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根的寓言與家園想象(1 / 3)

人都是從一塊土地上出生的。嬰兒的第一個吐言是“媽媽”。腳下的土地就是根,土地上的風聲雨聲,那是母性的聲音。

不論是現代化或是全球化,人們常常會忽略自己的本土,自己的根,自己的那種母性的聲音。這也是世界華文文學界必然麵對的問題。

曆史和現實總會如此提醒人們:如果對自己的故國家園,對土地上的民眾、文化和風雲產生陌生感,情感上、心理上產生疏離感,很容易成為“無根的人”;如果對西方世界融入不了,對故土文化又棄之甚遠,就會變成“懸空的人”;如果按照現代化的物理邏輯隻求物質、隻求功利、隻求享樂,就很可能出現一批又一批的“空心的人”、“工具的人”。這絕非危言聳聽,而是由成千上萬海外華人以血汗的代價所換來的生存經驗,也是由無數海外華文文學作品以靈肉的苦鬥所提供的生命體驗。

若以北美華裔文學為中心來考察,問題即不言自明。

一直以母語寫作、移居美國二十多年的張耳,有詩寫道:

反複撫摸光滑如卵的石

倉皇若瞽者震顫的手指

黑暗吞噬著黑暗

如果天是地,陰是陽,東是西,水是火

則我亦非我,知亦非知

這一邊亦那一邊嗎?

這是《古事問》①①張耳:《古事問》,見詩集《沒人看見你看見的景致》第15頁,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中的發問,是一種文化困惑,也是在異邦“猛回首,空無一物”的歎息。其實,這類發問,從華人移民北美就已開始。1848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發現金礦,萬餘名窮苦出身的華人,於1850—1851年間被招募湧入美國。而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橫貫北美大陸的西部鐵路的修建和70年代加州的農業大開發,又有大量華工移民美國。這三個年代大批來自中國沿海地區的華人,背井離鄉,出賣苦力,克服種種意想不到的困難,成為美國開拓邊疆、發展經濟的重要力量。可以說,偌大一個美國西部,每一寸鐵軌,每一片耕地,每一座礦山,都灑有華工的血水,他們無愧為美國曆史上“西部傳奇”的創造者之一。然而,美國盡管是由100多個民族構成的混合體,是吸衲了全球諸多民族、各種膚色的“百衲衣”①①“百納衣”之說,參見托馬斯·索威爾:《美國種族簡史》,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占美國總人口1.1%的華人,不僅數量很少,而且在種族階梯中屬於下層,他們和其他亞裔(日本人、印度人)、拉美裔、黑人一直是遭受種族歧視的“少數民族”。華人不但不被承認為平等的成員,隻能充當廉價的勞動力,而且常常成為美國經濟不景氣時期的代罪羔羊。從1852年加州第一個針對華人的歧視性法案到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的《排華法案》,直至1943年12月羅斯福總統發布廢除排華法案的谘文,整整九十年間,美國一直犯著排斥、歧視華人的曆史錯誤,而且當白人暴徒對華人勞工進行武力驅逐時,美國政府並沒有對暴徒實施任何懲罰。人們不禁要問:華族在美國所做出的偉大貢獻,難道不能得到自稱自由、平等、博愛的美利堅利益之萬一嗎?

早期華工渴望看到一個新大陸——傳說中的“金山”,但一上了岸,四周遭遇的是充滿敵意的目光。日出而作,日落方息,雙手被礦砂磨得皮開肉綻,還要經受“天使島木屋”(移民集中營)虐俘般的暴力。他們啞忍著、煎熬著,心中積貯的憤懣最終還是浮出了地表,那就是以文字記錄了自己的苦痛和念想。於是,詩可以怨,有了《木屋詩抄》(1910年)、《金山歌謠集》(1911年)、《金山歌謠二集》(1915年)總共將近兩千首無名氏的作品,未見得有太多的抒情個性,卻傳達了華人的共同經驗和家園想象。他們都有心中的不平:“家貧柴米患,貸本來金山。關員審問脫身難,撥往埃侖如監犯;到此間,暗室長嗟歎。國弱被人多辱慢,儼然畜類任摧殘。”①①Aiiieeeee!AnAnthologyofAsianAmericanwriters。他們都有因“弱國子民”的身份而帶來的不幸:“隻為衣食窮,挺身來呂宋。番奴掠劫屢行凶,問天何事厭黃種。旅途中,無錢身難動,深惜華僑遭劫重,那知方許望旋東。”①①Aiiieeeee!AnAnthologyofAsianAmericanwriters。此時此境,“故國”遙不可及,但仍然是華人的精神家園和心靈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