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敦煌,去城十裏有座鳴沙山,沙山下一片泉水,叫做月牙泉。

早在堯的時代這兒就生活著三苗人,先秦時還有羌人、月氏人。別看大漠連天,這方風水盛哩!W唐以下,名門輩出,張家、索家、曹家、陰家,累世簪纓,旺族傳代,至今莫高窟功德洞裏泥塑壁畫尚存著這些家族的痕跡。

現在這方仍有不少曹氏陰姓的,就不知道與那古時候的姓氏有啥因襲沒有,隻曉得解放前陰家人在這達是有名的地主大戶,曹家幾代貧窮,為陰家雇工扛長,拉胳騎養馬。直到“土改”陰家才敗落了,曹家的老人當了貧協主席,兒子孫子當了村長鄉長的。這陰家橋的地名也改為曹家橋公社。這公社管轄著五六個村子,可說是日月清平,沙海子綠洲麥禾黃黃。

可是這一年,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娃子!趕緊往沙山上跑!把那口袋糧食抱上一!”

叫……大水……

沒了腿,再淹到腰。千百畝麥田秋苞穀,全沒了田禾梢兒。水麵上隻露著一排排楊樹冠和一家家房屋頂,還漂著些個死屍活人。

鳴沙山沙坡沙梁爬滿了人,爬上去又滑下來,沙順腿窩流淌。一時間果然聽到那“嗡一嗡一”的沙山鳴響。老的小的,分不出哪村哪隊,捂臉哭嚎,誰家的婆姨扯裸著胸膛,奶著娃子。

這時,隻見曹月泉衣褲全濕,掛滿泥沙,一步一滑由山下爬上來。背上背著個七八歲的,胸前掛著個剛斷奶的,兩個娃子都不是他的,他沒有這麼碎小的。

人們啾著,也不作聲。

他仍向上爬,腿兮兮個不聽使喚了,呼呼喘著粗氣,撲通一下跌倒,兩臂又撐起身,臉頰上水還是汗,粘著沙粒。

他靜靜地啾啾黑鍋底似的一片老少,啥話也說不出。背上、脖子上吊的娃也忘了放下身。

呆愣了半晌半晌,才有人發出聲音月“月泉一,唉,月泉……”

轉眼山下,一片汪洋,家家泡在水中。往北啾,中關村、沙井村、城關村,唯獨月牙泉村在最南端,地勢最低。

仿佛這會子人們才得些空閑,悄悄議論,黨河水庫決堤了!

這黨河水庫就在敦煌縣城西去五十裏處,每年從祁連山來水兩億九千萬立方米,全縣農田水利全靠它,當年數萬民工在那達建壩築堤花了小十年工夫,咋會說崩就崩塌了哩!聽說敦煌城三分之二已在水裏了,縣委縣政府了……水,的的……他脊背上、脖子上仍吊著娃子,直到那些娃子的親娘跌搶上來,哇一地一聲痛嚎。

“月泉,你自家咋不去管顧……”那女人哭說,“你家容容,和她娘咋樣他啾了一眼,已辨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達。

曹月水扯著他的丫頭小喬,不遠處站著,“唉,你看看,你看看……”隻是這樣哭說著。他的兩個兒子一個也沒有讓出來,讓他們在院裏死守,說:屋塌你們就隨著一達裏死!屋若不塌,院裏的木板、木條少一根,我回來也要你們的命!此時他叫了聲月泉,抱怨地流著淚說修個媽日的水庫喲!早有那工夫,不如在咱家門前攔條壩!”

曹月泉像沒聽見他說的話,隻抬起手在小喬丫頭那濕溜溜的頭發上捋了捋。沙山坡上,幾片破羊氈,碎娃子坐在氈上,邊上晾著一簸籮饃饃。曹月泉蹲下身,再也站不起來了似的。仰臉瞅瞅眾人,隻說了一句沒啥。水,坦個幾日就退毬了……”

果然,幾日後水退了,許是地處沙山自有它的福處,多大的水也能吞下肚去。日怪,月牙泉村的房屋在水裏泡了這多日,竟也沒像縣城那鋼筋水泥的建築那麼易塌易落,大部分完好如初。塌落的,不幾日也搶修起來,曹月泉撥了專款,購磚買瓦,組織民工。曹家橋公社各村的田畝,那泥漿、板結龜裂的土地,不日也全麵地清理整飭,不分哪村哪隊,大拖拉機十幾台,見地就耕,見田就犁,往日的地埂子地界一道兒也不剩了。媽日的那田畝,添了幾分水力、肥力沒啥不好,平展展一望無際。曹月泉多時不回家,幹到日落西山,方才把件汗垢厚得像鐵片似的衣,肩頭一搭,去了公社大院。

當曹家橋公社各村各隊的救災工作已全部結束,這漢子卻在一日大早,離開了地處中關村的公社大院,永遠離開了。出了院門沿公路向南,向他早先待過的月牙泉村走去。

他被撤職了,不再是曹家橋公社書記了。身披著那件藏青色呢子中山,裏了的。那件,麻袋片差不多,早沒了毛毛,盡管平時穿它很愛惜,公社級的幹部都披這麼,去縣裏,就。

朝南走,望著了沙山,沙梁子長長的,峰刃刀似的,難怪這山有名,晨曦中瞅它格外清亮,瞅得人眸子發酸……打從土改,他爹就在這沙山下奔勞,不多久,他接了爹的手,領導村上的老少,墾田,駱駝拉犁,鍁把子挖坑栽樹,沿公路這些如今老高的白楊都是那時候栽的。田,一塊塊都得栽樹圍起來,防沙擋風的,糧食才上去了。後來還修渠,建水庫,就是那決了堤的水庫,國家投資才八百萬元,還不夠買些鋼筋水泥,勞力全部是義務派工,曹家橋派去的民工人數最多,開山炸石,鑿岩挖洞,那掘進泄洪洞的三大隊就是他帶的隊伍,他,脫光了身膀,站在石洞的泥水中,頂上時有坍塌,他沒有被砸死,後來還讓他做了整個水庫工程的副總指揮……發大水後,縣委陸書記下台了,曹家橋這杆旗咋能插得穩哩!陸書記也革命一場,辛亥年間他爹便參加了祁德隆領導的聞家圈起義,起義敗落,死裏逃生逃到敦煌,才給他起名叫陸鳴山。土改那會子陸鳴山便是這兒的工作隊隊長,鬥地主分田地都是他領著幹的,直幹到六十年代做了縣委書記。說發水在的,防指揮部三地打請示他,他終不同意放水,說放了水,來年天旱咋辦。他是讓旱情給“旱”怕了。當他連夜乘飛機趕回來,敦煌已是一片汪洋。說僅縣城一處造成的損失就達三千六百萬元。可誰沒個閃失啊,這時候就沒人念他年年四鄉察看旱相,建水庫修水渠,主渠五十公裏長!全縣二十多萬畝耕地水利配套……曹月泉尚未踏進村口,公路上遇見曹月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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