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母題的意象化
中華文化中的藝術思維,有一個重要的概念,也是顯著的特征,叫做“意象”(image)。意象是“心象”與“物象”相糾纏相結合的智慧呈現。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立象顯意,而是物象心靈化和心靈物象化的交溶性晶體;它既來自物象對作家的刺激,又掙脫了自然具象而升騰到一定情思高度的感悟形態;它從實際的、客體的秩序中抽取出來,又為新的感知而存在的創造物——一種虛幻的審美“對象”。
意象思維最早顯見於中國古典詩歌。一般而言,詩的生成是“神”與“物”交合的結果。“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關雎》)歌唱者借聲聲相鳴且心心相印的雎鳩,來寄托求愛而結為伉儷的脈脈戀情,“雎鳩”即為一個意象。“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屈原:《九歌·河伯》)“浦”是水流分支之處,水分流而人分手,“南浦”遂成為曆來離愁別緒的象征詞,也是一個意象。“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陶氏庭院東邊實有一道籬笆,籬下也確實種了菊花,但一旦入詩,“東籬”就成了遠離塵俗、潔身自好的代名詞,無人再說什麼“西籬”、“南籬”、“北籬”了;以至蘇軾有“漠饒東籬嗅落英”(《戲章質夫寄酒不至》)之句,李清照也有“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醉花陰·九日》)之歎,“東籬”成了一個幻美的意象。再說“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李煜:《浪淘沙》)“憑欄”這麼個普通的軀體動作,一染上濃鬱的霜風秋色,也成為曆代文人或懷遠或吊古或悲憤慷慨的寄寓情感的符號,連今人王蒙也以“相見時難”命名他的小說了。上述“雎鳩”、“南浦”、“東籬”、“憑欄”,哪個不是自然的物象,哪個又僅僅是原始的、單調的實在物象?它們統統被藝術家的意緒浸泡過了,於是,“雎鳩”含情,“南浦”寓別,因“東籬”而隔塵世,因“憑欄”而悲懷古遠……這些意象思維,主觀情感深埋於自然物象背後,讓經過抽取、著意點化的表象去揉動和撩撥人們的心弦。中華文化藝術中的“意象”,成了許多作家熟稔運用的策略。
通常我們以為“意象”隻是以語詞為載體的詩歌藝術的一個基本符號。然而從意象思維的角度去看問題,具體到意象與我們所論述的海外華文文學中的文化母題有什麼關係,那麼,我們可以說:有時一個意象可以是一個小母題,有時則要由若幹個意象組成母題;由於意象的母題化,抑或母題的意象化,可以使一些文化內容蘊藏其間;兩者的側重點,意象主要用於抒情文學中,母題一般用於敘事文學中;自然,也不排斥交叉重疊的情形,尤其是在多維多重有如交響曲的作品中,意象與母題以“互文”的方式聯係起來,反複變奏、演繹,呈現了圍繞基本母題而顯示的一個又一個的閃光點,使文本圖景豐富與飽滿起來。
意象思維與非理性思維、神話思維、宗教思維聯結起來,往往會使文化母題神奇地生長、演變。
在古代有關大海的神話、傳說中,有一類海上奇聞的傳說十分引人注目。由唐朝綿延至明清,在中國濱海地區傳之甚廣。陳寅恪先生曾提示,濱海地區的風情,對於宗教與政治關係史的研究,意義重大①①參見陳寅恪:《天師道與濱海地區之關係》,《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原因就在於,在大海邊,先民們麵對雲生風起、潮潮汐汐的汪洋,聽萬類音響,探千種奧秘。濱海地區有不停的運動,不斷的更新,不滅的波光,一個浪接一個浪地驅趕著人們的遐思和想象。這裏的俗間非理性思維發展流布,又有外來思潮挾宗教因子而進入海市蜃樓,以海的無窮神聖和奧妙為核心的風物景觀,凝為意象,發為圖像,結為神秘朦朧、新奇莫測的文化母題。可以說,這種藝術精神現象,是中國古人仙話思維的一個必然產物。
在濱海地區的先民那裏,文化人類學“發現了兩種普遍流行的概念:賦予神性的海和擬人化的海神。”①①[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第715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這兩種概念在中華民族濱海古人的神秘思維中得以互補共生。《山海經》曰:“北方禺強,人麵鳥身,珥兩青蛇”①①《山海經·海外北經》。,此乃北海海神;《大荒東經》則稱:“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麵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虢。黃帝生愚虢。”①①《山海經·大荒東經》。擬人化的海神都是人麵垂耳,動物的身子。王充在《論衡》中也提及一例:“海外三十五國,有毛民、羽民,羽則翼矣。毛羽之民土形所出,非言為道身生毛羽也,禹、益見西王母,不言有毛羽。不死之民,亦在外國,不言有毛羽。毛羽之民,不言不死;不死之民,不言毛羽。毛羽未可以效不死,仙人之有翼,安足以驗長壽乎?”①①王充:《論衡·無形篇》。傳聞海上生巨人,還當作神仙去看待,不難發現華夏古人對海的神秘感,且與仙話原型相溝通。
華夏先民似乎總是力圖將一種神話傳說穩態化地嗣續,並在已經流播廣遠的基礎上加以增飾。如郭璞《玄中記》載:“東方之大者,東海魚焉。行海者一日逢魚頭,七日逢魚尾。魚產則百裏水為血。”此一記載,與《莊子》所謂海上有鯤鵬何其相似乃爾!除了大魚,還有大鳥。梁人劉之遴《神異錄》有雲:“北海有大鳥,其高千裏。海中央捕魚,或時舉翼飛,而其羽相切,如雷風也。”宋人周去非寫嶺外奇聞,亦有神秘記錄:“西南海上有昆侖層期國,連接大海島,常有大鵬,飛,蔽日移晷。有野駱駝,大鵬遇則吞之,或食鵬翅,截其管,堪作水桶。”①①周去非:《嶺外代答·卷三》。其後,在意大利人《馬可波羅遊記》裏,在辛伯達的幾次航海遇險中,都有大鳥、大象、神鷹、巨蛇等等的海上傳聞。這些有明顯共性特征的意象,同大海的仙幻原型有機地融合一道,物象、心象、幻象結合起來,古今、中外的海上傳聞交織互證,既增加了傳說的可信度,又強化了華夏古人將海上奇聞勾聯貫通的思維方式和錄異筆法,形成了一個文化母題的前後印證。
其實,早在魏晉時代就有曹植的一首名詩,可說明仙話傳說、大海意象與藝術思維之間的融會:
遠遊臨四海,
俯仰觀洪波。
大魚若曲陵,
乘浪相經過。
靈鼇戴方丈,
神嶽儼嵯峨!
仙人翔其隅,
玉女戲其阿。①①曹植:《遠遊篇》。
上述對海神的人格化,與類似仙話的海上仙人、仙禽的傳說相綰結,使海的仙風神性愈發深入人心,也浸染於文學,表現為超現實的想象、抒情。“大魚”、“靈鼇”成為撼人的意象,編織了海意象的圖景,成為超現實的仙話結構。
(二)從“魚尾獅”到都會圖像
上述海上奇聞——海上巨人、海中大魚、海底龍王、海底聚寶、海上危險、海上識寶等等,伴之以異國風光的展示,也敷衍擴展為一個世界性的文化母題,呈現著海上識寶古來漸趨強化的意象——圖像的景觀。在這裏,我們可以以華人占有四分之三人口的新加坡及其華文文學為中心,對“海上奇聞”此類母題進行實際的討論,同時考察其藝術變奏上的演進,即重新建構(configuvation)和改變構型(tvansfiguvation)對於文化屬性與文學創作的影響。
新加坡一直與大海、與南洋熱帶的浪漫文學有緣。傳說在十三世紀,沙尼拉烏他馬王子到新加坡島旅遊,驚奇地發現了島上一隻渾身紅色的獅子。於是他就把這個地方稱為“新加坡拉”,意思是“獅城”,開啟了傳說與神話之旅。獅子係哺乳動物,身體長約三米,四肢強壯,有鉤爪,掌部有肉塊,尾巴細長,末端有一叢毛,雄獅的頸部有長鬣,全身毛棕黃色,吼聲甚大,有“獸王”之稱。華夏民族名獅子為“瑞獸”,《獅子舞》亦流行海內外。“獅子座”又為黃道十二星座之一,呈吉祥。自然,在作家的文學想象中,南洋早期的新加坡漁民,一直是海盜的窩巢居民,他們以殺人和殺魚過日子,海洋是他們又恨又愛的伴侶,他們經常利用這小島平分贓物。直到蘇門答臘(Sumatra)王子來了以後,才改變他們的漂泊生活。長風閣在他的散文中,描寫了神秘的獅子城人民的生活:
老人家們煞有其事地回憶說,有個蘇門答臘(Sumatra)王子在淡馬錫看見一隻異獸。手下告訴王子,那獸是一隻獅子。於是,獅子有幸成為十二世紀這棲於太平洋的島嶼的名字:新加坡拉(Singapura—“Singa”是“獅子”!“pura”為“城”之意)。接著,王子便在島上建立起新加坡王國(kingdomofSingapore)。①①長風閣:《獅子城身世掠影》(2001年)。
在這篇散文中,長風閣賦予獅子華族文化的屬性,認為要不是這獅子承傳了中華文化中吉祥物的曆史緣起,恐怕會因為民族文化的敏感而引起爭端,甚至擔心民俗文化會在獅城消失。作者寫道:
要不是承傳了獅子為吉祥物這個曆史的緣起,恐怕因民族文化敏感症所可能引起的爭端,即使死獅子活獅子能一概獲得赦免,在農曆新年的獅子城裏,可能再也聽不到舞獅的鑼鼓聲了。
萊佛士在新加坡河口登岸以後,很快就把新加坡發展成一個大商港,實行英國法製體係,移民也日見增加。長風閣在《獅子城身世掠影》裏接下來這樣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