於錢,但長期為錢的副手。他參加過土地革命,坐過牢,有本小說集,得到茅盾和王任叔的關心。現在要他當主編,對於這難且忙的事隻願掛個名,他心在寫作。我們以前一起工作過,私交較好,有話直說。他向我說明,他不管此事,一切由我。錢也找我交代:“錫劇對於我是個全新的工作,省委重視,擔子很重。老施為人,你也熟悉,刊物的事就全在你的身上了。一句話:根據領導上的方針辦,謹慎,小心第一!”他沒有見到刊物是個“才源”。也許他認為來投稿的“才”,不穩妥。

說過,他就去抓重點了。這重點用一句話說,就是將錫劇辦成第二個越劇。使江蘇的文藝工作置身於全國的前列。錢工作上明顯膽小,此時辦此事,大概是在“讓他試試”默許下才有這膽大衝天之舉的。我當時忙於刊物,心無旁騖,隻曉得成立了創作委員會,由葉至誠負責,而葉則專事創作農民土改以後的《走上新路》這個錫劇大戲,葉當時另有兩件喜事,一、與錫劇名演員姚澄結為夫妻,我想這很好,可以幫助葉熟悉錫劇和基層群眾;二、葉先就被選為省級勞動模範了。

有此種種鋪墊,一場以《走上新路》作開場的鑼鼓,敲響了。錢也許想:這是豐富家鄉群眾文藝生活的史無前例的盛事,又由葉至誠出麵在搞,這就必能得到遠在北京的葉聖老的扶持,認為通過葉老這條路正是“終南捷徑”。雲破處晨光耀目,指日可待。

可是“二百方針”這一針的入穴,對各種人的激發,大有不同。我看對於半推半就,忙於《走上新路》的葉至誠與錢靜人這兩人就隔行異效,這是錢認識不到的。錢是個單純的做宣傳工作的幹部。五六年末,我去北京參加全國文藝刊物編輯工作會議,在周揚的報告裏,聽到中宣部已委托巴金、靳以創刊一個《文學季刊》型的大型刊物。這個內容不待我的傳達,已在江蘇許多有誌於文學創作的青年中盛傳,即在南京一省一市就有奇峰兩座,拔地而起:“探求者”與“江南草”。初生之犢氣壯聲宏。錢靜人陡然一驚後,經過深思熟慮,一麵有所部署一麵召開座談會。與會青年情緒熱烈、設想豐富。錢靜人最後卻說:《雨花》已經創刊,邀請大家來乘這輛公共汽車。對於這公共汽車,大家也認為自有其需要,但豈能滿足初生之犢誌在獨辟蹊徑、正準備萬裏之行的宏願的哩?這以後的鼓噪而來結果或掩旗、或流放而罷,就不必說了。我要說的是:在轟轟烈烈中,也有雖竊竊私語卻頗能使人聳耳警覺的傳聞,語言的輕重不在音量,舊例在前,非同小可,也就隻有屏息以待了。

使人忐忑不安的原由是:“探求者”不僅“揭竿而起”且訂立了一個“章程”。這“章程”又被急於“站隊”的人立即直呈北京。不久就聽說這寶貝竟到了康生的手裏,並傳康看過,對其左右說:“聽說這葉至誠是葉聖陶的兒子?嗯、嗯、嗯……”南京也有人說,這“章程”裏有“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的話,這話出於《莊子》,豈是如今二十出頭的青年能懂得的?此公卻不知這些小青年是從魯迅的文章裏看來的。總之,都認為其中有人,是否欲呼而出之?得之傳聞的僅僅如此。這在目前,年輕的闖將們可能會說:“看他能做出什幺文章來!”但在五七年“反右”狂潮中,對於臨風而立的人,所感到的份量,就非今日所可想像的了。葉聖老雖“五四”新人物,尚重古道,不知那幾年,曾南回掃墓否?

一九六一年,文藝工作的兩位領導人都下基層去了。我被留著搞所謂重申“二百方針”。對於代表性人物一一登門拜訪,邀請聚會,所好前幾年我似乎還未同人翻臉,也還不太尷尬,隻是嘴腳疲勞而已。一天,吳天石同誌忽來電話,說某日葉老將來南京(葉那時是教育部副部長),問文聯、文化局曉得嗎?我一了解均未得消息。吳說,以前他來,都是副廳長去接,這一次我要去,你和我同去。到時將葉老接到與南京飯店同等規格的福昌飯店,已時近十一點,吳要我約葉至誠、姚澄兩位同來吃飯。葉老一聽忙說:“不能大張旗鼓。”吳說:“就是我們五個人,沒有外人。”吳和我大概都跟著開明書店走過一段讀書的路的。吳在中學教書時,看來曾用《開明活頁文選》當教材,那時我剛剛淘到一本開明的舊書,宋雲彬的曆史小品集《玄武門之變》。席上說起,葉至誠說:“這本書我早丟了。”我說:“你要,給你。你給我的書多。”吳問:“你們常交換書?”我就說了一個情況:似乎是五七年“反右”初入高潮時。我當時的家就在機關裏,忽見一處屋簷下堆著幾麻袋的書,無人過問,聽任風吹雨淋,打開一看,多是作者贈葉老的。我問至誠,那時他已在接受批判,正昏頭昏腦。聽我一說,想起來了,說是不久前從蘇州家中拖來的,忘了。我說我替你收了吧。過了這段時間你拿回去。後來,我交回時,他說:“你要,你拿。”那時書之於他,似乎是另一世界之物了。我想這裏麵必有我久覓不到的寶貝。但不願“趁火打劫”,隻打開一袋,見有畫冊,雖印刷簡陋,還是拿了戈寶權編的高爾基和普希金畫傳和印得稍好的葛一虹編的《蘇聯木刻》。至誠說:“不是你幫助處理了,這近千把本書早浸水爛掉了!”說完歎了一口氣。葉老聽著微有責怪之意地看了兒子一眼。所以席間不乏可說的話,如談家常。接近散席,吳起立舉杯祝老人健康,並說希望常回來看看。吳大概小葉十歲,我又小吳十歲。我也為兩位小輩的杯子斟滿,起立祝他們創作、演出更上一層樓。心驚肉跳,神煩意亂都已經過去了。這頓飯,吃得盡歡。這都出之心重人情的天石的安排。天石離座說下午有個會,他先告辭了。葉老回頭對兒子、兒媳說:“你們要上班,回去吧。”葉老又問我:“下午你有要緊的事嗎?”我說:“都是可以在明天做的。”他就說:“那個煦園,我沒有去過,我們一起去跑跑。”他和吳都是大酒量,喝得不少,精神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