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華文文學中的文化母題,在象征的意義上,它和中華文化具有直觀的同一性,其觸發的心理效應,作為經驗形態是趨同的。也因此,作家們以和諧為美學的追求。然而,文化母題作為自由象征的一種形式,“和諧”並非“同一”,而是變化、差異、多樣性的對立統一,生命如此,文學與藝術亦如此。生命的旋律,總是從擺脫單一的、原初的、無序平衡態(即所謂“一”),朝著多種多樣的、豐富雜多的有序平衡態(即所謂“多”)進化,其整體運動的結構形式是不平衡中尋求新的平衡,恰像一首不斷變奏的交響曲。同樣,我們看到在中國文化母題與海外華文文學的關聯中,也總是在“同一”的基礎上探索藝術上差異與變化。
同一文化母題往往是相似的生命力的運動形態所留下的軌跡或圖案。不過,由於文學創造者——作家是以個體的精神勞動方式分別進行書寫的,必然會呈現出多樣而又千變萬化的視點、方法和形式;也由於作為書寫對象的母題,本身不是凝固而是自由的一種象征,麵對“萬物”而開放,染乎“世情”而多變,不可能固定於一種模式,一個基調。換言之,母題並不守恒。它一旦從“一”中產生出來,就自然地溶解於“多”之中,從而擴大、豐富甚至轉化著它的意義與美感,藝術敘說與抒情也不斷有新的生長點。
於是,同一文化母題可以有不同的文本變奏。這種變奏大致因以下四個不同的原由而開展。
(一)因視點不同而變異
麵對同一文化母題,有時因海外華文作家觀念和視點的不同,產生了不同的切入點和生長點,也可以寫出不同的故事,新的神話。這時,中國文化母題在他(她)們筆下,可能成為作家的再創造。
人所共知,中國民間文化中有“灶神”的傳說,也構成大量母題中的一個單元。所謂“灶神”,說的是一個姓張的農夫,因為有勤儉持家、吃苦耐勞的原配妻子郭氏的幫扶,家境日益殷實。但是到了後來,張受妾室李夫人的蠱惑,沉溺於酒色,成了甩手掌櫃,甚至聽憑李夫人把勤勞的郭氏趕出家門。不久,他的家產被揮霍一空,李夫人也跟別的男人跑了,張孑然一身,流落街頭。在饑寒交迫中,不幸的他被人救起,安置在一個廚房裏。當他發現救他的人原來是郭氏時,羞愧難言,誤鑽進了火塘,被大火燒死了。這位姓張的農夫的靈魂來到天上,玉皇大帝看在他心存懊悔的份兒上,便封他為灶神,讓他掌管人世間的運程。
不難發現,這則民間傳說本身就蘊涵了父權意識。在男權為中心的社會裏,男人是主體,女人隻是陪襯,最多是幫助男人實現自我完善的道具。男人犯渾可以原諒,那位張姓農夫,雖然受到了一些懲罰,但最終他仿佛經過了一次火的洗禮仍然能金身不敗,成了神仙,女人隻是退化到背景的位置。
美籍華裔女作家譚恩美對這一傳統文化母題並非簡單的複述,而是作了視點相反的解讀和重構。在她的長篇小說《灶王奶奶》①①譚恩美:《灶王姐姐》,帕特南公司1991版。後中文本譯作《灶神之妻》。中,作者借主人公張維麗之口,否定了“灶神”母題中的父權意識:“我為什麼要讓一個拋棄妻子的人來掌管我的運程?”作為反抗,張維麗把灶神妻子當作神靈供奉起來,並命名為“莫愁娘娘”,希望能嗬護好生病的女兒。譚恩美無疑以此改造了一則原本為男性利益服務的傳統神話,變男為女,將一位女性選為“灶王奶奶”,嗬護家人一生平安。
《灶王奶奶》的故事是在廚房裏的餐桌上兩個人之間展開的。張維麗和珀爾是一對母女,住在舊金山。小說開始時,珀爾四十歲,年邁的母親在珀爾眼裏固執、怪僻,愛用一套又一套的“老話”(珀爾稱之為“格言”)教訓人,對她什麼都關愛有加,絮絮叨叨個沒完。珀爾患多發性硬化症已有多年,心情很壞,但她一直故意不把病情告訴母親。張維麗考慮再三,決定將自己的經曆說與女兒。終於,珀爾被說動,來到母親的廚房,邊品著母親準備的中國點心和香茶,邊聽她講占整部小說四分之三篇幅的故事。
張維麗從1925年的中國上海開始講述,對珀爾,那些人與事遙遠得像另一個時代和另一個星球。張維麗小名維維。一天,與她朝夕相處的老母親神秘地失蹤了,維維對此充滿了好奇和疑懼。不久,她被送到鄉間小叔家寄人籬下,沒有了優越的生活環境,也沒有了父親。維維18歲時寄希望於婚姻,嫁個好人家好丈夫,改變自己的不幸命運。不想現實正好相反。為擺脫與一名跋扈的軍人文甫的婚姻,她進行了艱難的抗爭,直到日本投降之後才得以改嫁。張維麗英文名叫路易·維妮,如今是個老寡婦了。她一生經曆了遭父母遺棄,喪子(頭三個孩子都死了)、喪夫之痛,且受盡欺淩。講這些舊事時,她說她“一直想知道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
珀爾聽了母親張維麗的故事,也講出了自己的病情。可是,這時,全書的故事已接近尾聲,張維麗的故事造成的氣氛似乎衝淡了開頭有些懸念的珀爾的病情。按照《紐約時報書評》上一篇文章的說法,這是因為小說不僅僅講的是一位女性的個人災難性的經曆,還暗含著她所處的社會中的某種不為人知的力量。不幸的是,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事及背後的力量俯拾即是。《灶王奶奶》提出的問題是,我們的環境到底是怎麼命定的,個人的抉擇在其中是什麼分量。灶王爺是玉皇大帝派往人間的使神,他的任務是查探世情,然後上天稟報,玉皇大帝憑此決定如何降福。民間還相信灶王爺姓張,並有一妻。但在《灶王奶奶》裏,丈夫們都算不上是造福之輩,惟最最悲苦的母親享有稟報的資格。坐在中國人慣常用來祭灶王爺的廚房裏,張維麗麵對自己神秘的老母親,是在直接向玉皇大帝訴說呢,還是在用她自身來證明她的疑惑甚或絕望?
值得注意的是,《灶王奶奶》中那位女性的保護神,生前也隻是一個因循父權製傳統的賢妻良母,張維麗尊崇她是因為與她有著相同的命運。她們倆同為父權文化中完美女性的典範,卻都受到男性專權的輕視和迫害。張維麗的母親是父親的第二任姨太太,為了愛情與情人私奔後,威嚴的父親命全家為她舉喪,視她為已經死去的人,家中誰也不許提起她。張維麗因母親之故經曆了被寄養的童年,出嫁後,那位性格粗戾的丈夫又是集父權製殘忍冷酷於一身的暴君,他自私自利,貪生怕死,包養情婦,在他眼中,妻子乃至任何一個女人,隻是一己泄欲的工具,全然不顧女人的痛苦乃至生命。女性在這個以父親和丈夫文甫為代表的男權社會中,被無情地剝奪了人的尊嚴和權利。可以說,沒有比張維麗的一句話更能反映女性被異化被工具化的真實狀況:“我想我們在他(文甫)眼裏全都一樣,就像一把給人坐的椅子或一雙用來吃飯的筷子。”
當然,張維麗沒有謙卑順從到底。麵對族權、夫權給她的身體和心靈造成的非人道的傷害,她要求與文甫離婚,甚至不惜步母親的後塵,棄名譽於不顧與情人私奔。可是,她的反抗未能超越客觀的被動性,充其量隻是一個消極的反抗者。當她最後忍無可忍決意離婚時,她仍幻想著依靠父權來擺脫與文甫的婚姻。然而,此刻當了漢奸、破了產的老父並不能給她任何幫助。這時,一位英雄似的男性——美籍華人吉米進入了她的生活,成了扶持她跳出苦海的救世主。可見,《灶王奶奶》中張維麗的反抗過程,總是在向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求助,而並沒有能自己救自己。女主人公的這種命運,可以是中國式的,但也是帶有普世性的女性際遇。
顯然,譚恩美借助中國文化母題,卻又用女性主義的視角,改造了“灶神”的傳說。同一個神話故事,由於視點與觀念的不同,筆下的故事已不再是古老的、人們熟悉的傳奇,而是結合了新曆史和新現實的再創作。這種母題的藝術變奏,誠如美國波士頓大學教授朱虹所言:“他們(按:指海外華人作家)更關心的是發出他們自己的聲音和形成自己的特點。他們更在乎追求小說的藝術性。他們使用中國的題材,甚至利用記憶、耳聞乃至想象進行創作。他們運用外語來表達他們想要描述的中國和中國人。與其盡力為中國代言或代言中國,還不如轉而用中國的題材表述全人類共通的東西,同時又在這種表述中加深對中國的認識和理解。當然,他們所關心的仍是藝術表現本身。”①①朱虹:《海外華人作家——新的一代》,《華文文學》2006第1期。
(二)因情態不同而變異
海外華文作家同大陸文人一樣,如上一章所述,更重山水精神。這與中華文化傳統中把山水作為人格修養或寓心明道的象征有關。孔子“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之說影響甚遠;莊子“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觀念,以生命自由與自然的和諧為美的人生也是許多人、特別是文學藝術家們的精神寓所。柳宗元在《鈷鉧潭西小丘記》中,把山水陶冶情懷的妙處寫得淋漓盡致:“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此山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耳謀、瀯瀯之聲與自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詩文中一般都有山水精神的體現,如杜甫詩《望嶽》:“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以泰山之雄深高絕,象征他對磊落人格與遠大誌向的追求,可以顯出杜甫受到儒家積極入世精神的深刻熏陶。李白的《敬亭獨坐》:“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山如老友,幾可把臂共語,山是人格化的,與李白的孤高絕俗的品格同調,從中可以體味出莊子的生命與自然相和諧的道的精神。像杜甫這樣的詩人並非山水詩人,但他的山水詩要較一般山水詩人還多,就是藉山水精神抒發懷抱所致。李白一生大半在浪遊中度過,遍曆名山大川,所作山水詩更多與懷才不遇的放逐情懷相關。
實際上,在中華文化母題係列中,“山水”與“鄉愁”“放逐”相契。山水也總是與放逐者為伴。“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是被放逐的屈原憂國憂民的情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自我放逐的陶淵明的超然自適的情懷。明人袁宏道所作《徐文長傳》,對一掃近代汙穢之習的狂人徐文長的放逐情懷描繪得極為生動:“文長既不得誌於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攬溯漠,其所見山森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穀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於詩。其胸中又有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神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①①袁宏道:《徐長文傳》,《古文觀止》第574頁,中華書局1959年版。這樣的悲愴和絕望,與可驚可愕之山水是何等契合!放逐者心境之時空錯失感、自我迷失感,乃至生存漂泊感,總是可以在自然的山水中找到其感應對象的。作為自然的存在,有著運行不息與生生不已的力量,草長鶯飛,運行水流,春山夏嵐,平川幽穀,無不給人一種生命的感覺,使人體悟到一種生存狀態的暗示。因此,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常常以高山流水等音樂,或通過“以盈尺寫圜中之境,使人懷物外之思”的山水畫,或借“得之心而寓之酒”的山水遊記,或吟誦“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之類詩詞,表現他們的放逐情懷,從而構成中華人文精神的一大景觀。
在中國古代文人心目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滌我胸。”對於現代海外華人來說,滄浪之水任怎樣流動,已載不動許多久處樊籠的憂愁。為了“複得返自然”,欲寄愁心與明月,這“明月”可以是想望中的故園山河,那“愁心”卻變成灌注在山水中的新的東西。不過,投懷自然,以山水母題而言,仍然會在不同作家心懷中,大體上變奏著三種不同情態的“山水”。
一種是故鄉的成為文化曆史象征的“山水”。如長江、黃河、泰山、黃山等等充滿文化精神積澱的名川大山,這在他們心中是理想的、回憶的存在,常常喚起的是故園情思和做為曆史文化悠久的中華兒女的一份驕傲。錢歌川先生從紐約歸國,即到桂林瞻仰我國古代三大水利工程之一的靈渠,就是因為這條秦時開鑿的運河,不但在我國,在世界上也是最古老的運河。他寫道:“靈渠開鑿成功,到現在已有2200多年的曆史了。在清代以前的漫長歲月中,它對嶺南地區的經濟和文化,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對維護中國的統一,鞏固國家的邊防,也有不可磨滅的功績。至於它在水利史上的成就,時至今日,仍然放出燦爛的光彩,足以使國人感到自豪。因為是渠的建造,運用了驚人的技術,實在值得我們欽佩。”他急於把這一中華偉業告訴世人知道的心情,溢於言表。對於那些尚不能親自徜徉在祖國雄奇壯麗山川的海外遊子來說,這一份文化遺產,是貯藏在他們胸中的,時時在回憶與遙望中出現,成為他們精神的支柱。這也是海外華裔作家多有遙憶大陸山水的詩文創作的原因之一。即便是遊曆秀麗不再的舊時山河時,作家們也會品味出幾分故園的山河、塞外的淒美來;甚至他們麵對牆上一幅複製山水畫,便會想起舉杯邀月的詩人,想起絕學無為的閑道人,想起歸於自然懷抱的陶淵明、王維、謝靈運……即使身處異國,渡的是野狼河,看的是草裙舞,觀的是好萊塢,聽的是交響曲,旅美學人暨散文家楊牧心中想到的還是故鄉的“寒風,細雨,和院子裏等待抽芽的兩棵大榆樹”。他說:“一年來的默想,使我覺悟到原來異鄉風月,春秋,雨雪使我驚訝的,不僅是那種陌生的滿足而已,而是對於另一塊土地,另一段歲月的回憶和思念。……若是你曾經獨自在家鄉一條熟悉的山路裏行走,若是你曾經被一片巨岩吸住了腳步,若是你曾經到過深澗裏等待天晴——你若也曾有過這種經驗,你就會有一天突然在藝術和音樂和文學的領域裏迷醉,越沉越覺得生命的充實和空虛。”①①楊牧:《在山崗下》,武漢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