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化迢遞五千年,發展到今天,可以說已呈現出“圈”的語義場。此“圈”有三:核心圈,中國本土,兩岸四地;周邊圈,東南亞華人族群;海外圈,留居、僑居各國的中國人及其後裔。“文化中國”因之而跨出了國土疆界、語言疆界和社區疆界。
不過,在“周邊”和“海外”,都屬本土之外,華文文學確實存在“雙重邊緣性”問題,即相對於中國文學是“邊緣”,相對於居住國主流文學亦屬“邊緣”;也確實存在一些文學上的困惑,諸如有身份迷失、筆墨喑啞、後繼乏人等等現實問題。然而,唐山在,漢魂不滅。文化負載者們仍有心中的陽關,“離散”的境遇仍有“反離散”的書寫,精品佳構中仍有“根”的寓言與家園想象,簡潔優雅的漢字仍伴隨著海外華文作家的文學苦旅,他們並非疏離落空了中華文化,那母性的聲音依然在母題的敘述中加響。
如果斬斷了傳統文化的根脈,盡管有可能在現代化的世間獲取自我意義的欲望滿足,卻也同時成了無根的漂萍;如果割裂了中國人文的精神延續性,盡管可能形成某種俗世與幻象結合的新個體形態,卻也同時無法從神性的維度獲取文化負載者的依據;如果喪失了母語存在的家園,盡管有可能擴大了某些思維的邊界,卻也同時難以下潛到相應的文化深層——那才是使人的頭腦和文學的精靈獲得充分發散的溫床;如果剝離了公共家園和先祖家園的關聯,盡管可能贏得一場物質性的生命棋局,卻也難以逃脫意義迷惘、身份焦慮和求證自我的迷狂、錯亂,造成某種程度的人格殘障。而一旦陷入了存在的迷津,將導致生命目的的意義上的失落,從而無法要求他們對所屬的“文化共同體”,作出主動的道義擔當。
當一個海外華文作家確認自己是一個“文化負載者”時,他必然會認同心中的陽關——作為文化生存方式和傳承方式的民族傳統。當一個海外華文作家同時又確認自己為“藝術主體”時,他也必然會將個體精神本位和族群精神傳統綰結一起,即便是“流外”的處境,也常常給自己帶來文化負載的刺激。
白先勇的寫作是一個典型的例證。
且看他的自述:
初來美國,完全不能寫作,因為環境遽變,方寸大亂,無從下筆,年底聖誕節,學校宿舍關門,我到芝加哥去過聖誕,一個人住在密西根湖邊一家小旅館裏。有一天黃昏,我走到湖邊,天上飄著雪花,上下蒼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樓萬家燈火,四周響著耶誕福音,到處都是殘年急景。我立在堤岸上,心裏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感覺,那種感覺,似悲似喜,是一種天地悠悠之念,頃刻間,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來,驀然回首,二十歲的那個自己,變成了一團模糊逐漸消隱。我感到脫胎換骨,驟然間,心裏增添了許多歲月。黃庭堅的詞:“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不必十年,一年已足,尤其是在芝加哥那種地方。回到愛我華①①即愛荷華:安格爾聶華苓夫婦在美國加州愛荷華大學創辦的國際作家工作坊。白先勇將“愛荷華”寫成“愛我華”,看來是有意為之。,我又開始寫作了,第一篇就是《芝加哥之死》。①①白先勇:《驀然回首》,1976年寫於美國加州,見《白先勇自選集》第308頁,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
即使是高樓矗立萬戶燈火福音響遍,那個遼闊而古遠的“故國”便是愁思中的鄉關。文化鄉愁成了文學母題(在下麵的章節裏將進一步闡述),成了“去國”後被放逐的無限惆悵。
在另一段文字中,白先勇繼續寫了這種文化鄉愁滋生的過程:
在那段期間,對我寫作更重要的影響,便是自我的發現與追尋。像許多留學生,一出國外,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產生了所謂認同危機。對本身的價值觀與信仰都得重新估計。雖然在課堂裏念的是西洋文學,可是從圖書館借的,卻是一大疊一大疊有關中國曆史、政治、哲學、藝術的書,還有許多五四時代的小說,我患了文化饑餓症,捧起這些中國曆史文學,便狼吞虎咽起來。看了許多中國近代史的書,看到抗日台兒莊之役,還打算回國的時候,去向父親請教,問他當時戰爭實際的情形。
暑假,有一天在紐約,我在littleCarnegieHall看到一個外國人攝輯的中國曆史片,從慈禧駕崩、辛亥革命、北伐、抗日、到“戰亂”,大半個世紀的中國,一時呈現眼前。南京屠殺、重慶轟炸,不再是曆史名詞,而是一具具中國人被蹂躪、被侵害、被焚燒的肉體,橫陳在那片苦難的血淚灌溉得發了黑的中國土地上。我坐在電影院內黑暗的一角,一陣陣毛骨悚然的激動不能自已。走出外麵,時報廣場仍然車水馬龍,紅塵萬丈,霓虹燈刺得人的眼睛直發疼,我蹭蹬紐約街頭,一時不知身在何方。那是我到美國後,第一次深深感到國破家亡的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