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圓缺母題(1 / 3)

(一)圓兮缺兮相依

與中國人的宇宙意識、生命情調相密切關係,“圓”是中華傳統文化中一個重要的精神原型。

《周易·係辭上傳》有雲:“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八卦”靡所不包,這“太極”乃萬物化生之源。“太極”恍惚幽渺,易學史上嚐試用一種圖形去表現它——這就是圓。宋代朱熹在《太極圓說解》裏說:“O者,無極之太極也。”王夫之也在《周易內傳發例》中雲:“太極,大圓者也。”易學史上曾流傳過三種太極圖(周子、先天和來氏),均為圓形。這太極之圓乃天地之大本,萬物之宗府,因之有古詩曰:“許惟太極圈中妙,不向梅花雪裏求。”①①莊定山:《雪中和趙地官》。

中國哲學認為,太極無形,卻含化萬物之理,是一團混合的元氣,動而生陽,靜而生陰,陰陽相摩相蕩,萬物於是生焉。這種“圓”為生命之源的精神,對中國文學與藝術產生了潛在、深遠的影響,如描寫要得“渾元之法”,作畫尋覓“乾旋坤轉”,①①石濤:《了法章第二》。藝心需要“隨處充滿,無稍欠缺”①①朱熹:《四書集注》,《先進·子路冉有公西華侍坐章》注。,等等。豈止藝術,連人生都追求圓滿具足,從業得“功德圓滿”,婚姻得“圓滿幸福”,辦事得“周全圓足”,實現理想叫“圓夢”,奇妙之境叫“圓神”……“圓”成了中國文化中的願景,一種詩性的境界。

然而,盡管人們有著重視生命與藝術的這份用心,但“圓”兮“缺”兮總是相依。“圓”相對“缺”而言,不“缺”謂之充滿,故“圓”有“滿”之意。事實上,凡事很難十全十美,長的是“缺”,短的是“圓”,人生總有太多太多的缺憾。正因為如此,即使在中秋月圓之夜,在歡飲達旦之時,蘇東坡在贈弟弟蘇轍的題為《水調歌頭》的詞中寫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這是一首千古絕唱。《苕溪漁隱叢話》曰:“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盡廢。”此詞表麵上看是在和月圓對話,實際上是探討人生。蘇東坡對月圓傾注了無上的向往,對人間充滿著無限的眷戀,卻又慨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人生和明月都有虧損殘缺的時候,世間總有與人為難的遺憾。

就這樣,“圓”與“缺”組成了悲歡離合的人生,成為中華文化藝術生命秘密的一個內容。圓缺流動不息,化成了“逝者如斯”的生機。正如劉勰所言:“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①①劉勰:《文心雕龍·定勢》。亦如清代李修易所雲:“發端混侖,逐漸破碎,收拾破碎,複歸混侖。”①①李修易:《小蓬萊閣畫鑒》。中華文化人也習慣於從圓缺的事物中品味變動不居的精神,從生於圓、變於缺、歸於圓中感受生命。中華民間的四大傳說,《牛郎織女》的人神戀情,《孟薑女》的反抗酷政,《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同塚化蝶,《白蛇傳》的理想慘遭摧殘,也可以說是由圓缺母題所熏染而演化出來。

這種圓缺觀念籠罩著漫漫塵寰,也浸淫於海外華文文學的書寫中,不論東半球還是西半球的華文文學,都有圓缺母題的藝術呈現。

(二)“東半球”的圓缺

我們不妨先看一下東半球澳大利亞華文作家抗凝的中篇小說《天黑之前回家》。①①抗凝:《天黑之前回家》,《收獲》1998年第2期。

小說開篇,先講了在日本侵華戰爭中一個家族倉皇逃難的故事。準備逃難時發生了“我們要到哪裏去”的混亂爭執。“外婆”無知無識,卻作出了決斷,於是改變了逃難的路線,也引發了完全不同的命運。作家根據這一決斷、這一命運的分叉而展開了整個故事的敘述,旨在說明:人心與人生的聚散離合,不是基於預設(即便是可靠的設計),而是一種無法預知的宿命,命運無常這一亙古的命題,深刻質疑了人們行為結局的可控性。這個家族茫然而無所終的逃難裏程,本想“圓”而最終分道揚鑣,本想“創業”而最終一無所獲,本想“人生如歌”而最終在命運的缺損中離弦走板……人作為文化造物,在動蕩的年代漂泊、分裂,在“圓缺”的混雜無解中掙紮不休。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我”作為留學生的故事也穿插了進來。關於這個出國故事,旅澳多年的錢超英博士作了如下精當的述說:

“母親”一生隻為兩件事,一是成為一部解剖書的作者,二是強迫“我”始終覺得人體隻是一副臭皮囊,不能與宇宙同日而語。“我”開始與“母親”作對。作對以“我”大獲全勝告終。“我”遠走悉尼攻讀神學,“我”相信,“母親”折騰一輩子拯救的充其量是人的肉體,而“我”拯救的是人的靈魂。虛無的神學不過是一出對嚴謹醫學的“惡作劇”以及對“走吧,再不走,日子都過完了”的一個隨機選擇。此後,“我”開始了在澳大利亞折騰……

多少年之後,在“母親”彌留之際,“我”趕到了“母親”的病床邊。“我”給“母親”最後捎去隻是(隻能是)鮮花,“我知道,對於母親,鮮花與神學一樣虛無縹緲”,“母親”在她生命的盡頭,仍然期望“願望達成”。那一刻,“我”坐在“母親”床邊,一遍一遍向“母親”解釋那些令“母親”耿耿於懷的惡作劇,“我的執著與母親的執著一樣不可置疑”。“在明明白白的死亡麵前,我相信了一切有關‘原罪’的說法”。生命有許多無可挽回的遺憾,“我”終於感悟到自己當年執著於自由選擇的“惡作劇”,其實隻是證明了人性的偏執和迷誤,也由此證明了“我”確有“原罪”,正如人人都有一樣。而“我”卷入神學,又似是歪打正著,不意而得之。這使“我”在悲哀之中有了喜劇式的發展。①①錢超英:《身份與宿命:作為哲學隱喻的小說》,《流散文學:本土與海外》第160頁,海天出版社2007年7月版。

可以看出,這個“留洋故事”充滿了“圓”的虛幻和“缺”的實在。這種圓缺牽出了華文文學中的哲學命題,即關於“圓融境界”的限度。在這裏,作家並不是從社會束縛、意識形態的角度“反抗”那個“圓”的偶然性,而是在對人的行為方式能否作出圓滿的解釋的層麵上,提出了圓缺乃是命運無常的必然性的問題。

如果說《天黑之前回家》屬於哲學隱喻式的小說,那麼,泰國華文作家溫曉雲在他的通俗小說《水燈之戀》①①參見《2004年全球華人文學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2月版。中,敘述的是又一個關於圓缺的故事。在一個充滿五光十色的水燈節之夜,“我”邂逅了到泰國打工的北京小夥子阿強,一見鍾情,度過了難忘的夜晚。而另一位老板的兒子、瀟灑幹練的小夥子阿龍,也同時創造各種機會接近與追求“我”。兩個男孩也是好朋友,他倆的丘比特箭同時射中了“我”。噩運突然到來,“我”的父親患上了胰腺癌,醫藥費相當昂貴。為了能延長父親的壽命,善良的阿強處心積慮地希望“我”得到經濟實力雄厚的阿龍的幫助,而放棄了心中所愛,最終“我”與阿龍結為伉儷。父親並沒有因為有了足夠的金錢而留下,走得匆忙而淒涼。但“我”和阿強的“水燈之戀”難以忘懷,阿強在臨回北京前,給“我”唱的歌是:“當我背上行囊卸下那份擁有/隻能讓眼淚心裏流/當我踏上征程從此一個人走/隻能深深祝福著/最親愛的朋友/一路順風”。“我”望著阿強的背影,被帶走的是深深的人生遺憾。這就應了俗話所說的: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圓與缺,留給年輕戀人們的也是一生品味不盡的風景!在小說中,每個人物的心靈都像水燈一樣透亮,戀情像水燈一般純潔,沒有情敵之恨,隻有圓缺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