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知我心者

入夜時分,我繞到別院外的竹林裏,找了塊幹淨的大石頭坐下。

現在仲春,又逢十五。花正好,月正圓。唯我,孑然一身。

其實黃昏時分雁歸就醒了,但那位被雁歸救回的林家大小姐林采薇卻表現得極為殷勤,既是端茶倒水又是噓寒問暖的,硬是擠得旁人都無容身之所,再加之花靈護主心切,我更是插不上手。

林重樓頗為愧疚地向我道歉。我輕輕搖頭——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現正值春季,我徒弟又是那麼人見人愛、俊美無剔的一個美少年,你妹妹情意萌動也是應該的。

況且,花靈曾私下對我說,段公主曾向神廟祈神意,神意言:新國主登位必有國後。於是公主早早就成了親,所以讓雁歸選定了國後同去。林家妹妹係出名門,姿色也算上乘,如果她對雁歸有情,這門親事也不是不可以。

“可以是可以……心底突然有一個聲音說:“若是我自己,不是更好嗎?”——唉!又胡思亂想!

搖搖頭甩開突然湧上來的紛雜思緒,舉起簫,吹一曲“清商”。

月色迷離,夜色正濃。再好的山色也融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身後驀然響起,緩慢的腳步聲,他喚我“師父”。天地之間,隻此一人。

我應了聲:“來了,坐下吧。”

雁歸挨著我坐下,他沉默著,我也沉默著。唯有幾個山鳥驚林叫,分外淒涼。

——我不是想要沉默,而是我心頭有千言萬語,此刻不知為何,都無法開口。

最後,還是雁歸先打破了沉默:“師父,剛才你在吹什麼曲子?”

問這個?我笑笑:“清商。不過此有悲秋意,春日本不宜吹,是我疏忽了。”

“那不如師父唱首和春意的曲子,如何?”

“唱?”我一時間有些迷茫,並不是我不會唱,而是似乎我沒在雁歸麵前唱過幾次,他怎麼會無端有如此請求?

雁歸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低聲道:“剛才我和林姑娘討論音樂,說到了唱,所以……

想必是那林采薇說了什麼詆毀我歌喉的話,惹雁歸至此。我笑眯眯地打斷他的話:“既如此,那我唱給你聽。”

想了想,又清了清聲,按著記憶裏的音調,緩緩開口:

——“百舌問花花不語,低回似恨橫塘雨。蜂爭粉蕊蝶分香,不似垂楊惜金縷。願君留得長妖韶,莫逐東風還蕩搖。秦女含嚬向煙月,愁紅帶露空迢迢。”

頓了頓,那春意中纖細有明顯的悲意直撲麵來,我所習之曲,竟皆是悲意。

“家臨長信往來道,乳燕雙雙拂煙草。油壁車輕金犢肥,流蘇帳曉春雞早。籠中嬌鳥暖猶睡,簾外落花閑不掃。衰桃一樹近前池,似惜紅顏鏡中老。”

“愁紅帶露空迢迢……惜紅顏鏡中老。師父……雁歸凝視著我,竟是滿目的憐惜,他輕聲道:“我也學過這曲調,我唱一首,可好?”

說罷不等我答,已是高歌:“春草芊芊,晴掃煙,宮城大錦紅殷鮮。海日如融照仙掌,淮王小隊纓鈴響。獵獵東風展焰旗,畫神金甲蔥籠網。钜公步輦迎句芒,複道掃塵鸞篲長。豹尾竿前趙飛燕,柳風吹盡眉間黃。碧草含情古花喜,上林鶯囀遊絲起。寶馬搖環萬騎歸,恩光暗入簾櫳裏。”

“豹尾竿前趙飛燕,柳風吹盡眉間黃。碧草含情古花喜,上林鶯囀遊絲起。”我低聲重複,抬頭對雁歸一笑:“雁歸,你不必如此、如此……如此憐我,我不是那小女子,需時時溫語輕聲慰藉。

“不,你需要的,師父……

雁歸的眸還是那般好看的讓人心慌,他如此堅定地說,竟然讓我,幾乎同意。

我愣愣地看著雁歸,雁歸也繼續悲戚、憐惜地凝視著我。一種無聲的曖昧氣氛,如一張網,將我們罩入其中。

這回是我先移開視線,我怕這春風襲人會讓我喪失理智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來——那究竟什麼是不該說的?

低垂雙目,我盯著裙上一隻振振欲飛的蝴蝶看,終於開了口,結束這長長的緘默:“身體好一點了嗎?有沒有感覺到冷?”

雁歸緩慢而低沉地回答:“不冷,師父給我吃的是您平時吃的藥嗎?”

你怎麼會有此一問?半側著臉,我說:“是。”

“那我和師父中的是同樣的毒嗎?”

“怎麼會?”我笑起來:“我的毒可不是輕易能中上的。”蕭宛然也沒那麼大本事能弄到寒玉丹。

他似乎有些失望的樣子,把眼瞼低垂下來,臉隱在陰影裏讓人看不清表情。半響,他低沉的聲音才傳來:“沒什麼。我隻是想,如果是和師父一樣的毒就好了。”